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几秒钟后,我的大脑恢复了思维。我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滚回学校里;第二,走进去,跟他们打招呼。

我选择第三种。

我推开门进去,找了个位子坐下,招呼伙计要了一碗面。我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三分钟内吃完这碗面付账走人,为了维护我的自尊,看来我必须付出迟到的代价。

拉面馆里到处浮着葱花和腌渍的味道,我坐在那里,就好像坐在一块浸渍了多年的咸腊肉上一样绝望。我抽了一双卫生筷,狠狠地将其掰成两段,筷子轻易地断掉,空气中只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我却有一种不可控制的冲动,就是用这两支筷子,狠狠地捅瞎我自己的双眼。我简直就是白痴、睁眼瞎、脑残、神经病,愚蠢到家,才会允许自己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错误。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我,走到我面前,在我对面的位子上,拉开凳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他还在抽烟,他抽烟的样子忽然让我觉得他长得极其难看,而且他做了一个非常粗鲁的动作,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我说:“马小妞同学,你让我等了五十分钟,这笔账我们怎么算呢?”

我看到烟灰一粒粒像些微不足道的脏雪花那样撒在桌上,又看了看于安朵故作矜持的背影,冷冷地说:“怎么你的短信是群发的吗?”

我的笑话浅显易懂,他很配合地哈哈笑着,同时叼着烟,还打了一个响指,高声对伙计说:“给我拿个小碟子来。”

我又依稀在心里觉得,他还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小流氓,举止粗俗而不可一世,我怎么就会认为昨晚那一夜会对我和他今后的关系造成什么改变呢?

我们应该还是永远走不到一起的,至少,我恨透了他现在这张写着得意的臭脸。

伙计应声送来了他要的小碟子。他低着头,在桌上的小瓶小罐里找了半天,这才抽出其中的一个,倒出一些咖啡色的液体,一直推到我面前说:“送给你,看来你喜欢喝这个。”

我已经闻到醋的味道。

“喝。”他命令地说,“别让我灌你!”

他一面说一面自顾自抽地烟,在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痕迹。

替我解围的人是于安朵。她竟然没穿校服,而是一件白色的开司米毛衣。我不知为什么她的衣着似乎永远非白即粉,好像被全世界宠坏了似的。

她就那样穿着一条粉色蕾丝边裙子配白色开司米毛衣的冰淇淋装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视我若不存在地对他说:“我得去上学了,要迟到了哦。”

“嗯。”他若有若无地哼一声。

“你送我嘛。”于安朵撒娇地说。

“送你?”毒药看看她,把烟头灭了,指着我说,“那得问问她同意不同意。”

于安朵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但她很快调整过来,一张脸仿佛伸缩自如的晾衣架。她伸出手在毒药肩上打了一下说:“讨厌鬼,就喜欢开玩笑,当心马卓这样的高材生受不了你这套。”

“受用不受用,也得问她。”他竟然当着她的面这样子跟我说话,我觉得我有些受不了。我的面条就在这时候上来了,他掏出十块钱拍到桌上,示意伙计收走它。我的脸又红了,出来得很匆忙,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带。不然,至少跟他拉扯一下,也是好的啊。

“我得去上学了,要迟到了哦。”于安朵站在那里,把那句话说过来说过去,好像在跳独角舞。

毒药开始显得非常的不耐烦,他大声地骂她:“你他妈是不是要我给你唱完一首《难忘今宵》才能走出去啊?”

于安朵扁了扁嘴,终于撒腿跑了出去。

我看到她还穿着一双白色的漆皮高跟鞋,跟特别特别高,可是她却跑得如此之快,不由得对她心生一种真切的崇拜。

“吃啊。”他对我说,“看她干什么!”

“你看我干什么?”我问他。

“我看你在不在看她,”他说,“我不能看你在不在看她吗?”

“你能看我在不在看她,”我瞪着他说,“我就能看着她。”

“那你看她干什么?”他居然没被我绕晕。

“她漂亮。”我耐心地说,“这个理由合适吗?”

说完我推开碗,正想要站起身来,却见他把一根抽到屁股的香烟在桌上死死地摁成了一个直立的粉笔的模样,然后把我的碗接过去,把那碟醋全倒进了碗里,又放了一些辣椒进去,对我说:“四川人喜欢吃辣,这样味道一定好。”说着,他把面拌了拌,捞起一筷子面,一直伸到我嘴边说,“这可是我第一次喂女孩子吃东西,来,给个面子。”

他的表情很诚恳,我心里的某块地方就像嚼着口香糖喝了一口烫水一样,全都碎成了渣。我终于发现他换了一件新外套,全黑的,像机车手的外套,有点酷。是的,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点酷。虽然他粗俗,流氓,甚至土气,但是他有点酷,这并不矛盾。就在我走神的时候,他把那筷子面条成功地送进了我的嘴里。

我饿了。

我接过他的筷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碗面。在我吃的时候,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对我说:“昨晚你睡着了,你知道我看着你,想起什么了吗?”

