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永不满足
恶魔被囚禁在银色的牢笼中,牢笼在神的旨意下锻造,坚固不能摧毁。
他孤身一人,脸上带着漠然而漫不经心的表情,就像是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留恋。他看上去非常孤独,但并没有等待任何人,也没有怀抱希望。
太相似了。塔克修斯想,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这副场景,以为自己能从这场景中挣脱。但是神官来去时纷杂的脚步声,教会庞大而透下阴影的建筑物,还有宣判罪行的广场。
他仿佛身处一面镜子中,伸出手指触碰镜中的自己。神的身影和恶魔的重叠在一起。
就算是过了千年也没有任何改变。神明想,可是这次,他没有在外面留下召唤自己的卷轴。两次被杀死的恶魔绝对没有再次重返世间的可能。
神官已经下了断罪书,圣殿骑士朝他走过来,火刑架上浓烟滚滚,直到某一刻,人群本来维持的协调忽然被打破,就好像谱面突然出现了错误的音符。
随着人群的喧哗,恶魔抬起眼睛,看见了——
埃德温在白塔上俯身向下望,明亮剔透的红色映照着那双铅灰色的眼睛,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相撞。
主教看向他,以及他眼中的错愕,他像是往常那样朝恶魔安抚般地笑了笑,仿佛他正在处理的依然是某件对他来说游刃有余的问题。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论是什么原因。阳光照耀在他教袍金色的丝线上,亮晶晶如黄宝石。白塔,教会最圣洁的地方之一,埃德温曾经在此处布道,从这里往下看,烧死恶魔的广场完全收至眼中。
人们开始骚动,而教会的神官则意识到了某些更加不妙的东西。圣殿骑士们犹豫着是否继续进行仪式,抑或是在此之前先等待主教大人走下白塔。
……他不会走下白塔。
由于位置的特殊性,埃德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清晰地传进广场上所有人的耳朵中。他开始说话,语调平静,只有熟悉的人才能意识到他极力地克制自己语调中的颤抖,他的第一句话就引起了不少的骚动:
“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他这样做下断言。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塔尔站在牢笼之中,透过闪闪发光的银栅栏看他,他难道不知道教廷的大主教逾越礼制出现在这个场合意味着什么吗,说出去的话无法收回,第一句话就无异于自毁。现在结束或许还来得及。
主教的胸膛中仍旧燃烧着能够把他烧尽的贪婪的火焰,他清楚应该怎么选择,从童年开始就决定了向上攀登的愿望,到现在为止都在拼命努力。
都走到这一步了,塔尔想,然后呢——
然后,他站在白塔的高处,紧紧攥着手中的权杖,和他过往的每一次传道那样:
“我不该来到这里,”
埃德温说,“但是你们看,我心甘情愿地来到这里,就算迎来我的终焉,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就算再有一千次,我也会做这个选择。”
他的声音从颤抖逐渐走向平静,他还没有说他来的目的,在呼吸的间隙他短促地笑了笑,看着圣殿骑士和他手下的神官迟疑地站在原地,很可惜他们没能把握报信的时机,这也尽在主教的预料之中。
人群因为太过于震惊鸦雀无声,“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一个恶魔。”
就算是最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埃德温要做大逆不道的事情,圣殿骑士拔出武器,他们迅速地向着白塔的大门涌去,而神官则惊诧地瞪着眼睛,试图借助魔法来进行攻击,至少触及他们主教大人的袍角;
人群中有人尖叫,似乎想要逃离,并在外界像个炸弹那样将可怕的新闻传递出去。
埃德温低下眼睛漠然地看着人群,他用手心感受手中权杖凹凸不平的花纹,随后轻轻向下用力。金色的权杖敲在地上,随即亮起,像是一枚太阳,在一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
他对光明魔法的掌握炉火纯青。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他们的主教有着惊人的天赋,有一部分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但是所有人在看到如此纯粹美丽的圣光从埃德温的权杖中迸发出来时,还是被这情景摄住心魄,近乎要忘掉呼吸。
恶魔站在窄小的牢笼里,而牢笼就像是被扼住咽喉的兽类一样挣扎起来,雕刻着神谕咒文的栏杆融化,白银滚烫地流淌在地上,发出吱呀的怪声和金属融化时散溢而出的轻微异味。
