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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惨淡年华


秦可儿原本叫郑可儿,出生那天,郑大伟在产房外听说生出来的是一个女儿,马上阴沉下脸,不理会虚弱的妻子和刚来到人世的女儿,转身就走。秦雪莲抱起瘦小的婴儿,亲了亲她粉嫩的小脸蛋,泪水无声滚落,小人儿仿佛感觉到了妈妈的悲伤,“哇”一声,扯开嗓子哭得撕心裂肺,看得一旁的医生护士们纷纷心酸。

因为是剖腹产,产妇需要住院七天,自从可儿出生后,丈夫和婆婆再也没有出现过,幸好秦雪莲本身就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平时人缘不错,加上同事们都很同情这对母女,于是工作之余,大家轮流照顾她们。

第三天,可儿的姥姥从乡下赶来,给产后体虚的女儿端了一碗鸡汤,然后摸着外孙女的小脑袋,叹气:“这孩子命苦。”

到了出院那天,没有人来接,可儿姥姥和女儿商量:“不如跟妈回乡下做月子吧?”

秦雪莲摇头:“可儿毕竟是大伟的亲生骨肉,他不会狠心不要的。”

回到家,大门紧闭,秦雪莲敲了半天门,房内没有一点动静,倒是把左邻右舍给惊动了。邻居打开门招呼:“哟,雪莲出院了,小郑不在家吗?先到我们家休息一下,你还没出月子,吹不得风。”

秦雪莲勉强笑:“没事,大伟可能去买菜了,我在门口等一会就行。”

另一个邻居说:“不对呀,刚刚还见过小郑呢,大概在里面忙乎,一时没听到,我帮你敲门。”热情的邻居大力拍了拍门,高声喊:“小郑,小郑,快开门呀!”

门终于打开,郑大伟站在门口,对着邻居满面笑容:“刚在厨房里煲汤,没听到叫门,谢谢你们了。”那个年代还没有商品房,居住的房子是单位配给职工的福利房,整栋楼住的都是一个事业单位的同事,郑伟怕事情闹大了丢脸,才不得不开门让妻子和女儿进屋。刚一合上门,他立即变了脸,对着秦雪莲怒吼:“你还回来干什么?”秦雪莲性情一向柔弱,抱着女儿含泪站在客厅中央不知所措,可儿姥姥心痛女儿,“小郑,雪莲还在做月子,有什么事,能不能等满月了再说?”她扶着秦雪莲进卧室。

站了太久,秦雪莲觉得十分疲倦,刚把女儿放到床上,就听见客厅里婆婆把锅碗瓢勺摔得砰砰响,尖着嗓子嚷嚷:“我们郑家怎么就这么倒楣,被一个丧门星给害得断子绝孙,在我们老家,头胎生个丫头片子早该扔出去喂狼了。”郑伟和秦雪莲都属公职人员,按规定是不可能再生第二胎的了,所以儿媳和孙女理所当然成了郑老太的眼中钉。

秦雪莲无力靠在床头,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未满月的孩子不知世事,睡态酣然。可儿姥姥是个老实善良的农村老太太,能做的只有陪着女儿抹眼泪。

月子里,郑老太有意刁难,先逼着可儿姥姥回乡下,然后又处处刻薄儿媳,秦雪莲连饭都吃不饱,大人饿得没有奶水,小孩饿得哇哇哭。

饶是如此,生活还是要继续,秦雪莲没有做完月子,就开始下床做家务,战战兢兢侍候婆婆和丈夫,还要时时忍受他们的冷言冷语,一身病根就在这个时候落下,以至于后来每到阴阴雨天,全身骨骼就酸痛不已。产假满后,秦雪莲不得不上班了,她给孩子喂过奶、换过尿布后,小心翼翼对婆婆说:“妈,麻烦您照顾一下可儿,我一下班马上就回来。”

婆婆冷冷的“嗯”了一声。秦雪莲觉得不放心,还想再交待一下照顾孩子的事,婆婆不耐烦:“行了,不就照顾一个孩子嘛,大伟是我一手带大的,难不成我还没有你懂得多。”

