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周四的晚上,我洗漱完毕要回宿舍的时候,宿舍已经熄灯了。昏暗的走廊忽然闪出一个人,伸手把我拦住,吓我好大一跳。

是王愉悦。

“马卓,可以来一下么?”她语气略带恳求,和往日完全不同,一把把我扯到一楼楼梯的拐角处,她声音急促地说,“我有事求你。”

“有话就直说吧。”

“她一直没康复,你可以去她家看看她么,她想见你。”

“算了吧。”我说,我想起舞蹈室的那一次,也是因为王愉悦的引领,我去见于安朵。那是一次相当不愉快的经历,很久后,一到黄昏,我的耳朵就会出毛病,老听到刀片和皮肤接触的可怕的声音。那个有些神经质的漂亮女生,我直觉还是离她越远越清静。

“求求你了。”她低声下气的语气让我怀疑自己耳朵真的出了毛病。

王愉悦剪着男孩子一般的短发,身材结实,皮肤黝黑,是那种干练型的女生。若不是个子小小的,说不定会被当成是于安朵的男朋友。也许是因为脑子里少根筋的原因,一直是绿叶的角色。可她一直当得很舒心,这就不能不说是她的本事了。

只是我对她一直都没好感。

“还是算了吧。”我说,“我跟她还没到那个交情,替我祝她早日康复好了。”

“马卓!”王愉悦不放我走,“只要你肯去她家,以后你叫我给你干什么都行。成吗?”

我还是推开她,端着我的脸盆准备回宿舍,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扑通”一声在我身后跪了下去,我在楼道的镜子里看到这一幕,慌得丢掉脸盆,转身伸手去拖她起来,要是被人看见,还不知道会误会成什么样。可她太重了,我压根拖不动她,她哭着说:“安朵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请你一定帮帮她。她现在被关在家里,连自由都没有,真的很可怜,求求你,帮帮她吧。”

不知为何,这个举动让我想起了颜舒舒,想起那一次她站在教室的凳子上替颓唐的我鼓掌,诅咒说我闲话的人“烂掉舌根”。女生之间的情谊,真的就像一瓢清水,无论谁握着碰一碰,都可以荡漾到溢出来。所以,虽然不明白她那句“帮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心还是在那一瞬间软了。

“好吧。”我说,“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谢谢,马卓!”她站起身来,喜极而泣,“我们现在出发,好么?你到她家,就会一切都明白了!”

啊?这么急?难道真的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王愉悦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她的胸脯说:“有我这个保镖在,你别怕夜晚出动!我用人格保证你的安全!”

难道真是我前世欠了谁的么?

既然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那么就让我一次还个干净好了。

深夜十一点半,王愉悦把我领到了位于半山的最豪华的别墅小区。出租车继续往前开,过了别墅群有一公里的距离,我们才看到于安朵的家。

不得不说,这是我见过最奢华的住宅。

即使在别墅区,也算是顶级装备了。从大铁门的缝里看过去,她家光草坪就有我们操场的三分之二大。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两个巨大的喷水池,明亮的地灯从房子的四个角落里发出幽幽的光,照射着整座建筑的轮廓,在夜色里,威严得像个小小的金色城堡。

这一切,我只在电视里见过。

“他爸不让同学来,我们得走后门。”下车后,王愉悦带着我,绕了很大的一个圈,来到一个小铁门前。

她掏出一把钥匙,利索地开了那扇门,左右看看对我说:“进。”

那是一个小花园,从小花园走到于家的那幢房子,大约还有两三百米的路程。不知为何,从走进于家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了一股寒冷的气息。不知是因为这个屋子太大,抑或装修风格过于冷酷,我居然有些微微发抖。

走到门边,王愉悦把我拉到鞋柜旁,让我藏好。她对我说:“这个时间她爸不在,但是她家佣人在,比他爸还要凶。待会儿我引她出来后你就进去,然后直接上二楼,左边第一间房,安朵就在里面。”

王愉悦说完,让我藏好,自己先跑进了客厅,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她和佣人真的吵起来了。

“你怎么回事,连大门都不关,太不注意安全了!”

“不可能,我亲手关的。”

“你关了我怎么进来的呢,而且我不来怎么知道你今晚给她吃什么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爸不在的时候你就虐待她!”

“噢,你胡说什么!这么晚了,你快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翻墙进来的。”

“谁翻墙了,你不信你自己出来看,大门明明就是开的!”