主教在用光明魔法拯救一个魔鬼。
在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
塔尔看着圣骑士冲过来,像是喘着粗气的牛,试图阻止他逃窜出牢笼,他们的剑尖闪闪发光;已经有教士来到了白色的门前,举起手中被神赐福过的礼器——
金属坠地的哐当声响起,像是在奏乐。
圣殿骑士们被圣光死死地压住脊梁,武器从失去力气的双手中脱出;而资历较浅的神官甚至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那光芒明亮到足以吞噬天地,使他们不敢抬头。
场上最富有经验的正是那位给塔尔断罪的神官,他坚持的久一些,以至于能够大声地向埃德温呼号,声音狂暴,犹如雷霆:
“光明神的叛徒!神会摧毁你,就像你摧毁我们一样,你难道不害怕来自天国的怒火吗?假如你现在停手……”
他不能再说话,因为属于他神明赐下的力量在他们的主教手上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彻底地发挥力量,埃德温显然觉得很有意思地笑了笑:
“请不要称呼我为叛徒,”
他的声音仍旧有那种奇异的魔力,却被这个傲慢之人用来说些截然不同的话语,
“我从未信仰过光明。为这个念头我亵渎了神明,并将永无悔过之意。”
*
如果一个人身居教廷高位,不是为了信仰,那么一定是为了权力。
如果一个人宁可放弃权力,放弃信仰,那他一定像个傻瓜一样选择了爱情,相信虚无缥缈的爱情能够充当面包,仅仅依靠爱情就能生活。
现在恶魔可以离开了。
塔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追逐着埃德温的眼睛,而主教终于坦然地在发表完这一番足以毁掉他的话语后,重新看向他。
埃德温灰色的眼珠微微转动,带起无数飓风的残痕,然而飓风的风眼依旧是留给塔尔的,就像是圣光没有一丝一毫触及到恶魔的皮肤,而是温顺地避开了他。
一个完全自由的恶魔。
圈住他的牢笼只剩下残缺的光秃秃的柱子,一大块银色的缺口。现在没有人能够说话,除了塔尔。
恶魔头发柔软,温驯地垂在肩头上。埃德温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他太想要再摸一摸他的头发了。
但是,他看着恶魔的眼神,那双明亮又沉重的石榴红色双眸,就好像亲手触碰到这块厚重的宝石那样,他明白恶魔已经猜到了他的决定。
他避开塔尔的目光,却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点嘶哑,但音色仍旧漂亮:
“你没有给自己留余地。”
塔尔说,“你不打算和我一起走,对不对?”
埃德温避开塔尔的目光,他看向广场上其他的人。
圣光死死地压着所有人的脊梁,场上的人们眼神惊悸,在那些慌乱且认为他不可理喻的眼神中,虔诚的人认为他亵渎了神明,而其他的人——那些追逐权势,犹如无休无止盘旋之飞蛾的那些人对此感到错愕,则是认为他完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将手中的一切轻而易举地抛弃掉,就像是抛弃毫无价值的泥沙。
……如泥沙一般。
埃德温永远不会这么想,纯粹的野心构筑了他活着的价值。他追逐的所有东西不可能是一瞬即逝的烟火,就算是此时此刻,他触摸自己跳动的脉搏,依旧能感受到对于权势的渴求流遍他的血管。
放弃这个,或者放弃那个。
人类的力量是有极限的,而世界上的大多数事物都要求你二中择一。但是,当主教感受着自己的力量就像潮水撞上沙滩那样,无休无止地在光明魔法璀璨的光芒中流逝,却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傲慢的笑容,他俯瞰着脚下的人,站在教廷的白塔上,身着大主教的教袍。
无论你怎么选,都是对另外一方的辜负,是没有勇气去面对。
放弃塔尔,他将成为一个空壳,永受诅咒。
放弃权势,他就抛弃了真正的自己。二十年来拼命努力,飞蛾扑火,不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将一切尽数否定。
他一度开始思考应该放弃什么,留下什么,是应该将恶魔的生命置之度外,死死地攥住教皇的冠冕;还是要放弃一切权势失去力量,和恶魔一起走在逃亡的路上。
他痛苦的原因是他做不到将两者都留在手上。
……但是。
直到现在,埃德温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如果做不到,你就不再是你了。
埃德温在做下决定之前,再次想起酒馆中塔尔告诉他的解题之法。塔尔说,你不要做选择,一个足够贪婪的野心家不会让选项桎梏他,不会让对“人类”或者“教皇”的任何身份教会他怎么做,要贪心,放弃任何东西,你都不再是你。
塔尔说的对,他应该要更贪心,要永不满足。他的生命中不应该做任何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否则就是不彻底,那又怎么对得起他飞蛾扑火般过去的二十年?
