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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回头


  “世子呢?”铁力达一边走,一边擦着脖子上的狼牙项链。

  那是从一头陪着他长大的母狼的尸体上取下来的。

  铁王都后有条叫做纳阿斯塔的河流,有史以来所有北方部族的叛乱都被拦在了纳阿斯塔以北,这头母狼就是死在了镇压北部叛乱的战役里。

  那时候铁力达哭了很久,但耶育泌告诉他,你要是再不站起来,拿起刀练习挥舞,练习劈斩,未来你只会失去更多。

  于是十五岁的铁力达只好擦干了眼泪,拔下狼牙戴在胸前。然后将它埋葬,然后训化新的野狼,陪他作战。

  陆麟臣从行军车上跳了下来,拉车的马匹被装满铠甲的车辆,拉得后退了小半步。

  “我怎么知道。”陆麟臣落地后便说,“我也有两天没见他了。你去跟沐成朗说一声,他是真金人,于情于理都不该……诶,尉迟醒!”

  陆麟臣正说着没见过他,尉迟醒便从古罕宫里走了出来。

  震州都护府从设立那天开始,震州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外来人而起暴乱的事情。

  曾经因为尉迟醒带着军队驻扎震州而上山叩问钦达天的民众们,似乎也渐渐接受了这群武夫的存在。

  高大健硕的男人们在闲来无事时,甚至还会褪下战甲,穿上当地的服饰,和他们一起劳作或者打盹。

  震州人原本因为外来者惴惴不安的心情,也逐渐被他们抛诸脑后。平淡生活中有一抹明亮新鲜的色彩,其实也真不算是坏事。

  但就在他们快要习惯的时候,他们又要走了。

  北州的铁骑在未经过他们允许时就进入了震州,又在未经他们知晓时,就要离开震州。

  清晨有醒得早的苦修者,发现了古罕宫门口集结着轻装的骑兵,就算看不懂行军打仗的装备,也知道他们这样,是又要赶远路了。

  很多人被摇醒,在睡眼惺忪的情况下被拉到了古罕宫门口,还没来得及擦脸就清醒了过来。

  北州铁骑要走,与他们相处一月有余,就要走了。

  于是很多人便匆匆赶回家,把家里的乳酪地瓜干等等装上,又匆匆往古罕宫门口跑。

  他们在泱泱的队伍里寻找着和自己短暂相处的客人们,要把手里的东西,当做礼物送出去。

  那些穿着当地服饰短了一截的高大男人们,穿上了军装站在队伍里,其实并不是那么好寻找。

  所以整个古罕宫面前,到处都是呼喊着名字的震州人。

  尉迟醒刚走出来,就见着古罕宫比赶集还要热闹:“这是在做什么?”

  “等你。”陆麟臣说。

  尉迟醒看见军队里有很多接过东西的将士,他们有些人脸红了,还有些人湿了眼眶,还有陷入了怔愣的。

  “你们就是这样管军队的?”尉迟醒问。

  “没有办法嘛,”陆麟臣耸肩,仿佛很是无奈一样,“最开始的时候是个九十来岁的修行者,他见耶律穆仁要走,就非要给他塞一堆东西,人家九十多岁了,还非说耶律穆仁是他早夭儿子的转世,我怎么拦得住?”

  尉迟醒知道这回事,耶律穆仁不当值的时候会在古罕宫门口晒太阳,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一个修行者看见了的。

  谁也不好说老修行者到底是糊涂了,还是确有其事,但所有人都顺着他,任由他把耶律穆仁当做他儿子的转世。

  毕竟耶律穆仁从记事起就不知道父母是谁,老修行者对他很好,也真的很像他的父亲。

  “算了吧,”陆麟臣轻轻地撞了一下尉迟醒的肩膀,“人又有多少个九十年可以活呢。”

  陆麟臣自问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平时他也没少跟尉迟醒撞肩。但他一碰尉迟醒,他就打了个踉跄,吓得陆麟臣连忙拉住了他。

  “诶你没事吧?”陆麟臣心下一惊,隔着层层衣料和铁质的护腕,一股寒气从尉迟醒的身上冲了出来。

  “世子这是多久没睡觉了?”铁力达见尉迟醒眼底有些青黑,看样子多半是很久没睡了。

  他这么一说,陆麟臣才发现尉迟醒真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你干嘛去了?”

