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为奴
连着两日的细密小雨,天地间浑然一色,随安推开书房的窗户,迎面扑来的寒气让人忍不住精神一震。
“随安在吗?”
褚府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紫玉扬声说着话,时而俯低身子穿过院中的花树走到屋前。
“我在。”随安应了声,转到门前掀开棉布帘子,迎着人上前笑着福了一礼道,“紫玉姐姐。”
紫玉握着她的手,笑盈盈的看了又看。
随安不知道她为何这样看她,心里虽然觉得不自在,面上还依旧神色自若的请了紫玉进门,“天冷,姐姐请进屋说话。”
紫玉望着她的脸,看了一眼四周,笑着道,“不了,老夫人叫了九爷身边伺候的人过去说话,我难得来趟这里,自己请了这差事。”
随安一怔,接着道:“再过一刻钟林先生就过来了……”
她虽然名义上是伴读,其实还是个伺候的丫头,要端茶倒水,还要整理九爷笔墨。
紫玉很显然也知道,“老夫人说了,她那里不着急,等你先候了九爷念书再说。”说完拍了拍随安的手转身走了。
随安被她来的这一趟搞得有点一头雾水。
她只是书房一个小小的伴读,平素连管家的面都不常见,主母更是难得见上一回。
现在突然差了人过来叫她……
由不得她不胡思乱想。
因为手头的活都是做熟练的了,所以她一边想一边做,竟然也没耽搁差事。
等褚翌进了书房,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左手边的茶碗里头袅袅茶香升起,是他素日里头吃惯的碧螺春。
褚翌落座之前看了她一眼,他没有说话,随安可不会自作多情的用眼神回应,仍旧稳稳当当的把滚水浇淋到林先生喜欢的茶汤上,又从身后书架旁的小几上取了罐子,用竹勺舀了一勺芝麻碎,一勺花生酥放到里头……
等林先生进来,茶汤正散发香气,九爷大刀金马的坐着,百无聊赖的翻着书。
至于随安,林先生一直为褚翌竟然用奴婢做伴读一事耿耿于怀,所以她见了林先生总是主动退避三舍,努力站成壁纸或者背景,免得消耗林先生对九爷为数不多的耐心。
林先生是褚府的当家人褚元帅在战场上救了的书生,听说原来在岭王的藩地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岭王叛乱,他也被赶上了战场,亏得撕了里衣当白布条举的早,这才没成了刀下亡魂。
也不知道褚帅怎么想的,反正问明情况就将人送到上京了,正巧九爷的师傅辞官,林先生便担当起教导九爷学问的任务。
说起九爷的学问,那可是个大事,九爷更是阖府的眼珠子心尖子。
九爷是褚帅的老来子,年过四旬方得,既是老儿子,又是嫡子,九爷的出生比之他大侄子出生还多了几分隆重,听说当年皇帝他老人家听说,还特意出宫来瞧了一回。
褚帅是一员老将,在战场上不输战国名将廉颇,只是大概文化水平不高,所以对子弟们进学的事十分重视,偏这褚府的儿郎个个不喜舞文弄墨,尤其是到了九爷这里,褚老夫人辛苦筹建了两次族学,都被自家小儿子给搅和了,这才兴起念头找先生,拘了九爷单独念书。
在林先生之前,九爷的先生已经过了六拨,大部分是被气走的,最早的那师傅听说还是当朝太傅。
随着褚帅军中的捷报频传,九爷竟然忍了林先生很有一段时间。
随安暗地里腹诽,“肯定是知道褚帅大捷后要班师回京,这才没有把林先生气走。”毕竟如果褚帅来了之后发现先生没了,少不得要一顿棍棒。
跟先生这种消耗品不同,随安这个伴读的饭碗倒是一直端的安稳,原因么,大概她比较耐打……
记得刚来的那会儿,有一堂课,九爷打哈欠的时候,随安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那次事件闹得挺大,先生被气跑了,九爷被罚跪,随安挨了十板子,可九爷竟开口要留下随安。
打那以后,随安再也不敢打哈欠,要是忍不住,也是伸手或者转身,力图掩饰过去。
但她知道,九爷一直挺盼望见她再打哈欠的。
九爷的表兄弟王家的瑜少爷就挺喜欢随安,还夸她,“你这个伴读好,安静,有念书的样子。”
九爷从鼻孔里哼笑:“道貌岸然。”
随安面无表情。
九爷问:“你不服?”旁人不晓得,他可是一清二楚,这货一听先生念书就发困。
随安俯身,“奴婢并非不服,只是觉得用道貌岸然这个词来形容奴婢有些浪费。”王子瑜跟褚翌听了哈哈大笑。
林先生洋洋洒洒的讲了一个时辰,他讲课的时候是不会盯着九爷看的。
随安觉得这样很好,否则一低头要是瞅见自己学生在打哈欠或者打盹,那得多糟心啊,绝对会早生华发的。
讲完课,布置了两则作业,一则让九爷抄写文章,另一则是做一首诗。