金色的光芒镀在塔尔的瞳仁上,让他的目光看上去就像是金红色。
恶魔紧紧地走上前一步,栅栏在不可思议的力量中嘶嘶融化,他再清楚不过,埃德温此时不是在使用魔法,而是在透支生命。
多好看的眼睛。
埃德温想,我要救他,我不放弃他。就像是塔尔一次次将他从行将破碎的泥沼中拉出来那样,他绝对不会抛下他不管,这念头在他心头灼烧如玫瑰。
他的所有过去也像是在火焰中焚烧,火焰滚烫地炙烤着他,摆脱过去,身居高位,权杖和荆棘王冠,这些都是构成他的一部分,他无法抛弃自己的过去,也绝对没有流浪者的性情,埃德温不能接受失去力量的自己,所以……
他的生命有意义,死亡也将会有意义。
*
死在此处的人并非无名无姓。
“我知道在后世你们会怎么提起我的名字,”
埃德温简直是傲慢地对着白塔之下的所有人微笑,他手中的权杖散发出有史以来最耀眼的光芒,所有人必须匍匐于他的脚下。
教会没有来得及摘下他的冠冕,从此以后也不能够,毁灭自己,这是一个迷人的选择,他死时拥有的一切,没有人能够剥夺。
“我站在你们无法企及的位置同你们说话,与此同时皇帝来到教廷,今天本应认定我作为教皇唯一继承人的正当地位。我从瓦丁区的无名教廷走出来,生来没有名字,背负血脉的诅咒,但你们不会有人走的向我一样高,做的像我一样好。”
你瞧。他灰色的眼睛里摇曳着疯狂的飓风。他几乎真的为此感到高兴。
“就算我死后,教廷也会在我留下的阴影下继续运行。”
主教的眼中有着疯狂的某些东西,或许是因为压抑太久,又或许从来不曾被压抑,
“就算你们拼命想要忘记我,也不得不继续顺着我铺设好的道路前行。就算你们想要剥夺我的冠冕,也必须要记住,你们无法剥夺一个死者的任何东西。就算你们划掉书页上所有的文字,也无法摆脱历史留下的声音,永远不能。”
“请赞颂我的名字吧,”
埃德温最后俯瞰着所有人,像是蝼蚁一般,他伸出手臂,就像是在圣礼结束后每一次地为信徒们祈福那样做出姿态,就像是他每一次歌颂光明神的神迹前做出的姿态,但这次他仅仅只是在为自己说话,
“赞颂我的名字,恐惧我的名字,充满敬畏地谈到我的名字。在我的生命中,没有任何后悔的地方,没有任何放弃的东西,记住我最后的位置——光明教廷第九十七任大主教。”
这就是他,从来不择手段,不留余地,不放弃任何东西——或者毁灭。放弃是懦弱之人才会做的勾当,塔尔在酒馆蜂蜜色的灯光下勾起嘴角向他举杯:
“我生气是因为你不够贪心。”
他不会选择权势而放弃所爱。
他此时如此满足,他此前从未想过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是这样彻底地让他感受到自己活着,这种确确实实活着的滋味,只需要体验一瞬,便几乎足以令人心生宽慰地走向死亡。
他是如此坚定地、虔诚地爱着他。而且就是这么巧,他能够保护他。
埃德温幻想过和恶魔一同逃亡。但若是失去所有权势,一无所有,他也不会容许自己继续苟活在世上。
有些人或许会觉得他的选择象征着两者都失去。恶魔不再属于他,从此重新在这个世界上旅行;而他将冠冕带进冰冷的墓碑,放弃了就差一步就能得到的最高点。
可他难得地觉得自己两者都没有放弃。
他将要死去。
名字被永远钉在教廷的耻辱柱上,后世的将人称呼他为彻头彻尾的叛徒和狂妄之人,但就算这样,人们也或许会敬畏地低语着他名字的前衔:光明神教的大主教。
至死仍是如此。
*
爱与牺牲。
权力与死亡。
埃德温自认为想得很清楚,直到他看见了爱人的眼睛。
塔尔怔愣在原地,看着他,恶魔身边的栏杆已经尽数融化,仍旧因为光辉而发出滋滋的轻响。他那双石榴红的双眼一瞬不眨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在眼睛中几乎有整个世界的旖旎秘密,倒映着白塔之上的埃德温。
……还没有很好地告别。
拥抱和亲吻远远不够,他还想再触碰他柔软的头发。
恋人的嘴唇上就像涂有蜜糖,想象时先是发甜,然后苦涩漫上唇齿。不该如此,太过于仓促,他还想和他一起做太多事情。他还有没送出去的礼物,没许完的愿望,没到过的约定好的地方。
埃德温攥紧了手中的权杖。
他害怕再多看一眼他会舍不得死亡,一直在尝试转移目光。但他们的视线还是在空中相遇,此时天气晴朗,阳光将对方视线中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投射在彼此的眼中。