秦雪莲不敢再说什么,忑忐不安的去上班。大概是母女连心,上班的时候,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到了中午,向护士长请一个假,匆匆跑回家。房间里静悄悄的,她临走时给可儿准备好的奶粉还放在桌子上,看样子一次也没有泡,也就是说,可儿整个上午没有喝过奶。秦雪莲冲进卧室,孩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嘴上贴着一声胶布,小小的脸蛋憋成了紫青色。她急忙把胶布撕下来,孩子已经哭不出声间。秦雪莲双手发颤,强迫自己镇定住,实施急救方式,过了好一会儿,孩子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她松一口气,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却更紧的抱住孩子,忍不住也哭起来。

“叫什么丧,吵死了。”婆婆怒气冲冲站在卧室门口。

“为什么要这么做?”秦雪莲举起那块胶布。

“哦,”婆婆不以为然,冷冷说:“这死丫头哭个不停,吵得我没法睡觉。”

秦雪莲怒极,大声吼:“对一个才满百日的婴儿做这种事,你还是不是人?”

郑老太愣了一下,这个儿媳一向逆来顺受,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愤怒的样子。郑大伟恰好开门进来,看见屋内的情形,随口问一句:“怎么了?”

郑老太一见到儿子,立即有了底气,双腿一屈坐在了地上,一边拍打大腿,一边哭:“我这造的是什么孽哟,守了大半辈子的寡,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还要侍候小的,侍候不好,就要挨骂受气,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大伟他爸,你等等我,我这就去找你。”她从起上爬起来,往门口冲去。

郑大伟急忙拉住老娘,回过头,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秦雪莲脸上,打得她踉跄侧向一边,半边脸浮起五个红肿的指印。

秦雪莲仍然紧紧抱着孩子,慢慢回转过脸,看见郑大伟身后,婆婆得意的神态,她举起一直捏在手中的胶布:“你知不知道你妈做了什么?她用胶布封住可儿的嘴,如果不是我发现得早,可儿早就没有生命了。”

郑大伟不耐烦:“死了更好,我还可以生个儿子。”

秦雪莲面如死灰,冷冷盯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陌生。这就是追求她时,温情脉脉的那个男人?新婚时,对她体贴关怀的丈夫?

在八十年代初期,离婚始终是一件不光彩的事,特别是这样一个小县城,身边到处都是熟人,对于离婚人士,大家总会用一种不赞同的眼光去看待。郑大伟没有提离婚,是怕影响他的前途;秦雪莲也没有提离婚,是多年的传统教育使得保守思想深入到了她的骨子里。可儿姥姥劝女儿:“千只草鞋,头只好,女人离了婚就很难再找,就算找到了,后爹能对可儿好?大伟以前对你很好,现在大概一时糊涂,你还是再忍忍吧,说不定过段时间他就清醒了,可儿先放我这里,等她要读书了,你再接回县城。”

于是,才满百日的可儿被送到了乡下姥姥家,秦雪莲一到休假日就骑自行车回乡下看望女儿。因为姥爷姥姥的痛爱,乡亲们的纯朴善良,可儿在农村渡过了她的快乐童年。六岁以前,她没有见过爸爸和奶奶,所以她的思想概念中从来就没有爸爸和奶奶这两个词,她只知道家人是姥爷姥姥,还有妈妈。

无论教育水平还是学习环境,县中心小学都远胜于乡村小学,可儿满六周岁后,秦雪莲把她接回身边,送入中心小学一年级读书。从小在姥爷姥姥慈爱的笑容里长大,习惯了和村里小伙伴满漫山遍野撒欢,突然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可儿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屋里两个冷冰冰的人,一个总是用鄙视且带有敌意的目光看她,一个总是冷漠的对她视而不见,更加的让可儿无所适从,她本能排斥这个没有温情的房子,每天能不回去尽可能的不回去。

其他小同学都盼着周五,可儿却最怕周五,一个周五的傍晚,秦雪莲又一次把在学校操场上蹦达的可儿给揪了回去。屋子里一如既往冰冷阴森,郑大伟在看报纸,听到妻子女儿回来,眼皮也没有抬一下。郑老太抱着收音机听评剧,见秦雪莲和可儿进门,斜一下眼角不阴不阳说:“哟,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想饿死我们呢。”

秦雪莲习惯性的忍声吞气,顾不上喝一口水,立即进厨房。可儿却不干了:“妈妈上班很辛苦,你们都闲着没事,为什么就不能煮一下饭。”

郑老太恶狠狠瞪着可儿:“没规矩的野丫头,长辈说话有你开口的份吗,乡下老杂种带出来的小杂种。”

可儿毫不示弱的瞪回去:“不许你骂我姥姥。”

“我就骂了,乡下老杂种,土包子,又怎么的?”

