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百里星楼
阳光穿过中庭的天井,照在百里星楼的身上,在她身上度出一层金色的轮廓。
如同人们为神明塑雕像时,度上的金箔。
怙伦柯躺在一张冰冷坚硬的石床上,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砖瓦。
他也曾经为了建造这里,磨得满手是血。
但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身体上所承受的痛苦,把心中的所有伤痕全都抚平,这种如破茧重生的快感,让他至今依旧挂怀。
但他不是百里星楼,他会老,会死,会化作一把尘埃,被扬进风里。
怙伦柯躺着,艰难地呼吸着。他的肺里发出来的呼吸声,比破旧的风箱还要嘶哑难听。
他艰难地吸取着高原上的氧气,延长着自己的生命。
百里星楼走进来时,怙伦柯就听出来她的脚步声了,但他已经衰老到无法扭动自己的脊椎,好让自己回头了。
“别动了。”百里星楼看出来,他依旧想起身。
想跪拜,想讲述自己的虔诚和忠心。
百里星楼对着身后跟随自己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钦达天,”怙伦柯的眼里有泪水在闪动,“好久不见。”
他不怕千百世无数次没有休止的衰老,他只怕自己的信仰一去不回。
“你又老了。”百里星楼走了过来,坐在了石床边的木椅上。
怙伦柯轻轻点头,“是啊,又老了,可钦达天您,依然如此光芒万丈。”
百里星楼被他这个形容法给逗得一笑,她的嘴角轻轻地勾起,但却转瞬即逝。
好似一尾莲叶间的鱼,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这一世。”百里星楼将自己的手覆盖在怙伦柯苍老的手背上,他手背上纵横密布的周围硌着百里星楼柔软的掌心。
“你过得如何?”
怙伦柯努力地呼气吸气:“依然致死,都陪伴着您。这让我觉得,这一生依然是十分有意义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吗?”百里星楼问他。
怙伦柯认真地思考着这个,百里星楼每一次苏醒后都会问起来的问题。
有吗?
没有。
她的哪一世,在他眼中都是相同的,一样的骄傲,一样的自由,一样的慈悲而神圣。
“没有吗?”百里星楼从他的沉默之中,明白了他将要说出口的答案。
怙伦柯缓缓地眨眼,对百里星楼的猜测表示肯定。
百里星楼沉默了片刻,她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失落。
“钦达天,人的生生世世,”怙伦柯说,“本就不会有什么不同。”
作为生灵降落在人世间,就开启了自己这匆匆忙忙的一生。
人们长大,相爱,成家,孕育下一代,然后衰老,死去,成为一块墓碑。
作为人的一生,就结束了。
怙伦柯也是个凡人,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一生,过得多了,就显得十分无趣而平淡。
所以当百里星楼问起他的时候,他想不出来,到底哪里有不同。
“也许是吧。”百里星楼有些藏不住的失落。
“钦达天,”怙伦柯扯起一个艰难的微笑,“您每次都会这样。”
“每次?”百里星楼有些惊讶。
怙伦柯笑着,用浑浊的眼睛看着百里星楼:“是呀,每次。”
百里星楼是他见过,最不像神明的神明。
她有着常人无法比肩的能力,让众生心甘情愿匍匐在她的座下。
但她却有悲有喜,眉间从来藏不住情绪。
万千生灵的遭遇会让她心生悲悯,她会游走在凡人的回忆里,去尝试着渡他们于苦难。
同时,她还会憎恨。
她不会学着神殿里道貌岸然的诸神,封藏自己的欲念。她若有难平之意,她就一定会去复仇。
这是怙伦柯愿意生生世世追随她的理由,也是他始终担忧她受伤的理由。
“钦达天,”怙伦柯说,“您作为钦达天的时候,才是与别人不同的时候。”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百里星楼垂眼轻轻摇头,“我一定爱过,一定恨过,可我全都忘记了,这让我觉得很遗憾。”