  陆麟臣心里有一万个疑惑,他本来以为尉迟醒这几天都会跟阿乜歆腻歪在一起,所以才没有去找他的。

  “就在古罕宫,哪里都没去,”尉迟醒拂开他的手掌往军队里走过去,“想事情而已,没事。”

  “阿乜歆姑娘呢?”铁力达问,“她怎么没来……啊!——你踩我做什么?!”

  陆麟臣一脚踩在铁力达的脚掌上,压低了声音说话:“你从哪里学会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怎么了?”铁力达挠头。

  尉迟醒从军队中穿行而过,将士们看他过来时,本有些遮遮掩掩,见他没有说什么,便也都放开了。

  人们或不舍地告别,过期待地约来日再会,还有红了耳根的临别表白。

  尉迟醒沉默着从中穿过,走到了军队最前方,找到了自己的马匹。

  替他牵着马的将士有些心不在焉,尉迟醒顺着他时不时偷看一眼的方向看了过去,一个朝着这边羞涩张望的少女落入了他的眼里。

  尉迟醒从他接过缰绳:“去吧。”

  将士连连点头,一边道谢一边飞奔而去。

  “诶,”陆麟臣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了他的马匹身上,“你要不要跟我说说反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尉迟醒低眼抚摸着马匹头顶的鬃毛。

  “阿乜歆都没来送你,”陆麟臣说,“你跟我说没怎么?”

  尉迟醒抬起头,眼底里的寂寥和落寞与周遭格格不入:“我把百里星楼的事情告诉她了。”

  “你——你怎么……”陆麟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尉迟醒点什么,“你怎么净干这种事情?!”

  “哪种事情?”尉迟醒问。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陆麟臣说,“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说句不好听的,真的是如丧考妣。”

  “看到那棵树了吗?”尉迟醒转过头,看着雪山的方向。

  震州地势很高并且平坦,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极目千里。就像今天,晴朗的天空下,从古罕宫门口就可以直接看到念渡山巅的神树。

  只不过远远的看不清楚,只能看见白首的雪山上,似乎落了一点金箔。

  “神树里有千万代人忘不掉的痛苦回忆,”尉迟醒说,“神树一旦倒下,里面关着的痛苦绝望,就会重回人间。”

  周遭的人们都在与自己短暂相处后的朋友们告别,有人笑也有人哭。

  但这都是正常的浮生百态,陆麟臣无法想象,当痛苦笼罩整个世间,这里与炼狱还会有怎么样的区别。

  “我其实一直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喜欢这个世界,”尉迟醒说,“但周大师说神树死后,世上大概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麟臣,你敢想那副样子吗?”

  人们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愤怒,甚至再也感觉不到悲伤,每个人都还活着,但无比绝望无比痛苦。

  “可这跟阿乜歆知不知道百里星楼有什么关系?”陆麟臣问,“她自己活得高高兴兴开开心心不就……”

  不就好了吗?

  陆麟臣没能说完,他有点后悔这一次自己的脑子怎么会这么好使。

  “要用她,”陆麟臣问,“让神树活下来?”

  尉迟醒垂下眼,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挂在马背上的寒山尽平猛烈地抖动着,像是感觉到了它主人的情绪。

  长刀铮然出鞘,飞去天穹后猛然落下来,直直地切入了地面上的石板中。

  巨大的声响炸开,让周遭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尉迟醒在众人的瞩目中翻身上马,扯动缰绳朝着东方出发。

  将士们最终一一放开了紧握的双手,跟着尉迟醒踏上回到草原的路途。

  旌旗飞舞,北州铁骑浩浩荡荡地来,留下震州都护府后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原形的军队蜿蜒在震州的土地上,从高处看下去,就仿佛一条源自古罕宫的河流。