仅仅是这次,两个人的视线调转,埃德温的双眼坚定果断,他眼中的风暴要将自己烧成灰烬,而塔尔的眼中是一片茫然。
恶魔从未如此感受到一切不受控制,就连他的心跳都不受控制。
砰——砰——砰——
他僵在原地,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也感受不到气候的冷热,全世界都在他的眼中忽然间黯然失色,只剩下白塔上朝他勾起嘴角的埃德温。
只剩下他。
埃德温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野心的追求,但他宁可毁灭自己也要来救他;埃德温早就为自己安排好死路,所以才如此果决地切断了灵魂契约;埃德温现在站在高台之上看向他,目光也变得柔软,带有恳求之意。
他希望他快点离开,又害怕看到他的背影。
埃德温的靴子里藏着一把匕首,这样就算失去力量他也能够杀死自己。
恶魔第一次在如此璀璨的灵魂面前感到手足无措,甚至是束手无策。他僵硬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圣光笼罩着整个广场,唯独避开他,小心翼翼,就好像他是一个易碎品。圣光下他得以逃离,被圣光庇佑的是一只恶魔。
“我还没有许愿,”
埃德温慢慢地说,但声音极其清晰地在塔尔的耳边响起,
“你答应过我一个愿望的。”
塔尔站在原地,他没有立刻离开,埃德温很高兴自己最后还能和他说些什么,但是时间不多了,他的力量有用尽的时候,或者神会完全熄灭他能够使用的所有光芒。
他竭尽全力,透支生命,就像是蜡烛燃尽前散发出的最后一点迸发的光明。
所以主教没等到恶魔回答就开始许愿,像是迫不及待吹灭蜡烛的孩子:
“我想要你永远也不被抓住,”
塔尔感到他的心脏没来由地更加强烈地跳动起来,就好像要挣脱胸膛。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覆盖住那颗心,视线牢牢地锁在埃德温身上,听见他说,“然后,你要记住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
恶魔的寿命很长,他现在才明白他绝对不满足于仅仅在其中占据一个过客的位置。他现在才明白他不是将他当成一个珍贵的财宝来看待,塔尔可以不属于他,这就是陪伴的意义,否则他不会一次次许愿。
但是,他不满足于此。
永远记住我。在你走过那些我永远无法见到的奇特景象时,你要想起我。在你和新相识的人对话时,你要想起我;在你自由地漫步在巨龙山脊的流星之下时,绝对不许忘记一个人类曾经和你做过约定。
永远记住我,不要拥抱另外一人,亲吻另外一人;哪怕拥抱另外一人,亲吻另外一人。
这不是一个愿望,这简直是一个诅咒。
可是塔尔站在原地,他觉得脚下发烫,他不想要再站在原地,哪怕一秒钟也不想。
他第一次感受到一颗心受到如此强烈的震动,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融化,那些痛苦的、不安的记忆被蒸发成了晶莹的露滴,悬挂在埃德温的眼睛里。
恶魔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模糊的气音,可是埃德温知道他要问什么,主教用手中的权杖撑住身体,他开始变得虚弱,所以用胸膛靠着白塔的护栏,将半个身体都俯向广场纯白色的大理石。
他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可眼中的泪水却几乎要滴落。塔尔忍不住摊开手掌,不切实际地希望着泪水像是剔透的水晶那样掉落在他的手心,供他珍藏。
埃德温低声说,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比一切都重要。塔尔,你问过我很多次我想要什么,最后听一个将死之人的发言吧,我爱你,胜过其他东西;其次是我的全部野心。”
他没有放弃任何东西,却调换了顺序。
“答应我。”
