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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季寰醒了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床榻。

  自顶端垂落的水红幔帐上,用金线绣着大簇成团的罂粟花,像深渊的眼睛,散发着浓郁的不祥气息——

  应该是宫中某处废弃的殿宇。

  荒废的宫殿那么多,难为父皇找到一处干净整洁能住人的,把他给扔在这里。

  季寰缓慢支撑起身体。

  刚一坐正,就感到左肩一阵难以忽视的刺痛,紧接着有温热的暖流从皮下渗出,顺着胸骨潺潺流淌到腹部。

  他垂眸略一打量,便看见自己的上半身不着寸缕。

  左肩被野兽咬出的恐怖伤口被人清洁处理过,敷了一层细白的药粉,但是并没有用布帛包扎。

  因他起身,药粉扑扑簌簌地向下掉落,还有一部分被伤口溢出的鲜血打湿,黏糊糊地沾在肌肤上。

  稍微挪动胳膊,伤处就火烧一般的疼。

  并不仅是咬伤本身带来的痛楚,还有药物沁入皮肉之中,刺激神经造成的抽痛。

  但对于季寰而言,这点疼痛不算什么。

  他只是有一瞬的惊讶——太医院里的那群废物竟还有些压箱底的手腕,能把他从濒死的边缘给救回来。

  环顾四周,清冷的屋中没有人在。

  除去简单朴素的陈设,屋子里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架青铁的炭盆,盆中不见火光,覆在炭上的冷光彰示着它已燃寂许久。

  一看见炭盆,季寰就下意识想起顾银韵。

  她是最娇气怕冷的一个人,灵寿镇不比京城奢侈浮华,也不知那里的粗炭,她用的可还习惯。

  念及此,一丝落寞化作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季寰苍白俊美的面容。

  他忽然理解了顾银韵想要逃离的心思。

  京城险恶之地,而她脆得像一团玉。想要攻破层层壁垒、得见天明,无异于以卵击石。

  瞬息过后,落寞从季寰脸上隐去。

  他恢复了以往的从容自若,没能在房间里寻到蔽体的衣物后,干脆就光着上身向外走。

  不同于顾银韵,他不怕冷,也不会受伤。

  推开门,庭院里阳光璨璨。

  难以想象皇宫里也能有如此璀璨的太阳,仿佛曾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秽浊不堪都被驱散了似的。

  放眼望去,远处有两个人在打理庭院中的花草。

  隔着巍巍假山石,季寰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只能分辨出一个年轻、一个年迈,正侃侃交谈着什么。

  季寰看了两眼,别开眼去。

  那两人也许是父皇派来监视他的人,也许只是宫中极普通的一对杂役,被抽调来照看昏迷中的他。

  无论真相如何,都无所谓了。

  以父皇的行事风格,待他离开这里后,与这件事粘连有关的人,都会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季寰不爱看将死的活人。

  他收敛气息,踏上相反方向的长廊,路过偏殿的厢房时,鬼使神差透过微敞的窗户,向里面瞥了一眼。

  靠窗的桌案上摆着一个白瓷的药臼,药臼里盛着半盏灰褐色的粉末,旁边则散落着制药的原料——草叶红花之流,还有半只死了没多久的蝎子。

  季寰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医理他幼时读过,学的不精,比不上以此为生的郎中大夫,但他以为,活蝎入药,怎么都不像是正常医者的作风。

  倒更像是六皇子。

  他的思绪打了个转儿,几乎就要意识到此地不是皇宫深院,而是在六皇子府中。

  可屋中,屏风后骤然出现的细小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打断了他即将触及真相的思绪。

  这厢房里居然还住着别人吗?

  难道父皇是专门辟了一所殿宇出来,用于存放他们这些半死不活的废人?

  季寰自嘲地摇了摇头,觉得这个想法幼稚得可笑。昏迷日久,他真是越躺越回去了。

  屏风后的动静转瞬即逝,归于平静。

  季寰思忖片刻,到底没能按捺住心中好奇,翻窗越了进去。

  即使拖着残破的病躯,他身形依然矫捷迅疾,如一头优雅的黑豹,飘然落在屋中地毡,没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转过屏风,入目便是身上缠着厚重被褥,摔倒在地上的人。

  那人已摔晕了过去,面颊朝向地面,长发披散,遮盖着她身上穿着简朴的素白衣衫。

  单看背影眼熟的紧,可一时又难以确定究竟是谁。

  季寰心中隐隐有着一个猜测。

  但他不愿承认,甚至对那个猜测避之不及。

  霎时的犹豫过后,季寰半蹲下身,伸手拨开地上人后颈的乱发,一张熟悉的侧脸映入眼帘,顾银韵眉头紧皱,睡得并不安恬。

  季寰倏地眯起眼睛,擦过她颈项的手指微微一颤。

  仿佛周身空气都被抽走,他感到短暂的窒息。

  耳侧是漫长而悠远嗡鸣,目之能及的所有景物都在急速与他拉开距离,似乎要将他抛掷在另一个时空。

  然后,季寰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惊怒而质疑。

  他想,顾银韵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怕皇帝怕成那个样子,怎么敢孤身一人来这恶浊鬼域般的皇宫中?

  视线扫过顾银韵唇侧一处不起眼的红斑,种种肮脏秽恶的猜想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季寰太阳穴狂跳,头痛欲裂。

  恨意逐渐凝成有形的实质,将他一点点吞没。

  被关进水牢思过时,那些破碎沉痛的记忆于此时翻涌上来。

  父皇斥责他对顾银韵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感,违抗皇令,弃谢家女于不顾——谢家才是他真正应该亲近的势力,而非翊府。

  父皇忌惮他与翊府走得太近。

  感染蔓延的伤口是责罚、也是警示。放任自己与翊府交好,翊府就会像毒疮一样,渐渐爬满他的整副身躯。

  挽救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将忍痛将腐肉切下。

  父皇把刀递到了他手中。

  父皇说,只要他愿意传出消息,让顾银韵进宫探视,他就可以被从这潮湿寒冽的水牢中放出去。

  之后,他回太子府,而顾银韵留下。

  那一刻,在高烧不退的模糊视野中,他可敬可畏父皇的面容变了又变,最终变成他看不懂的、全然陌生的另外一张脸。

  他忽然怀疑起自己这二十年的生命。

  他垂下眼,丢开父皇递至手中的刀,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着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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