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剑一路拉着王丽,沿着一条山间小路从坡上下来。
“好了好了,你松手吧,我跟你下来,我跟你下来啦!”王丽一边娇笑一边喊叫。
李剑这才把手松开,转过脸看着王丽,见她脸微微发红,对着自己抿嘴而笑,一脸羞怯的样子。
“你真讨厌!”王丽啐道。
“你生气的样子还挺可爱的。”李剑笑道。
王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我们快下去吧。”
那条小径从岭上直通下来,经徐志超家房子的侧边绕到他家院子。快下到坡底时,李剑顺着坡半跑半跳的,王丽跟在他后面也迈着急碎的步子,二人小跑着来到了徐志超家院里。
一到院里便闻到一股松木的香味,只见四处堆放着木板,到处是细碎的木屑。院子中央,一个高个儿小伙儿,一只脚立在地上,一只脚搭在一张长条板凳上,踩着一只木板,弓着身子,在那儿顶着烈日锯着木头,木板随着锯子的一拉一推,发出有规律的嗞嗞声。因天气炎热,他赤裸着上身,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下身穿着一条宽松的旧蓝色牛仔裤,裤脚扎到膝盖下方,裤子大部分已褪色发白,上面黑一块灰一块,一条裤腿的膝盖处破了个大洞,脚上穿的是一双拖鞋。只见他锯掉一段木板后,停下来歇了口气,用肩上的毛巾抹了抹满是汗水的脸,然后朝一边擤了个鼻涕,又朝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接着锯另一段。
王丽和李剑见这画面,对视了一眼,王丽特意咧了咧嘴,做了个不可思议的表情。李剑也回以惊讶的一笑。他们都被这夸张的场面震惊了。
二人走近后,王丽对着那小伙儿喊了一声:
“志超!”
徐志超放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脸,见到是王丽,眉开眼笑道:“丽丽,原来是你!”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给我爷爷奶奶做两口寿材。”徐志超放下木板,用那条被汗水浸透了的毛巾把裤子上的木屑掸了几下。
王丽朝李剑丢了个眼色,又对徐志超说道:“我今天给你带了个老朋友,看看认不认识?”说着便朝李剑一指。
李剑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志超。只见他寸头圆脸,高鼻梁,脸黑得像肥沃的庄稼地,一双老鼠眼睛向内凹陷,从两只眼珠子里散发出的是迟钝和呆滞的光芒,整张脸乍看上去倒很适合上警方的通缉令。他的身材由于长期干体力活儿而变得挺拔强健,皮肤黝黑,胸前的肌肉结实有力,处处散发出一个成熟的男子汉的气息。几年没见,徐志超的面色变化并不大,在李剑看来,只是从一个毛头小孩到一名少年小伙的过程。
徐志超朝李剑看了一眼,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半带猜测道:“李剑?”
“哎!”李剑笑着答应道。
“好久不见了,你在你外婆家吧?”徐志超勉强含笑问道,脸上现出一副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的假热情。
“嗯,是的。”
李剑似乎感觉到了徐志超对自己不是很热情,但他想也许是太久没见了,一开始总会有些生疏,也没太在意。
徐志超拿起搭在一边木板堆上的白背心,穿在身上,对李剑和王丽道:“到屋里坐坐吧。”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从屋里走出来,对徐志超喊道:“活都干完了吗?”
李剑朝那男子看过去,他身材矮胖,打着赤膊,穿着睡觉时才穿的短裤,一脸憔悴,微弓着背,眯着眼睛朝这边看。李剑还认得出那是徐志超的爸爸。
“干了一上午了,歇会儿喝口水。”徐志超脸看向一边,有些不耐烦的回应道。
他爸爸没再说什么,似有些发怒,努着嘴巴,急匆匆转身回屋里去了。
李剑和王丽随着徐志超进了屋,见徐志超爸爸坐在桌子旁,也没给客人打招呼,嘴里自顾自含着一支烟,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拿起茶壶往杯里倒水,周围烟雾缭绕,胸口随着鼻子里喷出的粗气一起一伏,就像刚刚耕完田的老牛一样。
徐志超给李剑和王丽各搬过来一张椅子,让他们坐下,又去把桌上的茶壶和杯子拿过来。
“丽丽,你好久没来我家了。”徐志超提起茶壶,低着头往她杯子里倒水,茶壶越倾越斜,终于到了几乎竖直角度,连壶盖也掉到了地上摔碎了,还是没倒出水来。
“没水了,你不知道去冲点水吗!”徐爸爸放下二郎腿,从椅子上跳起来,怒道,“倒个水也不知道摁住盖子,你什么时候能机灵点!”说着出门把嘴里的烟头丢了出去。
徐志超一听,恨不得上去给他老子一拳,心想:“你*妈的,自己把水倒干了还怪我,臭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改!”但是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不敢吱声。
徐志超爸爸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他总是被他爸压的死死的,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会招来他的训斥,如果时间再倒回去两年,甚至还会惹来一顿拳脚。徐志超在他爸面前总是直不起腰杆,每次只要他爸一训斥他,他就在一旁耷拉着脑袋,连走开的勇气都没有,像一只小鸡。其实徐志超在心里不知道打骂过他爸多少次,有好几次,心想着如果下次他还对自己非打即骂,自己一定要反抗。可是每当事到临头,只要看到父亲那张阴暗深沉的脸孔,他的心就凉了,最终依然是做了他爸的受气包,不敢还以任何颜色。
王丽见这情形,觉得不能不说点什么了,于是便对徐志超柔声道:“算了,我们不喝了。你不用忙了,就坐这儿歇一会儿吧。”
徐志超把茶壶放到一边,红着脸捡起地上的碎壶盖,扔到外面。刚出门,他爸就拿着一块木板对着他念叨:“你看看,你看看,叫你刨,你刨的个什么鬼,死脑筋,跟你妈一样,真是没辙!读书没用,做木工也没用,没用!”