九爷照样无视,待林先生走了,自己站起来也走。
却又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随安低着头收拾书案,没听见他说话,抬头一看,九爷已经甩着袖子走了。
随安将书案收拾干净,也不敢再耽搁,看了自己着装还算得体,径直关了书房的门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褚家原来是寒门,能兴旺起来多亏了褚帅在外征战。褚府这几年随着褚帅的功劳越大也是几经扩建,现在的褚府占地百余亩地,家中子弟众多,也有从老家晗阳依附过来的族人,因此褚府十分繁盛。
幸好褚帅以军法治家,赏罚严明,比起其他高门世家时不时闹出来的后院笑话,府里向来还算安稳。
九爷的书房院子在整个褚府的后方,再后头是后花园。随安从院子里头出来,往前走出半里地才算到了褚府的主母老夫人所在的徵阳馆。
在门口正好碰见提了食盒从外头进来的棋佩。
棋佩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之一,跟紫玉一样等级,随安觉得能混到老夫人身边做大丫头,走路也得带风,简直都能把大部分男人踩在脚下。
随安虽然连老夫人的脸都记得不熟,但对于老夫人身边的丫头或者其他丫头都还记得清楚,见了棋佩恭敬的见礼喊了一声“棋佩姐姐”,又问,“姐姐这是打哪里回来”。
棋佩笑着回了礼,手里的食盒交到身边的小丫头手里,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裙,笑着道,“外家太夫人过来,老夫人高兴,说太夫人喜欢大厨房里头刘大做的千层酥,我这才去立等取了来。”
又问随安,“你怎么有空过来。”
随安是奉命过来见老夫人的,按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该都晓得才是,但棋佩问,她也不好不说,便道,“是老夫人命我等九爷下了学过来一趟。”
棋佩闻言若有所思,抿了唇笑道,“老夫人最疼九爷,总归是好事。”说着重新拿过食盒,又牵了随安的手一起进了门。
一个二个的神神秘秘,随安只觉得心里长毛。
正房东边的宴息室里传一阵笑声。
“你在这里等等,我去禀了老夫人。”棋佩说着松了她的手,提着裙摆进了屋。
随安应了,站在门外不由的就紧张了起来。
说起来,她虽然姓褚,却不是褚府的家生子,而是签了死契卖身进府的,论起出身还比不过这府里的家生子,就更比不上那些夫人们的陪房或者贴身丫头了。
这些人都更能享受到府里的恩典,而她这种,若不是当初因为认识几个字被留下,说不定连这府里的粗使丫头都做不得。
前两年她在府里一直担心父亲的身体,好不容易等他老人家身子骨养得有了一点起色,可听李松说秋里下地翻土的时候又扭了腰……
有个这样温柔到柔弱的父亲,她虽然当初逼不得已卖身进了府,但一直还想着能够出去奉养他晚年,最好能找个上门女婿,可这也只是她的妄想,目前,她连赎身银子都没有攒出来。
可怜的,她每每攒够一两银子,父亲那边必定要病一病,这钱赚的时候难上天,花的时候却似流水。
她已经十三岁了,府里的丫头通常满了十八岁就要放出去成亲,大部分都是嫁给府里的小厮,或者有时候褚帅还要要些漂亮的丫头赏给身边得力的干将。
若是不等府里安排……,前年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赎身出去,听说交了足五十两银子。
她这样的,该妄自菲薄的时候就要毫不吝啬的妄自菲薄——反正她觉得自己要是赎身,主家肯定不会要五十两这么多的!
但是,就是十两银子,她现在也没有。
再想一遍,仍旧还是觉得前途暗淡。只能暗暗祈祷老夫人过几年能看在她伺候九爷读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主动放了她归家。
虽然在心里暗暗思忖,可身体却绷的极紧,像面对未知危险的小动物一样,时刻关注着周边的情况。
没多久帘子一晃,一个身穿绯红色棉线小袄的娇俏少女出来,四周一望,见了随安道,“原来你在这里,快进来,老夫人叫你呢。”
随安跟着她进了屋子,垂了眼睛只觉得足过了七八个站在屋里伺候的人才到了老夫人跟前。
她站定,行礼:“奴婢随安给老夫人请安,给太夫人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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