“不知道。”我说。

谁能知道他想什么,那才是怪事。

“我想起我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东北女人是要你的钱,上海女人是要你的情,而四川女人,”他停了好一会儿才公布答案,“——要你的命。我觉得,这话一点也不假。你说呢?”

我吃掉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冷冷地说:“知道就好。”

“马得瑟!”他伸出手打我的头一下说,“给你点面子,你还真能得瑟呢!”

他又替我起新名字了,真是不服也不行。

“周末去艾叶镇。”他对我宣布说,“夏花说了,做火锅给你吃。”

“是不是真的啊?”我一转眼又高兴地说。

“她还说想你了。女人真是肉麻。”

我有些急:“你都给她说些什么了?”

“我们的一夜情。”他满不地乎地说。

“胡说!”我骂他。

他一脸无辜的样子看着我说:“我也没撒谎,我又没说我跟你上床。”

光天化日之下!他居然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我直接就伸手过去,出手虽快却渐渐慢下来,因为不知道到底该捂住他的嘴还是在他嘴上直接打一下。他并没有躲,我的掌心终于碰到他温热的唇,吓得又赶紧缩了回来。他却又用力地把我的手扯了回去,用威胁的语气对我说道:“当然,如果你着急,那一天也不会太久了。”

这一次我觉得不只是脸,我浑身上下的所有皮肤一定全都红了,就像醉酒的颜舒舒,一棵在烈日下暴晒至晕倒的傻高梁。

但捉弄完我,他却自顾自地笑起来。

就在此时,天中的上课铃已经远远地响起,我像是受到了某种本能的召唤,身体里严肃的分子就在那一刻全部重回我身上,我受惊般地站起身来,对他说:“我迟到了。”

“第一次?”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笑着说:“那就索性逃课,我带你出去玩。”

我摇摇头。

“那我要是不准你去上学呢,你觉得你走得掉么?”他很臭屁地问。

“你不会的。”我说。

他用略带一丝狡黠的目光看着我,没答话,好像在琢磨我话的意思。我伸出手,拉他一下说:“送我,好不好?”

他走到那边桌上,取了他的帽子,再回到我面前,弯腰对我说:“遵命,马卓小姐。”

可是当我们走出面馆没多久,我就看到了于安朵。

她站在一根电线杆旁边,双手背在身后,双腿并拢,用一种直勾勾的眼神看着我身边的毒药,而且,笑得如痴如醉,不知保持这个动作有多久了。

毒药像完全没有看见她,直到走到她身边时,她忽然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拉了他的衣袖一下,他才回头看她。

“嗨,好久不见。吃了没?”他面无表情地打招呼。

于安朵明明不想笑,还挤出一个巨难看无比的笑,并且歪着头,像个思春的少女那样扭了两下身子,嗲声嗲气地说:“你坏极了。”

我无意参与他们的调情,抬腿往前走,他却拉着我不肯放。

这可是在校门口!

我灵机一动,用力踹了他的腿一下,他才弹开,掸掸衣服上的灰尘,一点也不生气地对于安朵说:“瞧,我女朋友脾气很坏。”

于安朵一直默默听着他的介绍,面上的笑容像一层浮灰,轻轻一掸就能全都消失,但是她却能稳稳地把这个气若游丝的笑保持在嘴角,然后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说:“对不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

我看毒药,他好像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于安朵却笑着对我说:“马卓,我们得赶紧,不然就进不了校门了。”

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前跑,一直跑进学校的大门,跑到毒药看不到我们的地方,她才松开了她的手。

“马卓。离开他吧。”她面对着我,用细声细气的声音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知道你不爱听,但我一定得说——他这么做,只是生我的气,他不高兴我跟别的男人约会,他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让他吃一滴醋,他就一定会还给我一整缸。很小心眼的男人,是不是?可是爱情就是这样,让人变得疯狂,不可理喻。我告诉你这些,是不希望你被利用,也不希望你受伤。毕竟你和颜舒舒,是不一样的人,我还是很希望和你做朋友的。你是明白人,不需要我多说。好好想想怎么做,好吗?”

我问:“你说的那个‘别的男人’,是叫大帮吗?”

我说出的这个名字显然让她有些惊讶。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道:“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会让他吃醋。”

我绕过她的话题继续追击。“你很怕我提那个名字,是不是?”

“什么名字?我有什么好怕的呀,都不知道你说什么。”她又摆出了她一贯的天真无知的表情。

“我希望那些照片会很快消失。不然——”我说,“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跟它们有关系。”

于安朵显然不是吃素的,她微笑着对我说:“随便你啦。”

说完,她伸出手,很亲昵地拨弄了一下我的刘海,然后踏着舞步一般优美的步子,朝前走去了。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相当不妙的感觉,一向大条的颜舒舒要跟这种人斗,无疑是鸡蛋碰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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