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输赢
大殿之上,只有宁完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那些细作之由来,干系到一桩宫中旧案,敢问陛下,敢问诸公,可还记得一名叫周吉的启心郎?”
这桩旧事自然有许多都知道,但因其牵扯到许多人,一时间竟未有人开口。
到最后,只有遏必隆出声道:“自是记得,去年八月他在司礼监掌管处被人刺杀,我如今站的便曾是他的位子,他与那些细作有何关系?”
“此人暗通南边明廷,去岁英亲王手下周兴叛逃之事便是他所窜使,而因那些南下的仆役乃是范文程府中的亲信,也是范文程在天津处决了自家的管家,所以他便从周兴身上查出了周吉的底细,再之后周吉身死宫中,范文程奉命抄其府邸,且知周吉曾联络过的明廷细作已启程出发,正是如今宫中的这伙细作........”
“但宁大人所述,并未说范文程是怎么窜连这伙细作的。”
“他没有串联。”宁完我道:“他乃是在牵引他们,前几日的富国寺动乱,会馆大火,与豫亲王的戒严令都是他的手笔,他在引导这些细作去往一个个地方,替他做事........”
“做什么事?”
“让陛下下令撤销内阁。”
遏必隆忽然一笑,道:“天方夜谭,宁大人所说的这些与内阁毫无干系,再者,仅凭他们这一伙细作,便能让内阁取缔了?”
“当然不行,但他最后用这些细作将微臣引去了他的府邸中,并...栽赃臣杀了他儿子........”
宁完我道:“臣那时便意识到臣只是第一个,他是想将臣与内阁诸公一齐拖下这摊死水...让内阁中人一一犯下重罪...如此,内阁既空,与取缔了又有何区别?”
百官哗然。
有人出列道:“陛下,臣可确实此事,范文程的第五子确实是在宁大人入府那段时间忽然被刺,臣前去吊唁过........”
“陛下,臣也前去吊唁过,可这并不能证实就是宁大人杀了他儿子。”
“陛下,臣却无此意,仅观范五郎身死之事,却是在宁大人带兵入范府期间...总不能是范文程杀了自己的儿子栽赃吧.......”
然而御座上的皇帝只是听着,不时将目光看向殿外,似乎并不太感兴趣。
遏必隆在下迅速收回目光,转头对着宁完我道:“宁大人可知口说无凭?在下也是曾去过范府吊唁的,连范大人之妻都一口咬定说看见你的手下杀了范五郎。”
“岂不知这是她嫁给范大人后的第一个儿子,宁大人如今想说的是,夫妻俩合伙杀了自己的儿子,只为栽赃否?”
“此事,乃范文程亲口对我所说。”
宁完我道:“而他这么做的原因,乃是有关摄政王出征前处理的索尼一事...他那日检举揭发索尼是假,早与他联合是真,意图行废立内阁之事........”
遏必隆冷笑道:“两人如今皆在宫外,宁大人口口声声议论他们,这又与适才口说无凭的栽赃有何异?”
说到这,遏必隆转身跪下道:“陛下,臣请召索尼与范文程对峙。”
福临这才收回出神的目光,正待抬手。
宫外忽然匆匆跑过一名太监,禀报道:“陛下,索尼大人求见。”
福临眼神一亮,连忙道:“快传!”
片刻后,索尼跨步进入殿内。
“老臣拜见陛下。”
“平身,爱卿.......”
索尼起身拱手,道:“陛下不必分说,老臣已然知晓。”
他回头与宁完我对视一阵,双方眼中都有些平静,不像是对立之人,倒像两名在对弈的棋手。
须臾之间,索尼看着他道:“说到哪里了?”
宁完我平静道:“你与范文程联合,企图废除内阁。”
“证据呢?”
“那些细作与陈掖臣便是证据。”
“是吗?”索尼道:“你所说的这些人,如今在哪?”
“戍守午门的苏克萨哈便是曾放他们入宫的...可以确定这些细作如今就在宫中,陛下,臣请召苏克萨哈。”
“传苏克萨哈。”
“.......”
