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答案
顾识殊恍神了,直到仙人投来略带探寻的目光。他的眼睛里终究有一层冰凉的底色,这是傅停雪的天性。
也使他抽离了散漫的思绪,回到当下。
当下,魔尊礼貌地对乌绥笑了笑,打算和傅停雪动身回魔宫。
乌绥看起来巴不得他们快点走。
必须要徐徐图之。顾识殊想,眼前的人是他愿意最认真也最费尽心思去对待的存在,他不想表现的太轻慢。
一切情绪就像纷乱的丝线,就算择线的人似乎终于顺着线头要找到宝物了,也还差最终的轻轻一抽,将一切真相揭露。
还差一点。
却让他有点近乡情怯,越是靠近真相,越是心摇神驰。
傅停雪曾经喜欢他,容许他做任何事情。
傅停雪现在也喜欢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忘情水对傅停雪没有起作用,但一旦想到当年仙尊或许有意没有喝下忘情水,而是看着自己假装忘记了的情态,就让他止不住感到了心疼。
魔尊指节微动,而他没有忘记对方,所有的暧昧一触即发,眼前的人一直是心里的月亮。
他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他当然想要现在就亲他,但是他愿意为了对方再轻些,再小心些。愿意让傅停雪试着走向自己,不再妄自菲薄,不再黯然神伤,不再患得患失。
从妖界到魔宫需要跨越两界,不能说近。
但对于魔尊和仙尊来说,当然也不算远,尤其是在顾识殊宫中的禁制对魔主并不起作用的情况下。
他来时和傅停雪分别御剑,毕竟妖界可没有留下魔族能用的传送阵。现在要走了,顾识殊觉得按部就班地回去实在麻烦,打算直接从魔宫的阵法传送回去。
仙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差不多猜到了他的想法。
傅停雪略一停顿,纤长的指节扣在了他的清霜上,做好了和顾识殊兵分两路,各自行动的机会。
“不用这么麻烦,”
顾识殊低声说,话语间似有深意,随后向傅停雪伸出手,
“……却不知仙尊愿不愿意?”
魔宫中布置的传送阵认得他的气息,若是他和某个人手足相依,气息互通,自然也会被纳入传送的权限。
最简单的方法是牵手。
傅停雪手中的清霜剑被他收了回去,但却没有立刻将手放在顾识殊手上。他有点不敢置信地抬起眸子看他,又不太愿意显露自己的不自信,不想表现得太惊讶。
然后他就看见顾识殊专心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递给他,瞳孔的黑是一片没有燃尽的炭火,灼热地几乎看一眼就会被烧化。
飞蛾扑火。
那片火焰如他所期,热烈而明亮地为他烧了起来。
而仙人的手霜白,微微冰凉。
他的手再次和顾识殊交握在一起时,几乎克制不住颤抖,有点慌乱地想,不行,怎么能情绪这么过激。
魔尊掐动法决,深黑色的魔气便不见尽头地漫开,他们二人手指交缠,消失在了妖皇乌绥的面前。
总算走了。
乌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忍不住腹诽,自己果然没有猜错两人的关系。这对情侣甚至不愿意遮掩,居然在他面前就牵手了!
虽然魔尊说这是传送需要……但谁信呢?
他忍不住想到当年他为了韬光养晦,在各个地方都混迹过一段时间,曾经就走过仙界熙熙攘攘的街道。
当时在一间书铺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吹胡子瞪眼睛,骂骂咧咧地指责店主竟把如此不堪入目,侮辱仙人的话本放在店中。
他抑制不住好奇心看了一眼。
内容大概是一些逆徒以下犯上,为得到仙人不择手段,各种囚禁羞辱,不一而足。其实这种题材倒不少见,可惜主角的姓名明晃晃地写着当今仙界第一人的大名。
当时的乌绥不禁哂笑,心中还不以为意。
就算买了这话本的人,大概也不会相信如今高高在上的仙人真和魔尊有什么瓜葛,不过是妄加编造,欲要卖个好价钱罢了。
可今日这场面,却让他心里直犯嘀咕。
话本好像成真了,这倒确实。
不过哪有什么虐恋情深,倒看着这两人情投意合,被伤害的只有他罢了。
妖皇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想下去,而是沉声令人把账本拿来。
他要鼓起勇气面对自己到底被坑走了多少东西……
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傅停雪再次睁开眼睛,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魔界。
魔界后山有顾识殊布置好的传送阵。傅停雪不禁回忆起自己当时收到顾识殊的传音符后,几乎是一路杀进魔界来到了魔宫。
不过他没有杀掉任何人,他并不想给魔尊增添任何负担。
若是……
傅停雪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和顾识殊交握在一块儿。或许不能叫单纯的握手,不知是不是魔尊有意为之,傅停雪将手交给他,莫名其妙就成了最亲密的十指相扣。
对方仿佛并不觉得到了目的地之后就要放手,傅停雪抿了抿唇,也就不提松手的事情。
十指交扣,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意志,而是两个人的心甘情愿。
在同顾识殊往下走之前,魔尊让他稍等,随后在后山繁复的阵法中修改了几笔。
傅停雪有点茫然,忽而感觉到位于阵法之中,原先那些排斥全部化为了接纳之意,阵法被灵力充盈,在他身边微微震动,就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顾识殊结束最后一划,还算满意。
“它之后便也认仙尊为主,”
魔尊侧过头看着傅停雪,“仙尊只要驱动法决,便能直接来到这里。”
这是魔界的腹心地带,魔宫的内部,顾识殊的领域,此时却轻轻松松地给他开了一个后门,似乎并不担心他可能会造成的危险。
“我……”
傅停雪虽然下意识吐出了第一个字,但却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这种情况下应该说谢谢,但谢意又太疏离,他下意识觉得顾识殊想听的也不是这个。
最后仙人只能“嗯”了一声,微微垂下头,又开始担心自己的表达不够坦率。只是更加坚定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傅停雪的手原本凉的像一块玉石,此时也被捂的温热,温度从顾识殊那一侧流淌向仙尊,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一直淌到他的眸子里。
他看起来很乖。顾识殊忍不住心动。
“……现在去哪里?”