主教的目光期许着,他高高在上,立于白塔之巅。这就是他为自己选好的结局,也是他早早许下的愿望。他如此迫切地祈求兑现,就像是十几年前攥着手中的奖章贪婪地注视着一个拥抱那样。
一滴晶莹的液体从半空中坠落,飞速地,无声地,神伸出手接住眼泪,他的手心并没有因为那么小的水而潮湿,可他却觉得他的心潮湿。
神的心是亘古不变的冰冷,犹如覆盖着无尽冰霜的雪原,而这颗心此时确凿无疑地微微一动。
不是恶魔的心,是黑暗神塔克修斯的心。
“我答应你,”
他听见自己说,而埃德温宽慰地笑了。
他用最后的力量将无尽的光辉笼罩住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忽略心脏处传来的一阵阵刺痛,还有甚至无法合拢的手指,仅仅是勉力握住权杖。
圣光极力让自己变得温柔无害,轻轻地触碰着恶魔的后背,为他指引出一条离开的道路。
恶魔那样聪明和狡猾,他离开后会像是一滴水汇入海洋,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
透支的影响马上就要彻底地碾碎他,埃德温开始觉得自己的骨头像是被折断那样疼痛,他极力地借助撑在胸口的栏杆支撑起自己,贪婪地最后向塔尔投去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他多么嫉妒圣光还能轻轻绕过他的后背,而自己再也不能和恶魔距离这样近的位置了。
又过了两秒钟,他开始有一点焦虑和恐慌。
塔尔依旧站在原地,那双宝石般的红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恶魔最懂得趋利避害,他应该知道自己此时必须要离开。小小的拖延无伤大雅,埃德温还能榨干他的最后一丝力气。
但是,求你,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喊,已经无法将它转化为足够让塔尔听见的语言:求你,快走。
恶魔走出了桎梏。
恶魔毫不费力地离开桎梏,脚步轻快,没有任何束缚。他就该是这副模样,永远自由,自由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他真好看。
主教忍不住松开握紧权杖的手,现在这对他来说已经毫无作用。他用双手撑着白塔的围栏,就像是一只即将坠落的鸽子那样向下看,但他的目光却贪婪如鹰。
再多看一眼也好。再将爱人石榴红色的眼睛收在目光中哪怕一秒钟。
因为他没有想到那一天早晨的拥抱是最后一个拥抱,所有如今想起来觉得还是太遗憾了。太遗憾了,太痛苦了,如果有机会,他绝对不想要到此为止。
虽然他知道这愿望不切实际,而且于现实无益。
恐惧的感觉突如其来,烧灼着埃德温的心脏,他太专注于最后将塔尔的样子刻在眼中,却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一幕中有一个不和谐的地方。
……那不是正确的方向。
塔尔行进的方向并非远离他,远离教廷的方向。
他朝自己走了一步,随后又是一步。
埃德温已经将匕首拔出了靴子,不过他估计自己会在将刀刃刺进胸口之前因为光明之力的反噬而死去。他尽力地维持着屏障,屏障平静而明亮地发着光。
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伸出手向着背朝自己的方向指着。但是塔尔就像是将他的指示视之于无物,恶魔的步子越来越快,他黑色的靴子踏在地上,发出轻微但干脆的敲击声。
他并非无视自己的目光。埃德温用恳求的目光看向塔尔,而恶魔则对他投去安抚的视线。
问题是情况无法更好,埃德温害怕错过最好的答案,他知道恶魔在靠近自己,这个目的使他觉得甘美,同时又苦的像黑盐。主教尽最大努力摇头,他原先计算好了如何支配力量,此时却觉得还远远不够。
他再次竭尽全力,人类的身体是有极限的,但在接近极限的地方,埃德温一次次地榨空自己的骨髓,还有心跳。
快走。
他的力量马上就要流失,或许无法压制住广场上的所有人,包括教廷圣殿骑士的全部队伍,不得不说,埃德温现在做的事情就像是一个奇迹。然而恶魔依旧朝他走来。
