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血脉疏离
明灯煌煌,风雨潇潇。汉宫的家宴一度令人感到无聊,至少刘解忧是这般认为的。面对着忽然冒出来的亲戚,不知于单作何感想,至少解忧是不愿再见他的。
若说完全不愿再见也未免显得刻意,离别这些日子她偶尔会想起他,想着他是否被自己的忽然离去所连累,想着他在匈奴度日如年的艰苦岁月,但仅限于偶尔。一旦他来到大汉,出现在她面前,一切就不同了。
他多了个奇妙的身份,大汉的侯爵,皇帝的外甥,却流着一半匈奴血统,多么讽刺。解忧身负楚国旧怨已被折磨得够呛,活得非人非鬼,更何况这个与大汉有着血海深仇的异族后人?谁知道于单会怎样对人讲述他们之间的过去,如果他们之间有过去的话。她最讨厌这种被人牵制的感觉。
这本是场奇妙的晚宴,解忧目不斜视盯着前方,似乎沉湎于眼前的歌舞,手中的竹箸合着歌舞的节拍轻快的敲击着铜碗酒爵。不过很快就被她无处不在的对头卫长公主察觉出异常。
解忧看似心无旁骛沉醉今宵,于单却是百般心思皆倾注于解忧:即便回答着皇帝稀奇古怪的问题眼珠子也直溜溜盯着解忧,丝毫不掩饰他的情感与期望。他目光幽长,似在欣赏飞雪皓月,却多了一番绵绵情意。
“于单,这长安歌舞比起塞外的何如?”刘彻忽然问,如若能从这个外甥口中得到一个“好”字也是值得。
“好,很好。”于单心不在焉道。
“哦?怎么个好法?”刘彻细问。
于单却好似全然未觉,把刘彻的问话抛诸脑后。他忽然指着解忧问,“她是谁?”
他也曾年轻过,当然理解少年风流。刘彻右手攥着酒爵暗暗缩紧,不动声色笑道,“你认识她?”
“我认出她了。”于单坦白相告,他指的是认出漠北王廷的那个倔强的汉家女奴,而刘彻误以为他指的是那日朝廷女扮男装的翩翩侍中郎,他一语盖过,“她是楚国人,现在住在宫里。”
不愿去解释太过沉重的过去,于单把这个回答理所应当理解为他好心收留的孤苦女子。王廷也会收留各种流浪的牧人,匈奴人本不多,女人,尤其是具备生育能力的女人更显得弥足珍贵。
“启禀陛下,臣不胜酒力,且今宵风露重,臣恐衡玑一人无人照料,故容臣先行告退。”解忧对刘彻请辞,早退符合她一贯对看不上的人视而不见的作风,由始至终不曾瞟过于单一眼。
刘彻淡淡准许,不喜不怒。
当然有心人不会错过这个插曲,更不会忽略于单借如厕紧随其后离席。
夜晚的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似乎预示着随时可能到来的风暴。解忧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急急逃离这本不属于她的境地。
“请留步!”一个声音喊住她,人影跃过苍郁的树木草丛,挡在她面前。
“涉安侯所为何事?”解忧衣衫如雪,冷冷问道,斜着眼不去瞧他。
“叫我于单,想从前那样。”他缓缓走上来,高大的身影直接盖住她的身躯。月光在他身后聚拢,却是说不出的清冷。
“我不认得你,也没有从前。”解忧当即否认道掉转头欲走。
于单登时怒目而视,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可我认得你,玦,刘玦。”
解忧耐不过他的坚持,缓缓回首,目光移至与他目光交接时,硬着心肠道,“这世上根本没有刘玦,不信你去问宫里的人,他们会告诉你真相。”
“我不要别人告诉我,我只要你说。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说实话,全都顾左右而言其他,连我母亲的身世都不肯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没有答案,但或许你能给我答案。”于单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远离伊稚斜的长安汉宫并不能带给他所谓的安宁,各种奇异的注视的目光令他难以适应。这里并没有母亲所说的家的温暖,他甚至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袒护这帮心怀鬼胎的汉人。
解忧苦笑,这世上哪里有实话?她叹气道,“因为他们都明白,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那又何必追究?不如认命。”
“那么你的命呢?你为什么会去到匈奴?难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你是汉朝的奸细,来到我身边只为刺探我们的秘密?”于单质问道。
解忧轻蔑一笑,他还真自信。淡漠对视道,“我创造了刘玦,然后杀了她,就是这么简单。此刻站在你眼前的是另一个人,你完全不了解的人。”
于单强压着怒火,“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还记得分别时你说的话吗?终有一日我会知道你是谁。告诉我你的真名。”
这样的相逢对他们并无多少意义,反而会为彼此的处境埋下隐患。她轻启双唇,“我叫刘解忧。”
“解忧?”于单细细咀嚼着这名字,他未必熟知每一个汉字的含义,却多少能体会这名字中包含的化不开的忧愁,“我自以为了解你很多,却直到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连这里最寻常的奴仆都不如。”
解忧并不否认,“如果早知有今日,我该让你死心。”
于单却不管她的冷漠,“难道你这就要逃开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为你才来到这里的,不然我才不来长安呢,这个地方……”他摇摇头,“这个地方对我根本没有意义!”
解忧正欲反驳,却听见树丛中忽有细细碎碎的响动,惊了他们的对话。解忧见天色已晚,对于单小声道,“如果你希望安然存活下去,最好忘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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