姥姥是可儿心中最亲最爱的人,容不得任何人侮辱,她气愤的回骂:“你这个坏蛋老妖婆。”

“你听听,你听听,”郑老太气得脸色发白,对着儿子尖声叫,“现在连小的也敢骂我了,这个家还有没有规矩。”

郑大伟阴沉着脸,拿起藤条对可儿叫:“跪下。”

可儿倔强的拧着脑袋,身体站得更加笔直。

藤条劈头劈脑的向可儿抽过去,秦雪莲冲出厨房,把可儿紧紧搂进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替女儿挡去藤条的抽打,郑大伟的手并没缓下来,藤条雨点般落在了秦雪莲身上,她咬牙一声不吭,蹙眉默默忍痛。

郑老太在一旁挥舞双手,尖声叫:“打,狠狠的打,我看你这小贱人还反了不成。”

“妈妈,妈妈——”可儿哭喊,用力从秦雪莲怀里挣脱出来,抱住郑大伟的另一只手狠狠咬下去。

郑大伟吃痛,扔下藤条,一巴掌把可儿打落地上,紧接着一脚踢过去,可儿稚弱的身体被踢飞起来,重重撞在墙上,又摔落下来。

可儿听见妈妈凄厉的声音:“可儿——”然后就失去了一切知觉。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里,可儿全身缠着纱布躺床上不能动,主治医生对她全身伤势仔细检查了一遍,说:“孩子伤得不轻,没有留下后遗症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秦雪莲俯身心痛看着女儿,脸上满是泪痕,可儿吃力举起小手替她擦泪水:“妈妈,我们回家吧,我想姥爷姥姥。”

“可儿、可儿......”秦雪莲泣不成声。

“姥爷烤的地瓜又香又甜,姥姥养了好多兔宝宝,我每天给它们喂胡萝卜,很久没看到它们了,隔壁四婶家的大狗快要下崽了,黑小哥说要把最好看的小狗崽送给我......”可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刚动过手术的身体还很虚弱,倦意袭来,她渐渐合上眼,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沁出,缓缓滚落枕畔。

主治医生赵永年是可儿同班同学赵湘雨的父亲。以前在学校里,一个顽皮的男同学把毛毛虫放进赵湘雨的衣袋,吓得她哇哇直哭,却又不敢从口袋掏出毛毛虫。可儿在乡村时,跟小伙伴们上山下河,对毛毛虫这种东西并不害怕。她把手伸进赵湘雨的衣袋,掏出毛毛虫往那男同学的脸上扔回去。从此以后,赵湘雨成了可儿的忠实崇拜者兼好朋友。

可儿住院期间,湘雨每天放学后都会来陪她,把这一天新学的课程告诉她。有一次,赵湘雨问可儿:“那个打你的人是不是你后爸,所以才对你这么坏?”

“后爸?”可儿不理解。

“对呀,”赵湘雨点一点小脑袋:“亲生的爸爸妈妈对小孩子可好了,只有后爸后妈才会那么坏,灰姑娘和白雪公主也被后妈欺负的。”

可儿只听过村里的老人讲牛郎织女、七仙女等传说故事,并不知道灰姑娘和女雪公主是什么,于是赵湘雨把这些西方童话故事一个个讲给她听,所有故事最后的结局都是童话中的女孩嫁给了王子,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原来嫁给王子就可以惩罚坏人,”可儿向往,“啊,太好了,我长大后也要嫁给王子。”其实,她并不清楚王子是什么人,更不清楚嫁给王子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能惩罚坏人肯定是一件很好的事,所以在她的童年时代,最大理想就是嫁给王子。