在安静地和顾识殊向前走了一段时间后,傅停雪还是率先打破了无声的静谧,
“是去见沈念么?魔尊此前拜托我的事情,如今已经……”
顾识殊摇了摇头,他并不回答傅停雪的问题,可两人的气氛却一点儿也没被打破,或许是因为他们直到如今还交缠在一起的指尖。
傅停雪咽下了说到半截的话语,尾音消溶在风里。
不对,他们此时的氛围无关沈念,无关仙界或者魔界,无关其他任何事情。
那都是杂乱无章的冗余,眼前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直到继续走下去,傅停雪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梨花树。
就仿佛从层叠的翠绿中涌出来一大丛雪,明明不是花树盛开的季节,但这株梨树却隐约被灵力所包裹,始终保留着盛放的姿态。
梨花纷纷扬扬,铺了一地,包括树下的那张白玉桌。窄窄的白玉桌只容得两人对坐,似乎已经空置许久。
它在静待来人。
已经等待了数百年。
傅停雪骤然抬眸探向顾识殊,这一幕和从前何其相似,他莫名有些心悸。
青城派小竹峰,他们在这样一张玉桌上诉说过情窦初开的爱语,彼此生涩地亲吻着对方。
也正是在如此纷落如雪的梨花下,两人交换了手中的忘情水,决定学太上忘情。傅停雪许下愿望,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对方。
这里和小竹峰太像了。
魔界的后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他自觉地走到白玉桌边,在一侧坐下,顾识殊终于松开了他的手,他却有点怅然若失,情不自禁地用还带着温度的手接下了一枚飘摇落下的梨花花瓣。
落在他的手中,却是湿润的。
“你……”
顾识殊终于开口,打破了平静,也将两人之间氤氲开的氛围再次揭露而出,
“当年和仙尊别后,我在这里栽了一棵梨树,用梨花酿了酒埋在这树下。此后便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今日来此,想请仙尊与我一品,仙尊愿不愿意?”
傅停雪点了头,他不知道他此时看顾识殊的是怎样的眼神,也不敢去想。
他肯定完全掩盖不住了,他原先擅长用眼里的大雪来掩盖情绪,可此时落下的是梨花。
霜雪冰凉而锋利。
梨花温和而潮湿。
傅停雪仰起头,看着顾识殊,他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所有的情绪赤裸地展露在对方眼前,包括他霜白的脖颈,犹如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颤抖地将一切裁决的权利渡给对方。
顾识殊已经掘出了百年的梨花酿,其实没有很多,只是玲珑的一坛。揭开封盖,馥郁的甜香流淌而出,夹杂着微微的冰凉。
“我想和仙人谈一谈——”
“好。”
傅停雪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就看到魔尊一手执着酒杯,另一只手微微拂过他的头发。发丝轻柔如月光。
可他的头发明明没乱。
顾识殊停下手,将手中已经盛满酒的白玉杯递给傅停雪,转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随后拂去椅上落满的梨花,也就此坐下。
他问了第一个问题,也可以说没有问问题:
“仙尊,我想知道的事,你能回答我吗?”
直到这时,仙人才察觉到窄小的桌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只要稍稍前倾,距离就无限地靠近,近到连吐息都缠绵地交织在一起。
他明明没有说问题。
但傅停雪却明白,他确实知道对方在问什么,想要什么。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有点窘迫,仙人抿了一口递过来的酒液,因此润湿了唇瓣,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顾识殊还在等他说话,他有点慌乱地想,不能让他等太久,但是——
魔尊不仅在看傅停雪的眼睛,视线逐渐下移,看到了他湿润而嫣红的嘴唇,是酒液沾染在上面,泛出微微的水光。
仙人向来有问必答,顾识殊想,是不是还是逼得太急了。
但他忽然不想再徐徐图之。
顾识殊决定现在就亲他。
他们之间已经称不上还有距离,仙人微微颤动的眼睫犹如蝶翅,尽收眼底,他拂起傅停雪的头发就好像捧起月光。
嘴唇几乎要相碰。
就在这时,顾识殊听见了微不可闻的话语,从仙人的喉底扑朔地吐露而出,像是长着翅膀。他说的缓慢,但确凿无疑。
“我确实一直都……喜欢你。”
傅停雪的眼中是蒙着雾霭的春水,每个吐字都沾着颤音,似乎忍耐着羞耻,说话都很费力气。
顾识殊再也按耐不住,他吻上了傅停雪薄薄的嘴唇。
仙人的唇微微张开,他在回应。
顾识殊还尝到酒香,冰凉中氤氲地蔓延出了一点甜意。
那是一个专注的、认真的、缠绵的亲吻。
从灵魂开始的战栗和空虚终于得到了满足,一切景物也在他们的身边失焦,失落多年的爱人终于再次拥抱在一起。
抽丝剥茧,答案明亮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从未如此清晰。
世界微尘里,
吾宁爱与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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