徐志超看着他爸手里那块木板,心里一阵委屈,刚刚他明明说他刨的可以,这回怎么又变卦了。
“你刚刚不是说可以用吗?”他像个老鼠一样胆怯道。
“那是我没试,我刚试了一下,用不了!”他爸瞪大眼睛,像发了狮吼功一般狂叫道,随即将木板一个甩手扔出了八丈远。
“你妈去哪儿了?”她爸怒气冲冲问道,像是特务在审问犯人。
“打猪草去了吧。”
“他妈的,死婆娘,打个猪草要这么半天,老子肚子都饿瘪了,还不知道回来做中饭!”又点燃了一根烟,走到了院子的一角蹲了下来。估计是肚里闷气太胀,蹲下的时候放了两个大屁。
徐志超低着头重新走进屋里,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不说,似乎忘了身边还有两个客人。
李剑和王丽从话里听出原来他们还没吃午饭,难怪徐志超爸爸会发这么大脾气。看着身边的徐志超一脸委屈的样子,他们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双双起身准备离开。
“你们不坐了?”徐志超起身问道。
“不坐了,我们先回去了。”王丽说道,“有时间就去找我们玩吧。”李剑也对徐志超微笑着点点头。
徐志超送到门口,这时一阵尖锐的叫骂声连珠炮似的传来。他们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妇女走进院子里来,手臂上挽着一个篮子,活像条狂吠的野狗,边走边骂道:“叫他不要把木板堆在这里挡路,非不听,非不听!死狗*的,整天就知道干这些鬼木头,地里也不去看看,草都齐腰了也不知道锄一锄!”她一边骂一边把一只手上下左右晃动,好像做体操一样。
李剑一看,隐约认出那妇女是徐志超妈妈,好奇她怎么一回来就开骂,一看原来是院门口一堆木料挡住了路。其实说挡路也谈不上,只是两根木料稍微伸长了些,有些绊脚。
“你娘的*,你还知道回来啊!”徐志超爸爸一见妻子走到院里便也跟着骂了起来,“太阳落山了知道不?整天假忙瞎忙,不知道你在忙着什么鬼,饭不知道煮,家不知道回,我看你是越来越神经了!”
“你不知道自己煮啊,你什么时候让我吃个现成的!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地里草都齐腰了也不知道去锄。你吃草,让你吃个饱!”说着把篮子朝地上一扔,“拿去吃!”
“我吃你娘的狗*!”徐爸爸跳起身就是一脚,将篮子踢翻了几个滚儿,里面的猪草倒了一地。他将烟送到嘴里,上去就要动手。
此时李剑和王丽已经识趣地出了院子,徐志超见父亲要打母亲,想上前拉扯,可又怕看到父亲那阴鸷的目光,站在一旁裹足不前。
“你打啊,打死我啊!”徐妈妈手舞足蹈道,“你不就是怪我没给你生儿子吗,你自己屌不行,却来怪老娘!”
“你这个死婊子,老子今天打死你!”说着就抄起身边一块木头,劈头就要朝徐妈妈脑袋上砸下去,幸亏徐志超抢先一步把木头夺了过来。
“够了,你们能不能消停点!整天就知道吵吵吵!”徐志超不敢正面盯着爸爸,所以只能双眼怒视着妈妈。
“你滚开!”徐爸爸把徐志超往旁边一推,指着徐妈妈叫道,“死婆娘,非要把你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不可!”
“你爱送不送,”徐妈妈双眉倒竖,针锋相对道,“就怕你舍不得。没了老娘,晚上你硬了都没地儿放!”
