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丹青
鹅毛般的雪片交织飞舞着,天地间茫茫的一片白色。铜钱草顶着一只食盒朝山洞飘来,似是被风雪阻碍了速度,晃晃悠悠的,好不容易才抵达洞口。
李荷接过食盒子,揭下盒盖,把覆着的一层雪粒子抖落掉。
她蓦然想起衍元十八年的那个冬天,同爹爹一起打雪仗的情景。自然而然的,又联想到了娘亲、姐姐,以及她的四个舅舅……
于是,她把食盒子往地板上一放,奔向程墨住处的青玉床边,睇视他半晌,软声道:“师兄,我能否写封家书,给爹娘报个平安?”
“你是来修行的,并非从军打仗,报甚平安?”
“我忽然离去,他们会担心的!”李荷神色笃定,“尤其是焱舅舅,他极有可能会追踪而来,也许现在已经到暮山下了。”
程墨不想与她争论,伸手指向案几上的端溪砚和青白釉笔山,道:“写吧。雪停之后再捎出去。”
李荷暗自欢欣,回身跑到外面,抓了一小把雪来,放入砚台里,几下磨好了墨,又取出一张笺纸来铺好,提起笔开始书写。
不知多久,程墨斜睨一眼,见她端坐于案前,却迟迟落不下笔,另一只手的指头划着案几上的木纹,发出嘎吱嘎吱的细细声响。
“欸,别给我挠痒了,真是难受!”案几抗议的声音。
“唔,抱歉。”李荷又开始咬笔杆子,“书到用时方恨少,夫子说的果真有道理。”
白玉螭龙纹毛笔略带浑厚的嗓音道:“老朽两百多岁了,是山洞里最老的物件,且给我留点儿体面吧。”
李荷擎笔的手忽地一颤,颤出了几滴墨汁,好巧不巧都洒落到了几面上。
案几急得险些跳脚,大声哭嚷着:“快些帮我擦洗干净,不然我跟你没完!”
“噢,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急……”
程墨无奈,双眼微闭,打了个手诀。随着低而缓的念咒声,洞穴中的无数粒细微尘埃都似水雾般蒸腾而起,缓缓慢慢往上浮着,直至化为虚无。
李荷觉到内心奇异般的宁静通透了许多,低眼一瞧,青玉案已经恢复如初,方才几滴黝黑的墨汁全无踪迹。
程墨走来,看了眼纸上的寥寥数笔,问:“你没读过书?”
“念过几年村里的私塾,只会写些简单的字。”李荷视线乱飘,言语支吾。
“好歹学了几年,连封家信都写不出,若是传了出去,教书的那位夫子岂非面上无光?”
“读书比炼功难多了。”她继续嘟囔。
“前三层最为容易,你才炼到第二层,何以沾沾自喜?”
“请问师兄是第几层啊?”
“八层。”
李荷心头巨震,倏地站起身来道:“那你岂不是快成仙了?!”连带着椅子也晃了晃。
程墨被她这番举动惹得失笑,顺势拉过椅子坐下,拿过白玉螭龙纹毛笔,说:“在我飞升之前,先把这家书完成吧,以免山洞里怨声载道。”接着,他开始执笔作画。
那只年老的毛笔在他手中如生了花一般,渐渐勾勒出一名少女的形态来。她头上绑着发髻,身穿没有花纹的粗布棉袄,坐在罗汉床上,手中捏着一块饼子……
“这是,我?”李荷缓缓靠拢,眼睛眨巴着,“画得真好。”
“代笔太过繁琐,丹青一目了然。”
夜明珠亮着溶溶光华,落在他一头发丝上,墨色生艳。
“姐姐出世时,门前桃树结满了果子,所以名叫李桃。而我生于荷月,据说那年荷花开得瑰丽异常,爹爹和娘亲就为我取名为李荷。”她露出回忆的神色,喃喃说着,“师兄,我好像还不知你尊姓大名?”
“程墨。”他手下画笔未停,转眼,已用了两三张笺纸。其上笔墨横姿,将她平日的神情动作刻画得惟妙惟肖。
暮山周遭有几处田庄,庄里除了菜地,就是成片低矮的茅草泥屋。进了腊月,长工和佃户们都闲了下来。
沈焱穿着一件半旧袍子,戴了薄柿色缎面额巾,上头绣着一只似猫似犬的图案。他仰躺在屋顶上,双手抄在怀里,望着空荡荡的天,心头仿佛也有些空荡。
从筮州一路风餐露宿的赶到此地,趁着天黑入山夜探,哪料山里竟布了阵。徘徊了数日,每每感到阵法将近破解,却又有一股刚柔并济的力道填补而上,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依然罔效。
仙人果然修为高深,与常人霄壤之别。得出这个结论后,沈焱不再硬闯。然也不甘就此离去,便在附近田庄里找了活干,借此暂时住了下来。
没多久,传闻铜钱草仙下凡收了一名小弟子,因其年幼,尚不能绝谷,需每日供奉。
他又偷偷去看了托着吃食的草叶子,圆圆绿绿的,与那晚的别无二致,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几个妇人支起一口颇大的铁锅,架起柴火,熬煮着腊八粥。火候差不多了,孩童们连蹦带跳的捧着碗围过来,一人舀上一大勺子,分而食之。
“大冷天的,你躺房顶上不怕挨冻呐?”有人在底下喊着,“再不下来,粥就没喽!”
沈焱翻了个身,直接跃了下去。
几个孩童俱被唬得一呆。
“叔是属猴子的,有甚好怕,哈哈哈……”
喊话的人见怪不怪,瞥着他道:“你以前是戏班子的吧?窝在咱们田庄也太屈就了,不如趁着庆新岁到员外爷府里演上几段,还能多讨点赏钱。”
“他哪里像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赚多少花多少罢了。有活计的时候还算能干,没活儿就坐吃山空。”妇人抇着粥,眼也没抬的道,“长得俊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别说找不着媳妇,即便是有了,也合该被气跑了。”
沈焱:“……”
岁除将至,积雪未融的小道上有驮着年货的牛车、驴车慢慢行过。
程小篼背着一大只鼓鼓囊囊的包袱,沿着山间小径往上走着。
他是程府的家生子,儿时又瘦又小,还生了场大病,爹娘生怕他磕着碰着,直到两三岁还把他装在铺了软布的箩篼里,走到哪儿背到哪儿。都说贱名好养活,苗氏干脆就给他取了个名,叫程小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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