百里星楼似乎是觉得不够,于是又换了个词:“非常非常,非常遗憾。”
“是爱过,”怙伦柯说,“每一段作为凡人的时光,都爱过。”
百里星楼低落的心情似乎有些回转,她忽然抬眼看着怙伦柯。
怙伦柯发现,她的眼里有光亮闪动着。
“他是怎样的?”百里星楼追问。
怙伦柯闭上眼,轻轻摇头:“钦达天,我只知道您爱他。”
“他还活着吗?”百里星楼问。
怙伦柯想起来,自己被带回来时,潜龙街正被军队重重围住。
披坚执锐的将士从四面八方的街巷中涌过来,将那一方小小的午门围得水泄不通。
“他死了?”百里星楼仿佛再次猜测到了答案。
怙伦柯默认了,他们活着走出来的几率,实在是太低了。
“我有恨过吗?”百里星楼接着问。
“恨。”怙伦柯斩钉截铁地回答,“恨得咬牙切齿,辗转不得安眠。”
怙伦柯的眼神瞥向了自己的腰间,百里星楼瞬间明白了过来,伸手去摸他的腰间。
百里星楼拿出来一颗银色的珠子,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
“里面是一种叫做无所归的毒药,”怙伦柯说,“您总说要让他们也尝尝这种滋味。”
百里星楼愣了愣:“哪种滋味?”
怙伦柯不由得笑了笑:“我怎么知道呢。”
百里星楼拿着珠子,忽然陷入了思考中。
这珠子既然依旧完好,那就说明自己作为人的一世,还没完结得干净干净。
她的爱已经死了,她的恨却还没得到解脱。
“您要完成它?”怙伦柯问。
百里星楼双手捧起怙伦柯的手掌,温和的光芒从她的手掌中升起。
岁月匆匆到转,怙伦柯的皱纹被百里星楼的力量抚平,衰老的器官像是瑞雪融化后重新抽枝发芽的嫩叶,于破败中重新焕发出生机。
这是与百里星楼初见时的怙伦柯。
年轻无畏的凡人之躯,渡过了重重天险,一路行至念渡山巅,跪倒在百里星楼的脚边,向她诉说凡人的虔诚。
他的脸上满是风雪划出的伤痕,他的眼睛也因为强烈的阳光和皑皑的白雪而暂时失明。
但他却准确地向着百里星楼跪下,然后匍匐。
“钦达天。”怙伦柯这样叫她。
于是后世的人,也都这样叫她。
怙伦柯的呼吸变得十分平稳,年轻的心脏为他的大脑提供源源不断的氧气,他的视线也恢复了清明。
怙伦柯坐了起来,他走下石床,跪在百里星楼的脚边,向着她叩首:“钦达天,怙伦柯回来了,我永远在您身边。”
百里星楼用手臂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头顶,表示欢迎。
时光倒转,怙伦柯当年从此刻走向衰老的几十年,全都被抛弃被遗忘。
他无数次重活从青壮走向死亡的过程,百里星楼也曾问过他,是否后悔。
但怙伦柯,一直只说,只愿值得。
“钦达天,”怙伦柯用手心小心翼翼地触碰百里星楼的鞋面,“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百里星楼点头,“怙伦柯,你又白活七十年。”
“陪着钦达天,”怙伦柯抬起头,“就不算是白活。钦达天,接下来您可有什么要做?”
百里星楼拿起手里的银色珠子:“有。”
“很重要。”
.
古逐月最开始隐隐约约看见有建筑的时候,大概是在一天以前。
他无数次努力朝着建筑攀爬过去,却始终没能接近它半步。
它一直像是远在云巅,古逐月精疲力尽时,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是迷路了。
古逐月把背后的尉迟醒往上送了送,他的躯体依旧是柔软而温暖的,这让他感觉到有一丝安心。
“就知道你还没死。”古逐月喃喃自语。
山腰上的建筑再次出现,古逐月已经没有了那种略微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觉得心里的沉重感更重了。
这说明他依然在原地打转。
茫茫的白雪中忽然有个黑点在向着古逐月移动过来,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确认不是幻觉后,就一直盯着黑点变成人影。
这是一个青年人,他穿着露出半边胳膊的僧袍,在这样强烈的日光下,面部依旧白皙通透。
“请问,”古逐月看清了他的脸,试探着想问问路,“这里离浮劫口还有多远?”