埃德温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他把闭眼当作休息和蓄力。他决定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将自己完全燃尽,若他死去,恶魔也不会再靠近。他要塔尔好好的,带着他的诺言活下去。
但是他还没有睁开眼睛,皮肤处却忽然传来了柔软温暖的触感,空气中的气味是馥郁的玫瑰香气,柔软的发丝不安分地在他的脖颈处轻轻摩擦,他被一双有力的手圈入了怀抱之中。
而他在第一秒钟就猜到了这个拥抱的名字,只是还难以置信。
“什……”
就是这一瞬间的诧异让他忘记了燃烧自己的愿望,在那一刻他终于感到无可挽回,全身乏力地向后倒去,怀疑现在所感受的一切是不是临死前的幻觉,他的脊背马上就要碰撞到白塔坚硬冰冷的地板。
他被接住了。
“塔尔……”他喃喃道,感到头晕目眩。随后恐惧又摄取了他的心智,
“你应该走的……我还能想办法,广场上的人一时半会没法动弹,现在放开我离开。可能还来的及。一定还来得及。”
埃德温近乎慌张地要将塔尔推开,完全无暇考虑他是如何在一瞬间来到白塔之上。
“别担心。”
恶魔的声音甜蜜,就像是最醇正的酒酿。他凑过来亲他的脖颈,眼中的明亮简直能迷惑人心那般,埃德温一时间忘记了反抗,就那样任由他亲吻,像是被玫瑰包围。
他真是漂亮,埃德温灰色的眼睛倒映出塔尔的样子,主教伸出手去触碰他,他没有躲开。
他没有躲开。埃德温听见广场上终于响起了一点杂音,被迷惑的心终于又回归原点,埃德温抬起眼眸,浅灰色的眼睛在一瞬间开始思考所有的路径,可是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是这样吗?
黑色的雾气不知从什么地方绵延而上,蔓延在整个广场,在他们身边。
主教用余光看见原先恢复一点力气的神殿骑士和神官们重新被湮没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下,他们又摇摇晃晃,重新倒在了地上,犹如沉默的木偶,闭上了眼睛。
黑雾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在他们身边盘旋,埃德温知道,这种程度的力量一定来自于一个完全无法想象的存在,不同于他方才竭尽全力覆盖住广场,黑雾的主人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轻掷了他的力量。
他紧紧地攥住恶魔的手臂,眼前的情况失去了控制,埃德温只知道他必须保护好塔尔,他警惕地看着四周,生怕黑雾触及到塔尔的身上。
但是……
埃德温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大脑飞速思考,却无法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恶魔任由他倚靠着自己,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视之物般用半边手臂抱住他,他倒在恶魔的怀里,而黑雾完全绕开他而行,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那样。
最重要的是,塔尔的另一只手轻轻地向前伸着,指尖之上,就像是一滴墨珠般的什么东西旋转着,周围的空气触碰到墨珠,被拉扯为飓风,裹挟着深黑的雾气而去。
所有的黑雾仅仅只有一个源头,就像是飓风中心的风眼,那庞大的、恐怖的、无边无际的力量,全部出之于恶魔的指尖。
恍惚之中,埃德温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一切,却忽然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
黑雾绕开他而行,
——就像是他控制圣光小心翼翼地绕开恶魔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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