  河流里流淌的,是战士们英勇无畏的鲜血,和所向披靡的气概。

  尉迟醒领着军队开拔前往草原,初升的太阳照在他的脊梁上,铠甲折射着金鳞般的寒光。

  陆麟臣跟在他的身后,在几次尉迟醒停下来是时,陆麟臣都以为他会回头,但无一例外,他都猜错了。

  尉迟醒离开震州,竟真的从未回头过。

  陆麟臣了解尉迟醒,外界的传闻大多都是缘于他过于单薄柔弱的外表,他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但陆麟臣也没想过,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其实他若回头张望,陆麟臣反而放松一些。他宁愿尉迟醒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保留着一些少年人的彷徨无助,也不希望他在重压之下,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成熟稳重的人。

  人生只有一个少年时可以活。

  阿乜歆站在苍古神树之下,看着尉迟醒上马,看着尉迟醒走远。

  她握住了尉迟醒的手,看见了那个叫做百里星楼的人,也看见了她如何与北堂鸿笙相爱又分开。

  阿乜歆很守信用,她在尉迟醒的记忆里游走了一趟,只看了有关百里星楼的事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完了她就难过了很久。

  这种难过是从胸腔里爆发出来的,让她没办法思考,没办法行走,甚至快要没办法呼吸。

  阿乜歆想,世上应该没有多少人,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只是另一个人的幻影的事实,还是一个注定为了死而活的幻影。

  她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天一放亮,便又想起来尉迟醒今天就要离开了。

  可她匆匆来到这里,却一直没等到尉迟醒回头。

  神树偶尔落在几片叶子来,在还没落到她头顶的时候,就已经化作了飞灰。

  她站在树下不甘心地张望,她想,尉迟醒只要回头,她就立马飞下去,冲到他的身边。

  人间变成什么样她也不管,大不了百年后她眼一闭心一横,就死皮赖脸躺进尉迟醒的棺材里。

  她不信一个人真的想死,会死不了。

  但尉迟醒就那样走了,披着铠甲拿着刀,在太阳的照耀下带着他的军队,往他的家乡走了。

  “尉迟醒。”阿乜歆放下了踮起的脚跟,“你以后要是知道我在等你回头,你会不会后悔呢?”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正要低下眼睛转身离开时,远在百里之外的尉迟醒,忽然在马上回头,看向了雪山之巅。

  这一眼穿过高山冰冷的风,直直地看进了阿乜歆期待许久后即将失落的双眼。

  她纵身跃下万丈高山,在如刀的冽风中张开双翼,飞向万军之中对她依依不舍的那个人。

  阿乜歆展开双臂,在撞进尉迟醒怀里的那一刻紧紧地抱住了他,她用羽翼将两个人围了起来,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尉迟醒,我说了,”阿乜歆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百里星楼也好,北堂鸿笙也好,反正我是阿乜歆,我只有这数十年可以活,我不会离开你。”

  尉迟醒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后腰上,他心里无奈地笑着,神色却依然温柔得能够将人溺毙:“我说过,选择权在你手里。”

  “她给了你一剑,”阿乜歆无赖般地收紧了自己的手臂,拽得尉迟醒只能再弯下腰一些,“我其实也给了她一剑。”

  “什么?”尉迟醒有些意外。

  “你以为呢。”阿乜歆说,“我说过,我能回来,真的很不容易。”

  文敬大君崩逝后,当世有修史的学者一一寻访当时在场,并且还健在的北州铁骑。

  这一段的故事扑朔迷离又引人遐想,许多想要在修史上有所作为的学者都不留余力地挖掘这段往事的真相。

  有人说钦达天亲吻了尚且只是北州王的文敬大君,还有人说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地拥抱而已。

  不过寻访的结果依然没有办法告知他们真相,就连当时在场的陆征都对发生了什么不甚了解,更何况离得更远的将士们。

  但毫无异议,钦达天爱上了凡人。

  人们对于神明的关注原本就过于密集,更何况他们发现原来神的胸腔中也跳动着一颗凡心,谁都不会放弃追问。

  只可惜这些事情追问也未必就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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