虽然说家长教训自家孩子算不了什么,但是把孩子打得骨折重伤在这个民风纯朴的小县城毕竟是少有的事,居委会街道办被惊动了,学校老师被惊动了,郑大伟单位的领导也被惊动了,经过各路人马的轮番思想工作,郑老太和郑大伟不敢再过份虐待出院后的可儿。可儿并不是一个传统概念上的好孩子,对她越好的人,她就越亲近对方;对她越坏的人,她就越要跟对方对着干,和她妈妈逆来顺受的性格完全相反。

郑老太和郑大伟有时被她给气得七窍生烟,不敢下重手,只能挑不显眼的地方揍几下,然后把气发泄到秦雪莲的头上。慢慢地,可儿也看出来了,她越是反抗得利害,妈妈就越被奶奶和爸爸欺负得狠。渐渐地,她变得沉默,对于郑老太时不时的冷言冷语不再尖牙利嘴的回击,并尽可能的不让自己出现在郑老太和郑大伟的视线内。

日子在秦雪莲的忍声吞气中一天天过去,可儿一天天长大。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富裕了人民生活的同时,也开放了人的思想。到了九十年代初,离婚不再是忌讳话题。郑大伟混到了一官半职,并在第一批房改浪潮中,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商品房,一时间有些得意忘形。怀孕的小三登堂入室:“我肚子里的是男丁,老娘们你给我滚出去。”

秦雪莲没哭没闹,也许十年生活的折磨早已经让她心死如灰,平静收拾好东西,她牵着可儿的手走到门口:“财产分割完毕,我就跟你去办离婚手续。”

正在给小三屁颠屁颠端茶送水的郑老太一听,立马双手叉腰成圆规状:“啥,我儿子赚的钱凭啥要分给你这贱人。”

秦雪莲盯着郑大伟:“可儿出生十年,你没出过一分钱养她,也没照顾过她一天,还时不时打她,我不要你的钱,但夫妻共同财产该我得的,必须给我。”这个一向软弱的女人为了女儿,终于坚强了一次,没有因为自己的怯弱,而什么也不敢要,让女儿跟着她吃苦。

小三冷冷的“哼”了一声,郑老太又尖声开骂,郑大伟咆哮:“滚,”一脚把秦雪莲母女踢出门,“除了这个死丫头,你什么也别想从老子这里拿走。”

可儿身体站得笔挺,冷冷盯着门口面目狰狞的郑大伟,看得他心里发毛,见鬼了,才十岁的小丫头会有这么可怕的眼光。

“砰”一声,冰冷的铁门在她们面前无情合拢。秦雪莲蹲下身,抱住可儿娇小的身躯,泪水打湿了她的胸襟:“可儿,对不起,妈妈没能力,没有给你幸福,也没能让你有一个完整的家。”

可儿没有哭,双手圈在妈妈的脖子上,声音里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冷静:“有妈妈,有姥爷姥姥,我就有家,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保护好你们,谁也别想欺负你们。”

在医院同事的帮助下,一纸诉讼把这桩离婚案送上了法院,最后法院判定夫妻共同财产平均分割,郑大伟收入的15%作为郑可儿的抚养费,每月十五号前支付,学费以及孩子将来可能出现的医药费一人一半承担。

恰逢医院职工集资建房,秦雪莲拿着离婚分到的那一笔钱以及其优惠的价格购到了一套三居室,把乡下的父母接来一起居住。于是,十岁之后,可儿终于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不富裕但很温暖。

至于可儿的抚养费学费及医药费,郑大伟从来没有主动给过,秦雪莲也没有去追讨,偶尔狭路相逢,这对曾经的夫妻也只是形同陌路。

与同龄人相比,可儿的心智明显要成熟很多,她很聪明,也很努力,从小学到高中,成绩排名从来没有低于年级前三名,各类知识竞赛,只要有她参与,就必定能捧回奖项。成绩优异且乖巧的学生历来是学校的最爱,到了高三,她简直成了学校的重点保护对象,赵湘雨常开玩笑:可儿在老师们眼中堪比熊猫。

湘雨和可儿可谓是同窗十年,自小学开始,两个人就一直同班,连座位也是一前一后的排在一起。湘雨成绩平平,在同年级排名不上不下,恰好居中。不过她在学校的知名度倒是不低于可儿,主要是因为长得很漂亮,属校花级人物,能歌善舞,擅长演讲朗诵,只要学校有什么文艺活动,主持人、歌舞领衔之类的角色肯定非湘雨莫属。