“苏克萨哈呢?不是都将御前侍卫聚集了吗?”
“人呢?”
终于,有几名御前侍卫上殿禀报。
“陛下,苏克萨哈在乾清门已离队了。”
“谁让他走的?”
“说是图赖将军........”
“图赖又怎么了?”
“是...是在中右门搜捕细作...被刺了........”
骚动愈发大了起来。
最后,有摄政王的亲信朝着宁完我看去,只见他的脸色陡然落下.......
~~
西宫白极门。
苏克萨哈穿过时,忽然打了个喷嚏。
“娘的,真是他娘的高处不胜寒了。”
“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苏克萨哈似乎挺享受这种掌握权力的感觉,又拿着令牌看了看,道:“西宫围起来了吗?”
“这...吾等人手不够啊.......”
“那就一个个搜吧。”
“是...”
说着,苏克萨哈听见远处有些骚动,问道:“那边是怎么回事?”
很快,就从远处跑来了一名侍卫,禀报道:“大人...问过了,乃是豫亲王府上的侍卫,吾等不敢造次........”
苏克萨哈心中一顿,道:“他们来做什么?”
“搜捕细作.......”
“他娘的...都改换门庭了,怎地还有人抢功劳........”
苏克萨哈暗骂了几句,又道:“不必理他们,我们找我们的...对了,郡主的踪迹找到了吗?”
“属下正要说此事...半个时辰前,有人见郡主出示了摄政王的令牌........”
“在哪?!”
“仁智殿北院.......”
“走!”
~~
“人还没找到?”
“已派人去太医署了,但苏克萨哈不在里面.......”
“图赖呢?”
“昏过去了........”
乾清宫内,索尼一一开口问着。
若是旁人绝不敢在这里造次,但他身为太祖努尔哈赤的旧臣,又经历太宗皇太极一朝,到了如今,已是成了清廷诸臣之中威望最高三朝老臣,并仅此一人。
遏必隆抬眼看去,也没再出声,他知道索尼既进了紫禁城,就是多尔衮此时在场,也敢当场喝问过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陛下是默许的。
等索尼确定苏克萨哈确是一时找不到踪迹后,才回头再次看向宁完我。
“你还有何证据指认老夫?”
索尼淡淡说了一句,又道:“可要传范文程?不过你倒也不敢了,且不是说老夫与他是一伙的,只怕来了更要坏事?”
宁完我默然。
对此,他是真拿索尼没办法了,虽是范文程已对他说过事情的所有经过,但索尼这段时间一直都待在昭陵,全程未参与此事,而唯一谋立肃亲王的罪过多尔衮也已经处罚过了........
这恐怕就是他今日才选择入宫的原因...用自己的不在场去抵消范文程的部分嫌疑........
他抬眼看向索尼,眼神一顿,似认负之意。
而索尼却并未看他,接着道:“宁大人不作声,也没证据,也就说明老夫与范文程并未纵容细作入宫了?”
宁完我思虑着,没说话。
这时,适才观望的百官中又有几人站出来,道:“禀陛下,虽未有证据,但那些细作确是进宫了,图赖将军遇刺便是证明.......如此,也不能说宁大人前面说的那些是错的.......”
“臣附议,若单单只说索尼大人与范文程纵容细作入宫,却是毫无说法,毕竟御前侍卫乃归大内统领,他们一人身在昭陵,一人处在府邸,手的确伸不进来,但牵引细作之事,还未有说法。”
闻言,索尼回头瞥了他们一眼,顿时将其吓的噤若寒蝉。
“你等说来说去,不是就围绕着周吉那桩旧案?”
索尼道:“陛下,此事老夫也有所耳闻,倒可为范文程辩解几句...”
“他那时却是抄了周吉的府邸,也知晓了明廷会派人入京之事,但,事情已过一年之久,你等如何确定现在宫中的这批细作就是南边派来的?又如何确定是范文程牵引了他们?”