我把身子贴紧墙,眼看着她俩一路吵出到外面,我赶紧溜了进去,一口气跑上了二楼,按王愉悦所说,推开了左边第一个房间的大门。

进门的那一刹那,我吓呆了。

我看到了于安朵,她的手腕和脚腕都缠着臃肿的纱布,双腿被某种东西固定在床上,两只手被固定在身子两侧,整个背部则完全贴合着在床的靠背上,腰部也被用同样的方法固定了起来,像一个字母“L”一样端坐在床上。

我真的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为什么她变成了这样?她的家人怎么能这样对她?难道这一切,都是那个传说中的“于秃子”干的吗?

橘黄色的灯光照着她消瘦的脸,我慢慢走近,她好像费了很大的劲才认出我来,微笑着说:“马卓,你终于来了。”

她居然还在笑,而且笑得那么情真意切。

我试着拉了拉她的手臂,动不了。她显然是绑成这样已经很久了,用来固定纱布的既非绳索也非医用胶带,而是一种特制的橡皮圈,项圈和纱布的接口处有深深的勒痕。看来她一定挣扎过。

我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心里只有两个字:救人。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打开各种抽屉和橱柜,企图寻找什么可以帮助搞开那些橡胶圈的利器,她看出我的意图,口气淡淡地说:“别浪费时间了,在这个房间,包括这座房子,你都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拿出电话。

她惊叫着说:“不要,你先听我说话好么?”

我在她床边坐下,急切地问道:“到底是谁这样对你?”

“我自己。”我疑心她是因为服用了镇定剂,所以看上去才那么心平气和。“真的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我的问题。他们是没办法。”

“为什么?”

“陪我说说话吧。”于安朵说,“这些天除了王愉悦来看我,我都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好寂寞的。”

屋内亮着唯一一盏小壁灯,她却要求我关上它。

“关了吧,这灯光照着,我觉得很累。关了灯我们再说话。”我依她言关掉了灯,月光立刻从窗帘缝隙里照射进来,照到她苍白的脸上,她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全身只剩一对摄人心魄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像一个透明的白瓷娃娃。原以为于安朵是个一碰就会伤人的刺猬,失去了攻击力的她,才让我明白“校花”是怎么一回事。她真的很美,美得让人舍不得多看一眼。

“有他的消息吗?”她问我。

我摇摇头。

“怎么你没去看他?”

我摇摇头。

“其实,我知道你爱他,我也知道他爱你。”于安朵说,“我只是不愿意服输,是不是傻得够呛呢?”

“别说这些了。”我站起身来说,“我得想办法替你松绑。”

“放心吧,我爸回来会替我松的。”她说,“他临出门的时候我又犯病了,他只好这么做。不过他今天可能有事,应酬得有点晚了,所以,我就被绑得久了一点点。”

“你到底什么病?”我问。

“我爱自杀,”她很轻松地说,“我尝试过许多许多的死法,跳楼,安眠药,割脉……第一次是十三岁那年,我雇了我们班一个女生替我偷安眠药,她妈妈是开药房的,她每次都到店里替我偷一小点儿。我策划良久,积少成多。终于一个月之后,我有了七十颗安眠药。那天晚上写完作业以后,我躲进厕所里,耐心地把它们全部捣成碎颗粒,然后倒进牛奶里一口气喝了。可惜安眠药是不容易溶于水的,我那时候小,不清楚状况,杯子里的碎渣很快被别人发现了,所以我刚刚睡了不到十五分钟,就被抬进医院里洗胃。可是虽然只有十五分钟,我却好像做了无数个梦,梦里他带我飞,看见许多只五彩的鸟,每个鸟嘴里都叼着一朵玫瑰花,我趴在他背上,空气里全是玫瑰花的气味,我的嘴巴里也全是那种醉人的芬芳……后来我在医院里醒过来,看到我爸爸气得发青的脸,我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我又拔了针头从医院的楼上往下跳,有个护士从背后抱住了我,她吓得大叫尖声。我超喜欢那种感觉,把人吓得浑身发抖,真的很爽。后来,就好像上瘾一样,我开始渐渐喜欢上自杀的感觉。而且,你知道吗?每当我死一次,他就会回到我身边一次。死亡线就像两端系着我和他的弹簧,我越是靠近它一次,他就会从离开我的尽头弹回来一次。我们就这样玩着弹来弹去的游戏,多有意思啊。”

我提醒她说:“可是他现在已经这样了,你就算付出生命,也救不了他啊!”