“骚*,狗*娘养的!”徐爸爸一听一个耳光打过去,“啪”的一声,徐妈妈脸上瞬间便现出一块红手印。
徐妈妈被这一耳光打得有些发懵,等回过神来,眼泪早已漫出了眼眶,她撒腿就往房里跑。
徐志超见状知道午饭是吃不成了,便也回到房里,钻到被子里把头蒙了起来。
徐爸爸立在原地,把嘴里的烟吮的咂咂作响。吸完烟后,朝一边的草丛里撒了泡尿,也进屋了。
徐志超从小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上小学时,爸爸妈妈都外出打工去了,把他交给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虽然不会像爸爸妈妈那样经常吵架,但是对他特别严厉,甚至近乎苛责,平时有哪一点做的不好就会受到他们的训斥,而且经常是以一种贬损的口气,说他没用、呆板,叫他“二傻子”“半吊子”,甚至经常手脚加身,这些行为让徐志超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徐志超并不是徐爸爸和徐妈妈亲生的孩子,而是他们在河边捡来的。徐爸爸和徐妈妈结婚后一直不育,主要是男方的原因。二人在捡到徐志超前为这事吵过不少架,而且徐妈妈还有轻微的神经质,偶尔大脑不管事儿,喜欢胡说。
这样的出身让徐志超从小在旁人面前就是个另类。小时候不懂事,对自己不正常的出身还不会那么敏感。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尤其是同龄孩子们面前。他甚至觉得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爷爷奶奶才跟他不亲近,才经常打骂他,因为他不是他们的亲孙子。他渐渐变得不爱说话,不爱交朋友。到中学后,学习成绩也越发退步了,考试经常不及格,为此没少受过爸爸妈妈的打骂。每次爸爸打他他从不还手,骂他他从不还口,不是他不愿,而是他不敢。他有好几次在睡梦中跟爸爸干架,每一次他都把爸爸教训得服服帖帖,他记得有一次他在梦里用椅子把爸爸打倒在地,把爸爸踩在脚下,梦里的他觉得特别解气。醒来后,发现是一场空,又觉得好笑。爸爸经常说他脑子是猪脑子,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儿。结果是越说他成绩越差,越说他退步得越快,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确实不是读书的材料。所以,当徐志超初中毕业后,徐爸爸让他跟他一起学木工时,他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最后,连中考也没参加。
李剑和王丽离开后,沿原路返回。
“徐志超的爸爸妈妈经常吵架吗?”路上李剑问。
“三天两头会争吵,不过很少像今天这么厉害。”王丽说道。
“唉,这样的家庭也真够悲催的。”李剑问王丽,“你就是因为这个不愿去他家的?”
“呃……其实也不是啦。”王丽有些吞吞吐吐道。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愿去他家?”
“我……我……我说你问题挺多哎,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嘛!”王丽不耐烦地嗔道。
李剑见状伸了伸舌头,不再问了。
两人又在山上游玩了一阵,直到日落西山才各自归家。
王丽回到家时,发现家里的大门是开着的,知道妈妈已经回来了。她一进门,就看到妈妈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圆鼓鼓的,横眉立目,一见王丽就吼道:“你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
她的嗓门根本就吓不到王丽,因为王丽对她这一套已经见怪不怪了,冷冷道:“你管我去哪儿了!”
“我不管你,我是你妈我不管你?整天没大没小的,有没有个孩子样儿!”
“你还知道你是我妈啊,你有个大人样儿吗?”
王丽妈听后不做声,起身气冲冲回房了。王丽也不去管她,开始准备晚饭。
晚饭做好后,王丽去房间喊妈妈。她尽力平复一下情绪,努力让自己和颜悦色一些,到房门口后她喊道:“妈,吃饭了。”
“不吃!”
王丽一听火了,叫道:“你神仙啊,不吃?”
她妈妈没再吱声。
王丽不管她,自己回厨房吃了个饱,然后回到房里。
她默默坐在床上,尽量不去想她妈妈,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良久,她从床上起来,来到书桌边坐下,拿起李剑画的那张素描,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觉得今天过得比以往充实多了。
也许是白天太累的缘故,渐渐的,王丽觉得有些昏昏沉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丽被窗外的凉风吹醒,看了看手机,发现夜已深了。正要上床睡觉,发觉厨房方向有动静,她有些纳闷,于是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只见妈妈房里的灯亮着,王丽走到门口,发现房里空无一人,她似乎猜到了什么。
等她走到厨房一看,果不其然,她妈妈在那儿拿着饭碗,就着冷菜冷羹,吃的正香。她妈见王丽来了,表现得跟没事人一样,只顾吃自己的。
王丽正欲破口大骂,转念一想,说也无用,终究是徒劳,只是叹了口气,走开了。
王丽妈从厨房追了出来,叫住了王丽:“明天我要去你外婆家一趟,一早就走,你在家看门。”
“好好的你去外婆家干嘛,不是昨天才去的嘛,”王丽疑惑道,“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你外婆跟你那个傻舅舅两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她一边嚼着嘴里的一边说。
“几十年了都这样过来了,也没见你不放心过,怎么现在突然不放心了啊?”
“我爱去就去,你别管!”王丽妈冷冷道,“跟你打个招呼,又不是征求你的意见。”
“随你的便!”王丽丢下这句就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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