其实单从相貌而言,可儿并比不湘雨逊色,可儿家庭经济条件不好,妈妈一个人的收入要负担全家四口的生活,可儿没有多余的钱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一点,一年四季的宽大校服和清汤挂面发型,大多数时间总在埋首苦读,少女的青春靓丽湮没于她的沉默与朴素中。

相较于可儿,赵湘雨的家境要好上许多,她爸爸已升任县中心医院院长,妈妈是县工贸局局长,虽不能说大富大贵,在这个小县城也算得上是小康之家。湘雨擅长打扮,雅致得体的衣着把她原本就出色的容貌衬托得更加娇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一道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致。

不同境遇、不同性格,并没有影响两个女孩的友谊,每当湘雨对着几何题或英语试题愁眉苦脸时,可儿再忙也会放下书本,一步一步耐心教她解题思路。湘雨知道可儿的家庭情况,购买学习或生活必须品时,都会买双份,然后一脸苦恼的对可儿说:“我一不小心又多买了,浪费掉实在可惜,你帮帮我吧。”

可儿明白湘雨的好意,大大方方收下她的东西,从不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湘雨的妈妈张岚特别喜欢可儿,每次可儿来赵家,张岚便热情留她吃饭,恨不得到好吃的全送到可儿面前。

湘雨撒娇:“妈妈,你再这么偏心,我可是会伤心的。”

张岚瞪一眼女儿:“下次你也考个第一给我看看。”

“哎,”湘雨靠在赵永年身上,娇滴滴说:“老爸,你看,你女儿被人嫌弃了。”

赵永年用筷子轻轻敲一下女儿的脑袋:“坐没坐相,不被嫌弃才是奇迹呢。”话虽这么说,他眼中分明满面是宠溺的笑意。

张岚也忍不住笑起来。

可儿微笑看着这幸福的一家,心底不无羡慕,同样是女儿,湘雨是她爸爸的掌上明珠,而她却是自己亲生父亲的眼中钉,一样的男人,两样的品行。

早年的高考是在每年七月份举行,那时考大学就相当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七月份因此被称为黑色七月。临近高考的前一个月,湘雨建议可儿到她家中居中,一方面便于两个人一起温习功课;另一方面湘雨家在学校附近,可儿的家离学校较远,住到湘雨家,可儿就不必顶着炎炎夏日来回奔波。可儿本不想麻烦湘雨一家人,耐不住张岚和湘雨反复劝说,就连秦雪莲也赞同她去湘雨家住,可儿终于被说动,暂时住入了赵家,每周回家一趟。

考期在酷暑中一天天逼近,几乎所考生都进入了备考的冲刺状态,可儿每每温书到深夜感觉疲惫时,便站在窗前抬头仰望夜空中斜挂的明月短暂放空自己的思想,当作一种小憩。

“可儿,”湘雨眯着眼趴在床上:“你想考哪个城市的大学?”

“北京。”

“哎,”湘雨叹息:“这么远呀!”

“北京是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历朝政治文化中心,我想去开阔一下眼界。”可儿凝神望着皎洁的月亮,说:“湘雨,一起去吧,我们继续同班。”

湘雨打一个呵欠,“我倒是想,可得先有那个料呀,能考上省内本科我都知足了。”柔和灯光下,可儿的侧影分外美丽,湘雨仔细看了看,闭眼呢喃着:“可儿,你真漂亮,要我是男的,一定非你不娶。”

“千万不要,”可儿笑:“男人要长你那样,肯定比泰国人妖还妩媚,我可不敢嫁。”

话音未落,一个枕头砸到可儿身上,湘雨张牙舞爪扑过来:“郑可儿,你想死是吧,我立刻成全你。”

“我这不是在称赞你漂亮嘛?”可儿一边辩解,一边在湘雨的魔爪下挣扎,“喂,喂,你讲不讲理......”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打闹成一团,这是可儿对那段压抑岁月的记忆里,最鲜活快乐的一幕。

高考两天半时间,过起来其实也挺快,大多数考生还没有从那种类似搏击的亢奋中清醒过来,考试就结束了。人流如潮水般涌出考场,紧绷的弦突然放松,几乎每个人脸上都交杂着松驰的倦怠和难以言谕的兴奋,至于结果如何,那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可儿和湘雨刚走出学校大门,张岚就迎面走过来,一把拉起可儿匆匆钻入候在一旁的小车,对司机说:“去县中心医院。”

“张阿姨,出什么事了吗?”可儿感觉紧张,一种不详的感觉盘旋上心头。

“可儿,你要有心理准备,”张岚停一下,说:“你姥爷重病,可能快不行了......”