“陈掖臣。”
宁完我忽然道:“他是当时范文程派去牵引细作之人,微臣确定他受范文程之意,因为当初微臣围捕富国寺时,此人便是由细作所救出,范文程当时也在附近酒肆的楼上,与臣见过面。”
“如此说来,你确定陈掖臣与那些细作是一伙的了?”
宁完我摇头,道:“不,他是受范文程的意思,才与那些细作合成一伙。”
“证据?”
“找到他,一问便知。”
索尼一笑,道:“又要找人?宁大人的证据都是人证否?”
宁完我又是一顿,忽地皱起眉头。
这时,遏必隆再次从队列中站出,道:“陈掖臣已死了,在隆宗门前,被细作所杀。”
“你又是如何确定?”
“自是有证据。”遏必隆道:“尸体如今就沉在月华门,此人乃是被人夺了自己的刀而刺死,腰牌,配刀均失踪了。”
“宁大人自说他与细作合成一伙,又岂会被夺刀而杀?”
遏必隆缓缓道:“而之后图赖又遇刺,太医署也已鉴定伤口正是二等御前侍卫的刀口,必是有人杀了陈掖臣后,用其佩刀所为。”
“诸位若是不信,可遣人抬来尸首辨认,又或是再召图赖.......”
说到这,宁完我已然明了了.......但也颇为无奈。
什么佩刀口,什么夺刀杀人,无非就是后来伪造...陈掖臣必是被伊尔登那边所杀,而图赖虽遇刺了,也很有可能再之后被人用同样的刀口又刺了一道........
心狠至此.......
殿宇中清净了许久。
“宁大人还有何话要说?”
宁完我张了张口,忽地想到了姜明从富国寺出来一事,可沉吟许久,终是不敢将郡主点出来........
回观如今的情景,他所说的人证几乎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空口一张嘴,局势已然落到下风。
但却也没到最坏的地方。
如同一局才至中段的棋局,看似他已被围的死死的,但胜负手却不在如今的乾清宫中,而是在棋盘的角落,谁先在那里落子布局,谁便可以刹那将对方捏住........
终于,朝堂上已有人反应过来。
“陛下,此行一切事端皆由那些细作而起,既如今确定他们在宫中,只要捉住,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
西宫仁智殿。
“确定是看到郡主曾拿着令牌在这?”
“是...”
“里面可有其他人进去?”
“有...两名侍卫........”
苏克萨哈光听开头这几字,就已瞬间明了了。
“快!”
他快步朝着殿门奔去,手中不断呼喊起来。
“围了!别让任何人逃走!”
“是.......”
晨曦泛起中,汹涌的人群轰然灌入这方庭宇.......
~~
再远一些的马房巷口,已有王驾驶来。
几名守在附近的侍卫快步赶去,跪倒在地。
“大王.......”
马车里咳嗽了几声,道:“说情况。”
“是...奴才们已将此处盯着三夜了,期间也放开了巷口...却未见有人来.......”
“逃了?还是没来?”多铎又问了一句,道:“那该是识破你们了,本王早已交代过了,一群蠢货,不知道往其他地方搜?”
“是.......”
“还请大王示下。”
多铎闭眼想了一阵,皱眉轻吐出了一个地名。
“司礼监掌管处.......”
~~
与此同时,司礼监掌管处旁的慈宁宫花园。
范文程注视着面前匆匆跪地的诸多太监,眼中寂寥之意泛起。
“到底来不来呢?”
他头一次觉得心中没有了底。
“都是一个笼子呐,谁知到最后这几只小蝉竟成了胜负手........”
“不过...老夫的胜算显然更大.......”
范文程一边喃喃着,一边负手朝着跪地的太监之中走过。
其中,有一名无须无眉的老太监偶然将头抬起了片刻,过后便珊然垂下。
仅一刻的目光里,是落到了后面涌入的侍卫中。
不知怎么,他总觉得有两个匆匆闪过的身影,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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