“我救不了,我爸可以救。可惜我爸爸不许我们来往,他从来就没允许过,所以,他要弄死他,他不要他活。马卓你知道吗?每个人的身上都拴着一根死亡线,这头连着自己,另一头就连着他爱的那个人。我没办法了,再也没办法了,我就想到了你。”

她的叙述到了这里,才把一直无法聚焦的视线挪移到我的脸上,我看到她因为自己的叙述而脸颊通红,但是她口齿仍然非常伶俐,继续长篇大论地说下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毒药提起过,我爸爸最爱的人是他的姐姐夏花。而夏花最爱的人,是她弟弟。可惜夏花走了,除了毒药,没人知道她会在哪里。所以,请你去找毒药,问到夏花在哪里,再替我去找到夏花,让她出面来搞定我爸,只有她求我爸爸才有用。而我爸爸只要肯帮忙,我想他说不定不会有事。马卓,你说好不好?”

我还在思索她说的这些复杂的话,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说:“你放心啦,只要他没事,他跟谁在一起我都不介意的,真的,我不介意。”

她的语气轻得像一根柔软的发丝,那么轻松,连哽咽都没有。我却像被呛住了似的一下子湿了眼眶,我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拂过层层纱布,触到了她的指尖。她的皮肤滚烫,把热气传递给我一贯冰凉的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一刻我们像一对小姐妹一样,好像忽然亲密无间了。但这样的亲密无间,绝对不是像和颜舒舒那样的,它更多的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同情和理解。

握着她的指尖,我们俩的心好像变成了两面光洁的镜子,互相对望着,所有的怀疑和怨恨都冰释瓦解,从此照亮了彼此心上的纹路。

那一瞬间我的另一只手触到了我放在口袋里的钥匙,我忽然想起了,那上面挂着一把小剪刀。

我迅速掏出钥匙,用小剪刀替她剪掉那些橡皮圈。这是一件很费劲的工程,她对我说:“马卓,不用费劲了,我爸也该回来了,他处理这个飞快的哦。”

我没理她,继续剪。小剪刀不太使得上劲,不行的时候,我就用牙咬。我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也曾经这样救过她。自那以后,我就跟着她就离开了雅安,飞向了一个新的天地。这么一想,我越干越来劲,拇指和食指因为太努力地剪项圈而隐隐作痛,就算这样我也没停下来。直到剪掉最后一个牵绊,我坐在那里,揉着手指,动也不想动了。

“谢谢你,马卓。”重获自由的她动了动身子说,“你真倔,比我还倔。”

我捏着红肿的手指跟她谈条件说:“你答应我不要再自杀,我答应你去找夏花。”

“真的?”她听我这么说,两眼放光,然后就不停地点头。

“要守信用。”我说。

“一定!”她继续点头。

就在这时,我听到她家楼下传来十二点的钟声,“当当当当”像是教堂里传来的一样,安详而神秘。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佣人端了一碗粥进来,她直接按了门旁的一个开关,屋里最大的一盏吊灯陡然亮起,整个屋子里连一个阴暗的角落都找不到了。她一抬头看见我,吓得大叫起来:“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朋友陪我聊天,没事。”于安朵忽然受了强光的刺激,只能眯着眼说,“你先出去吧。”

佣人手里的粥往地上一放,飞奔下楼了,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打电话给于安朵的爸爸。我走到门边,端起那碗粥,走到于安朵床边说:“快吃吧,别凉了。”

她微笑着来接。我才发现她手腕上绑着很厚的纱布,根本不方便端碗。我把粥端回来,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她呆了一下,但马上就乖乖地张开了嘴。一碗粥很快就被她吃了个精光。她微笑着对我说:“马卓你知道么,这是我三天来的第一顿饭哦。”

“以后天天都要吃。”我说,“不然哪有力气等我的好消息!”

于安朵显得很兴奋,很大声地回答我说:“我相信他没事,我也相信他不会杀人。我还相信,你一定可以救他!”

门外又传来声响,我以为是佣人又上来了,转头却看到王愉悦,她的眼睛停留在我手里的空碗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怎么觉得她眼睛里有泪花?

过了很久,她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碗,对我说了一句极度雷人的话。她说:“老大,以后有事您尽管吩咐,不管上刀山下火海,在下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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