可儿双手不由自主握紧,手指绞得发白,仿佛没有听明白张岚的话,茫然看着她。

“你姥爷一个月前突然发病,大家都不希望你高考受影响,所以......”张岚握住她冰冷的双手,“可儿,你要坚强些,别让你姥爷走得不安心。”

可儿渐渐有些明白,难怪大家都劝她住到湘雨家去,难怪每周回家,不是说姥爷回乡下,就是说姥爷走亲戚,总之见不到他......。

可儿姥爷吊住最后一口气,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直到看见可儿冲进来,他早已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扭曲了的笑容。可儿扑到病床前,嘴唇擅抖:“姥、姥爷。”老人艰难伸出手,指尖碰了碰可儿的脸,安然合上眼。

可儿木然听着医生宣布姥爷的死亡,听见姥姥和妈妈的哭泣,怎么会这样,她一直盼望着快点长大,立志考一流的大学,将来赚许多许多钱,让亲人过上最好的生活,保护亲人不被任何人欺负,怎么转眼间一切就来不及了呢?

“可儿,可儿——”湘雨搂住她,“你哭呀,哭出来就好了。”

可儿抬起空茫的眼,视野里只有一片惨淡的白......

一个月后,高考结果公布,可儿以全省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北京一所名校。喜讯稍稍冲淡了失去亲人的愁云惨雾,白发苍苍的姥姥捧着那张烫金字录取通知书,露出自老伴去世后的第一个欢喜笑容:“好、好,咱们家出了个女状元,囡囡有出息。”

秦雪莲欣慰微笑,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为了给父亲治病,已是家徒四壁,并欠了一大笔外债,她考虑着该怎样为可儿筹集学费和生活费。

可儿无意中听见姥姥和妈妈商量卖房子,姥姥说:“把乡下的那两间老屋也卖了吧,唉,值不了几个钱。”

秦雪莲摇头:“好歹要给你老留个安身的地方,还是只卖这套房吧,我们搬乡下去住,生活费能省点。”

可儿推门进去:“我不去读大学了。”

“你说什么?”秦雪莲霍然站起。

可儿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妈妈严厉的样子,她低下头,但仍鼓起勇气说::“如果我读大学的代价是让你和姥姥失去安生立命的房子,我宁可不读书。”

“你听着,”秦雪莲伸手紧握住女儿双肩:“房子没了,以后还可以再买,读书是你这种穷人家女孩唯一的出路,否则你这一辈子只能延续我的苦难,将来让你的孩子跟你一样,也在贫困中成长。”她说着,禁不住哭了起来,多年隐忍的苦楚瞬间爆发:“可儿,妈妈很苦,这一辈子已经没有别的指望,只希望你将来过得比我好,千万不要也这么苦的过一辈子呀!”可儿搂住妈妈,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姥姥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在今后的许多年里,可儿始终记得十八岁那年,一家三代女子,因为生活的苦难,相拥而泣,她立誓将来永远不再让她最爱的亲人面对这种苦难。

如果不是因为迫不得已,可儿宁愿这一辈子永远不再见郑大伟,站在他新买的房子门外,她犹豫了很久,才举起沉重的手敲门。来开门的是郑老太,七年不见,她变得苍老憔悴,头发花白,一身衣服又破又旧,浑浊的眼睛盯着可儿仔细看了看,似乎没有认出她来。

“老不死的,你又磨蹭什么,”一个尖锐的女声从房内传来,“还不快点来给小勇洗苹果。”

郑老太一脸惊恐,巍巍颤颤往屋里跑,可儿觉得讽刺,当年她虐待她们母女时,可曾想过自己会今天?老天果然有眼,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可儿推门走进去,那个被扶正了的小三坐在沙发上,她也老了很多,一脸横肉,活脱脱又一个当年的郑老太,“你是谁,有什么事?”她斜着眼打量可儿。

“我叫郑可儿,”可儿说:“我要见郑大伟。”

“哧——”那女人转过头冲卧室喊:“大伟,你家赔钱货上门了。”

郑大伟穿着睡衣慢吞吞走出卧室,看见可儿愣了愣,虽然多年没见面,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被他嫌弃的女儿,眼里透出厌恶的神情:“你来干什么?”

