第四百零九章 小公爷的思考
靠在椅背上,樊嘉瑞端着本书册,目光看向讲台之上摇头晃脑说文解字的直讲,可心思全没在这上面,他竖着耳朵,只凝神捕捉身后案桌之上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他已经默默观察沈凌好几日了。
此人说怪,确实是怪的很,射术绝佳,但却又非莽夫,只观他平日上课,对直讲、博士们的提问对答如流,甚至有时还能提出些问题,让这些平日里自持学问,颇有些倨傲的夫子们不知如何应对的。
只此一项,便可明白此人定非凡俗。
可这样的人能入国子监,定是得了某位大人的青眼,是要有意培养的,就如纪晁身边那几个跟班,受的是公主府的资助入学,平日也都是穿绸着锦的。
但如若真有某位大人在其身后,又如何会这般吝啬,连身像样衣物也未曾置得,甚至读书人最是在意的文房四宝,都还用的都是国学所发的制式用具,很是上不得台面。
便是他这样不喜读书之人,平日也好在这方面寻些上好的松墨、端砚,紫毫,与旁人炫耀比拼一番,好证明了自己是真的醉心书本,别爱舞文弄墨的。
所以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樊嘉瑞心里猜测的同时,两眼发直,讲台上的直讲从教多年,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这学生是在神游天外,根本没听自己说些什么。
能在国子监教书的夫子都是进士出身,不说政治手腕如何,但只论才华和学识,都还是颇有自傲的,自然觉得这等心非向学的学生是在虚度光阴。
要说着往日,他大概还会顾及着这些人显贵子弟的身份默不作声,任凭他们荒废人生,可如今突然有一敏而好学、专注勤奋的学生与之相比,便是突然一下就忍不住了。
“樊嘉瑞,你可来解释一下何为‘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直讲声音突然拔高了些,放下手中讲了一半的孟子,锐利眼神看向了下方坐姿端正,仿佛认真听讲的青年。
“小公爷!”
周围几个狗腿碍于讲台上的夫子,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提醒依旧神游在外的小公爷,无不歪嘴斜眼的小声提醒,可这行为全被直讲看在眼中,却是更激起了一丝怒意。
国学乃培养国之良才的地方,为何收的都是这些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实在让人心有不平也!
“樊嘉瑞。”
又是提醒一声,这小公爷依然没什么反应,总算有一狗腿还有几分胆气,是斜斜伸出一脚,往他的椅子上踢了一记。
坐了好好的,椅子突然一抖,樊嘉瑞一个醒神,面上带着些被人打扰的不悦,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干什……”
“樊嘉瑞,你可来与我解释‘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是为何意?”
“啊、啊?”
樊嘉瑞这才是察觉到教室之中气氛的不寻常,原是直讲提问到他头上了,这老头什么情况,平日里是正眼都不瞧上自己一眼的,就连考评都是糊弄,如何现在倒要在课堂上提问他了?
什么人有不有的,他听都听不懂,更遑论解释其意了。
这是故意给他难堪?!
“可能解释?”
黄直讲见他并不回答,且脸上表情又是不屑,全无丝毫尊师重道之意,心下甚是不喜,眼神一转之间,已是落在其背后的青年身上。
“沈凌,你来!”
闻及夫子提问自己,青年站起身来,樊嘉瑞惊怒之间转头回望,只见对方静静而立,身姿清隽,腰背挺直如青松,一双古井般黑潼的双眼,既清且浅,薄唇微张,孟子那句‘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的释义便脱口而出。
“此意是为人需有所不为,而后才能有所为,是以舍弃一些,才能专注一心,有所为之。”
他声音清朗,语调不疾不徐,又似蕴含某种韵律,虽是在解释枯燥的书本,但却让人无端凝神,只将他说的话全然听进耳中。
“好!很好!”
黄直讲抚了抚颌下稀疏的胡须,看向沈凌的眼神尽是赞赏之意。
可谁让樊嘉瑞就坐在沈凌前面,青年才就一坐下,直讲就不可避免的又瞧见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顿觉世事不公。
如何每遇这般好学的学生,都是寒门乃至平民子弟,他们无甚家资,日子过得贫寒又拮据,往往为了些更好的资源而依附这些豪门大族,时长日久,以致迷失本性,失了最初进学的本心。
只此子甚是出众,若真陷入此等泥淖之中,实在可惜、可惜啊。
不如就此激他一激,让这小公爷当众失了面子,那便定当不会起了收其为已用的心思了。
思及此处,平日里还算好说话的黄直讲突然变得尖锐起来,语气带着训诫之意,言语之中字字句句皆是直冲樊嘉瑞而来。
“人生而不同,贫贱者有之、富贵者有之,但贫贱者敏学、勤奋,又有出众德行,那自必往高处而行,富贵者不思不虑、只耽于享乐,此必生后忧,樊嘉瑞,你可明白?”
此话一出,教室里静悄悄的,众学子都是惊的呆住,面色又青又绿。
这黄直讲今日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全对着小公爷发了,可是得了失心疯了?!
小公爷再如何说也是魏国公的独孙,直讲不过一芝麻大的七品官,他怎么敢的?
樊嘉瑞怎么不晓得自己是被这迂腐老儿针对了,要搁着平日,他定是心中愤恨,回家还要大闹一番,哪怕不弄的这直讲丢官走人,至少也要出言反驳几句,杀杀对方的威风,给好自己捞回几分颜面。
可也不知是之前‘甘大人’所言,还是比试当日沈凌那席话,此时对着这直讲可说是指着鼻子的训诫,他却是升不起丁点怒意。
“黄直讲教训的是,学生记住了。”
倒是站起身来,躬身一揖,态度直就恭谨非常,是将教室里所有学生都惊掉了下巴。
黄直讲发疯,这小公爷怎的也魔障了,竟都不生气,还就真如一个普通学生似的,低头认错了?
不少人是转了头就往窗外看,可别今日太阳是从西边升上来的吧?
可宇宙运行的规律怎会真的因为这个有所变化,外面日头明晃晃的挂着,眼见正是巳时时刻,全然不带偏差。
黄直讲也是给樊嘉瑞这出给闹的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实话说来,他刚刚那句确也有些冲动了,若真被有心人听来,拿去大作文章,必会在朝廷上掀起清流与张党之争,后果可不是他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可以承受的。
细思恐极,黄直讲后背一身冷汗,他看了眼颇为谦恭的樊嘉瑞,清了清嗓子,才就找补说道:“小公爷心思纯善又勇武过人,自当不是老夫刚刚所言之辈,以后必是能承老国公之衣钵,为大盛争荣护边的。”
“好了,你等其他人,还当都多与小公爷和沈凌学一学这忠君爱国之心,不论文武,都是能为我大盛繁荣出力的。”
这话圆的颇有些勉强,可到底下头一众都还是些涉世未深的学生,且他们背后的长辈皆为一派,相互之间并无利益冲突,自然也就少了些勾心斗角,只当黄直讲是年纪大了,今日又抽了野风,脑子糊涂,不顶事了。
下头学生表情都是呆呆的,黄直讲心下松了口气,也没什么心思讲学了,正巧下课钟声一敲,他便收拾了书本,也未再多言一句,这就出了教室。
他这背影才过拐角,教室里突然就闹哄起来,一群狗腿都是起身走到樊嘉瑞的身边,好言好语的捧着哄着,就差点没将那老夫子批成个耳聋目瞎的残障人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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