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终死
五月二十二日,最近几天李自成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襄阳的军务早已经全部交给李过来处理。
襄阳是四战之地,满清在北,张献忠在南,黄得功在湖广虎视眈眈,但满清还没有动手,他们在消化胜利果实,之前张献忠被打疼了,而且他境内烽烟四起,短时间内没有出兵的可能。
唯一看起来还可能动手的是黄得功,所以这一日,朱媺娖照常去李过那里晃悠。李过坐在屋里按着额头,朱媺娖直接略过高一功、刘芳亮等人微妙的视线,向李过一笑,询问南明湖广事务,李过也不隐瞒她。
“现在留守湖广的是黄得功。”她有几分感叹,“四镇多二心,唯独黄得功的忠诚天地日月可鉴。”
“如果镇守湖广的是左良玉,你们不用担心,需要担心的是应天,怕他跑去应天清君侧。”
“如果是高杰,会不会打在两可之间,毕竟他的变化实在有点儿大。”高杰和他的部下李成栋一样,都给人一种被魂穿了一样的感觉。
“刘良佐、刘泽清之流更不需要畏惧,长腿将军跑的比谁都快,跑不了说不定会降,但降了反而要担心他们将来会不会投降满清。”朱媺娖开了一个不是玩笑的玩笑,李过脸上浮现出一丝很明显的笑意,朱媺娖也跟着笑了笑。
“唯独黄得功、唯独黄得功,他的忠心天地日月可鉴,他是唯一会动手,也真的有实力动手。”
李过不笑了,他问:“那你的意思是?”
“左懋第还有随员在这里,放个回去说明招抚的意思,既然黄得功在湖广,那么可以顺便问一问张家玉在哪?”
李过若有所思,但不是谁都赞同朱媺娖的提议,毕竟比起招抚,趁你病要你命的可能绝对不少。
“亳侯不能如此。”看李过确实意动,高一功连忙说,他一副看红颜祸水的表情暗暗打量朱媺娖,朱媺娖很淡定的任由他打量,毫不畏惧。
“原本明廷暗弱,不敢来战,可若明廷知道主上身体不佳,只怕会举兵来伐。”刘芳亮也如此说,大部分人比起招抚,他们可能更期待李自成身体好起来。
“你太高估他们了,这和朝廷没什么关系。”朱媺娖忍不住吐槽:“如果不是黄得功而是其他人,那帮废物我就不说了,我父皇确实是把国力耗尽亡国,但不代表谁还没几个忠臣,恰巧黄得功是里面最忠诚最有实力的那一种。”
听朱媺娖自嘲,高一功他们也不说话了,他们对朱媺娖很警惕,如果李自成死了他们只能选择向明朝请求招抚,但现在李自成不是还没死嘛。
所以此事就暂时搁置下来,没过几天李自成的情况就彻底开始恶化,二十四日,医生已经表示药石罔效,恐怕挨不过今日。
听闻此事,朱媺娖叹了一口气,攥着手里的《救命书》,被李来亨塞进马车,重兵前往李自成现在所在的地方。
所有人对朱媺娖的到来行注目礼,朱媺娖不急不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救命书》。
《救命书》是明代吕坤所编撰的一部兵书,吕坤生于明世宗嘉靖十五年,卒于神宗万历四十六年。《救命书》主要讲如何守城,分为城守事宜、遇变事宜、预防事宜,是李过翻出来给朱媺娖看的。
当然对于现在来说这些事情并不重要,现在非常忙乱,且很多人面色痛苦迷茫。朱媺娖没有打扰别人的意思,而是随便拖了一把椅子坐上去继续看书。
书页久久不能翻动一页,朱媺娖也和在场所有人一样心神不定,原本李自成的妻妾还在这里,但因为哭泣实在惹得别人心烦,除了高夫人都被赶了出去。
朱媺娖虽然在看书,但也能够隐隐听到内室里面甲片的声音,走路的声音,以及想要说话但都不得不压低嗓音。
每个人路过朱媺娖都要看朱媺娖一眼,朱媺娖都已经麻木了,她低声对李来亨说:“我都想写个招牌看我要收钱。”
“那您能把几位将军的积蓄都收走。”李来亨说,他有点想笑。
“那我一定会被别人说成不愧是神宗的后人。”朱媺娖也开了一个玩笑
“呃……”
很快朱媺娖就又又又一次被李过拽过去,朱媺娖一脸淡定的看着众人,然后被送到李自成身前:“你叫朱……什么来着?”