青年人抬起头,看着古逐月的脸:“你不是念渡一的信徒。”
古逐月被问得一愣,难道上山的一定要是念渡一的信徒吗?
青年人指了指古逐月的脸:“你没有信仰,无法上山的。”
古逐月的脸上是因为暴晒而出现的紫红,他的嘴唇也开始干裂脱皮,像是绝境中挣扎出来的难民。
“为什么?”古逐月问。
“因为你的心,”青年人说,“没有方向,你会在原地一直打转,直到你化作冰雪的一部分。”
“你没有信仰,所以看不见前行的方向,哪怕你一直以为自己在朝前走。”
“我确实没有,”古逐月说,“我也不想欺骗谁,说我信奉什么。我上山只为了救我的朋友。”
青年人偏了偏头,想要看清尉迟醒的模样。
“你要是执意上山,”青年人说,“也许他还活的比你久一些。”
“他果然还有救!”古逐月的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雀跃。
此前种种,都是他自己的猜测,如今被念渡山上的修行者肯定,他忽然安心了。
“请问,您能带我们上去吗?”古逐月问。
青年人想了很久,他上下打量着古逐月的衣着,许久之后开口问道:“你从靖和来?”
古逐月读不懂他语气里潜藏的含义,只能先点头。
“当然,”古逐月补充道,“如果你们跟靖和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我也可以不是靖和来的。”
古逐月这话听上去不要脸,实际上也不无道理。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里,也就不算在天神眼皮底下睁眼说瞎话。
青年人盯着他的脸,又陷入了思考,正在古逐月想要为自己刚刚的话语辩驳时,他又忽然开口:“我叫怙伦柯……”
古逐月愣住了。
靖和的怙伦柯,已经老得几乎要走不动路,他总是默默地跟在阿乜歆身后,步履拖沓却从未跟丢。
那个怙伦柯,每天都站在死亡的边缘。
他喘的每一口气,都有可能是他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东西。
但眼前这个怙伦柯,年轻,强壮,看上去不到三十。
他正在人生中最有力量的年纪,不论这力气用来生活,还是用来拼搏。
别的不说,他赤着半边胳膊从雪山上走下来,还面色白皙,这就不是靖和那个怙伦柯能做到的。
“你们念渡一,”古逐月忍不住问,“有很多怙伦柯吗?”
怙伦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问出这个问题,但如今他有求于人,只好认真回答:“不多。”
古逐月思索了一下他的答案,想来这个不多,大概就是不止一个的意思,这也就难怪一个怙伦柯老得快死了,一个怙伦柯活得正当风华。
“你刚刚想说什么?”古逐月忽然想到自己仿佛打断了他的话,“抱歉,请继续。”
“我下山也是为了调查靖和的一些事情,”怙伦柯说,“既然你来了,我带你上山去见一个人。”
“带我?”古逐月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带我去见那个人。”
怙伦柯沉思起来,忖度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你们想知道靖和什么事?”古逐月等了许久,决定主动给他提供回答的思路,“我对靖和并不太了解,也许无法满足你们的需求。”
怙伦柯想了想:“无妨,我们对靖和也是一无所知,你要救你的朋友,我们要询问一些靖和的事。”
“这样正好。”
怙伦柯这样说,让古逐月更加相信眼前的怙伦柯,与靖和的怙伦柯,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古逐月点头:“也是,你们念渡一也许并不能救我的朋友,我也可能无法回答你们的提问,谁也不吃亏。”
怙伦柯笑了起来:“对,谁也不亏。”
“你要带我见谁?”古逐月问。
若是信念渡一,怙伦柯也许会告诉他要带他去见钦达天,但想到他对教义信仰毫无概念,这个称呼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百里星楼。”怙伦柯说,“带你去见一个,叫做百里星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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