可儿不卑不亢:“我记得当年你和妈妈离婚时,法院的判决是你应该付我生活费学费医药费直至我满十八岁,这些年来,你没付过一分钱,我读书需要钱,可不可以今天一次性付清?等我工作了,这笔钱我会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

“呵呵——”那女人冷笑,“原来是讨债鬼上门。”

“你读书关老子屁事,老子一分钱也没有,你快滚。”郑大伟伸手想去推可儿。

可儿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这么说,你是不想给了?”

“就是不想给又怎么样,有本事叫秦雪莲那臭娘们再去法院告一次,她敢告,老子就敢花钱雇人打断她的腿。”

可儿冷冷看他。

又是这种骇人的眼光,郑大伟怔一下,心底竟生出一点怯意。

可儿问:“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呢?”

郑大伟恼羞成怒,一巴掌摔过去,“滚,再不滚老子打死你。”他四处张望,寻找可以打人的棍子。

可儿抬手捂在被打得红肿的半边脸上,脸庞火辣辣的痛着,她挺直身躯:“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作是你自己的亲骨肉,既然不想要,为什么要制造出一个无辜的生命,我没有要求过你生下我呀。”

“你以为老子想要你这个赔钱货吗?”  郑大伟终于找到了一根扞面仗,高高举起往可儿身上挥过去:“快滚,老子看见你就烦。”

可儿用手一挡,粗大的棍子打在她手臂上,砸出紫青一块,痛得钻心彻骨,她咬牙,“今天你把我打出了这个门,我们就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了,我会到户籍管理处把自己的姓改成秦,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你姓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看见没有,老子现在有儿子了,”郑大伟得意指一指站在他身后一个七岁样子的男孩,看见郑大伟打可儿,那小男孩一脸的兴奋。

“老子的钱要留给儿子,一分也不会浪费在你一丫头片子身上。”郑伟又举高棍子,“快滚,以后别再让老子看见你,不然的话,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可儿点头,神情冷漠:“我会走,只要你马上写一份声明给我,声明你跟我断绝父女关系,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来找你,不然的话,我到你的工作单位里去讨生活费。”

听见可儿提到他的工作单位,郑大伟多少有点忌讳,想了想,放下扞面仗,飞快写了一份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并签字盖手印。

可儿拿着这份声明,并不觉得气愤,更多的是觉得耻辱,她居然会跟这种人有血缘关系,把声明书小心收好,长长吁一口气,她郑重说:“从此以后,我们没有任何瓜葛,我生不养你,死不葬你!”

回到家门口,可儿深呼吸三次,平复下情绪,脸上保持一点笑容,才去打开门。

客厅里居然坐了不少人,学校校长和班主任,赵永年张岚夫妇。

“可儿,你总算回来了,”秦雪莲说:“大家都在等你呢。”

不等可儿一一打招呼,校长先递给了她一个大信封:“可儿同学,你为学校争光,为低年级的同学树立了一个好榜样,这是学校给你的奖学金。”

紧接着,赵永年又递上一个大信封:“可儿,这是医院全体职工筹集的一点心意,你是医院职工子女中第一个高考状员,大伙都为你高兴着呢。”

“可儿,”张岚往她手中塞了一个红包,“看着你和湘雨一起从小长到大,我当你是半个女儿,这份心意你可不能拒绝。”

可儿想说点什么,声音哽在了咽喉。

身后传来了湘雨悦耳的声音:“可儿,可儿——”她拖着一个大箱子进来,“妈妈让我自己准备去学校要用的物品,我一不小心就买多了,你帮——”

“湘雨——”可儿转身握住湘雨的手,扬起唇角微微笑,双眸却渐渐模糊,上天毕竟没有待薄她,让她有幸遇到这些人,但愿有朝一日,她能把这些人对她的好,一一回报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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