明朝公主的名字实在难懂,又传不出去,李自成天天公主公主的喊着,却到死了才想起了自己连朱媺娖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朱媺娖,朱(zhū) 媺(měi) 娖(cù)。”朱媺娖无奈的重复强调,“看起来你要死了。”
现在李自成的眼神看起来炯炯有神,但两颊消瘦的没有肉,导致他眼下的那一块伤疤非常的狰狞可怖,朱媺娖感觉他的身体上有一股勉强支撑起来的一口气,这口气过了他也该没了。
高夫人已经哭的不能自已,刘宗敏呆呆的站在他身边发呆,一路追随李自成而来,刘宗敏在李自成都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激励李自成,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现在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
“额果然只能和黄巢比较。”李自成看着朱媺娖的脸,感慨道。
“……黄巢诗写的比你好多了。”朱媺娖嘴唇微动道。
“嗯。”
李自成感觉自己有些干渴,向高夫人要了一口水。李自成喝完水之后,又盯着朱媺娖看,盯得朱媺娖眉毛紧锁:“还有什么事吗?”
“你诗写的不错,给捷轩和补之写的都很好,能给我写一首吗?”李自成舔舔干裂的嘴唇说。
朱媺娖下意识回头瞪刘宗敏和李过,这两个家伙卖她!他们两人瞬间都把头扭开尴尬的躲开朱媺娖的视线。
“有一首。”朱媺娖轻轻点头说,在场气氛有些微妙,只能听朱媺娖缓缓念诵:
“巍巍宫阙接天长,九阍帝子欲开疆。
东城健儿备鞍马,西城健儿市刀枪。
家家裁征衣,户户舂军粮。
邻家稚儿犹在抱,漫语阿爷早还乡。”
这几句一念,围在一边的人都静了下来,这里大部分都是陕西人,陕西战乱频频,谁家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而战火依然没有远去,他们也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可能还乡。
“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
朱媺娖看向李自成的眼神里有叹息,有无奈,有悲伤,她缓缓念出最后一句:“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这两句话中,似乎蕴含着无限悲凉伤痛,又有着无限愤慨。所有人都看着朱媺娖,而前朝公主则无可奈何的看着将死的新朝皇帝,她在夸耀他是英雄吗?
李自成算是英雄,黄巢也是英雄。
可惜在现在的话语权下,喊出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被刘邦祭祀香火,他是陈王,是英雄。
后来新末绿林赤眉起义,号称“铜马帝”的刘秀,把那些人打进另册,所以不再会有陈王,只会有贼寇和新朝皇帝。
成功了,那就是英雄。失败了,便是贼寇。但出了一个英雄,天下苍生又要经历一番劫难吧?
华夏周而复始的兴衰周期率,是痛苦,也是救赎,就如同不死的大蛇,放眼整个地球,也只有这一家可以一次次浴火重生。
“这首诗我很喜欢。”李自成点点头,疲惫的闭上眼睛,声音也越来越低:“以后的事情就麻烦你了。”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朱媺娖仅剩的右手指已经掐进手心里,听完李自成最后一句遗言:“确实,不如黄巢。”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静止了,他那强撑起的精神意志消失了,他正如同另一个位面的历史一样,最终也没有活过这个五月,值得庆幸的是,他至少把后事处理好了。
高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身体猛地扑上去,仿佛要抓住什么最后的希望。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伸向李自成的鼻子,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屋内的众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刹那间,悲伤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哭声骤然响起,充斥着整个房间。
刘宗敏双膝跪地,紧握着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捶打着地面。每一拳都带着无尽的愤怒与痛苦,仿佛要将心中的哀伤全部发泄出来。而高夫人则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昏厥过去。高一功见状,连忙扑上前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姐姐,试图给予她一丝慰藉。然而,在这巨大的悲痛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渐渐地,高一功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悲痛,与姐姐一同扑倒在地,放声痛哭。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朱媺娖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毫无表情。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的手指上,仔细端详着它们,仿佛在寻找某种答案。此刻,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些一直压在心头的沉重抑郁竟奇迹般地消散无踪。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宽容大度,可以轻易放下父母之仇。而是另一种更深沉、更强烈的仇恨掩盖了这份情感。
朱媺娖突然感觉很无趣,她转过身对李过说:“把我送回去吧,我留在这里也无用。”李过眼眶通红,他用力的点点头,悲痛的几乎不能说出话来,“好。”他哽咽难言,伸手把朱媺娖请出来。
气氛很沉闷,李过在送完朱媺娖欲走的时候,有几分踌躇之意:“最近……可能会有兵祸,你一定要小心。”
“我明白。”朱媺娖轻轻点头,“把左侍郎送到我这里吧,我担心他出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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