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21）
叶青瑛和燕临川之间要说有什么隔阂，应该就是家国之恨，夏国几十年来都对蛮夷之地毫不留情，以至于势力较为薄弱的边塞之地几十年来要么寸草不生、要么惨如人间地狱，正常的生活是不存在的。
叶青瑛虽然不属于这些战事极端的地方，但是他从小过的也不是什么正常孩子的日子，要么饿着要么杀人，只有一身的病痛伴随着他长大，好在随着他长大，也慢慢变得好一些，最起码那一片没谁敢招惹他了，也用不着挨饿了。
所以这位叫许多塞外之人闻风丧胆的燕将军，叶青瑛对他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大概就是周围的人都把这位当成是共同的敌人，叶青瑛处在他们当中，也就莫名其妙多了这么个敌人。然而，抛开这个冷血无敌的将军身份不谈，叶青瑛觉得燕临川应该是一个好人。
通过他这几天的观察，叶青瑛越发觉得自己的感觉很对。他想起自己刚刚接触到燕临川这个人的时候，一时间很难将他和传闻中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一来是燕临川有点年轻，二来是他太随和，完全是一个和官场格格不入的将军，有些冷冷的外表下藏着难得的善良和真情。
但是人好是一回事，人傻又是另一回事，你要是说燕临川是个忠厚的人，那他绝对就是老实人里的人精。燕临川这许多年来，大半的时间都在马背上度过，无论是战场上真刀实枪的厮杀，还是一些躲藏在暗地里的勾当，他不经都经历过，还已经将它们当做家常便饭，不管你情愿不情愿，都已经练成了个中老手。正因如此，燕临川这个人平常时候虽然没什么敌意，但是与人来往之间总有些若即若离的距离感，有些交流也是点到即止，有些事情他虽然不讲，但是心眼未必就比徐琴生他们少。
叶青瑛深喑此道，向来都是他们说什么，他就在一边默默听着，既不发出疑问，也不发表意见，以免叫人怀疑打草惊蛇，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
此时燕临川这一记直白到家的话，叶青瑛是万万没有料到，他一时语塞，愣愣地看着燕临川，感觉这个人今天像是换了一个人。也因此叶青瑛表现在脸上的惊讶非常真实，好像真的难以置信会有人敢跟踪燕将军。
“跟踪？跟踪将军吗？”叶青瑛声音有点上扬，语气里的惊讶胜过担心。
燕临川一挑眉毛，“怎么？有人跟踪我这么奇怪吗？”
叶青瑛老老实实地一点头，“这还不奇怪吗？以将军的功夫，还来跟踪，这岂不是有……打草惊蛇的嫌疑？跟踪一个高手，不就和暴露自己没有差别吗？”
他睁着一双眼睛，诚实又无欺，连眼神好像都在说：这并不是什么好办法吧？
燕临川看他头头是道的样子，于是跟着附和道：“先生所言道也有道理，看得比那些人倒要比那些暗地里的人要清楚些。说到暴露，他们确实也在暴露自己，还记得上次我与先生一起回来，那时候他们就跟着我们一路。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发现？”
“跟着我们一路？”叶青瑛先是十分吃惊，随后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一遍，片刻后便放弃了，他摇了摇头，看起来颇为苦恼，“恕我对这些事情实在不太敏感，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也没发现有人跟着我们。”
其实一颗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生怕燕临川下一句就要问他“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薛重的”。
好在燕临川也不在意，微微摆了摆手，“这也没什么，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
叶青瑛听了，还没来及松一口气，只听这个人又来了一句，“其实还有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叶青瑛觉得自己声音都有点僵硬。
“嗯，不瞒先生，最近园里有个仆人死了。”
“死……了？”
“是的。”燕临川沉声道，“其实准确来说是不见了，但我和卫影去查了一下，只恐怕是凶多吉少。”
“那可真是……”
燕临川说话的时候就看着叶青瑛，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就是很平静地看着，语气平淡的像是仅仅在讲一个故事，“说来讽刺，我那兰园没在赏景上起什么作用，倒是成了凶手的刑场，实在是……”
燕临川摇了摇头，有点说不下去，最后淡淡叹了一口气。
然而这平静的语气听在叶青瑛耳朵里宛若惊雷，他有点不太确定燕临川短短这么点时间究竟知道了多少，便顺着话低声问道，“就是在兰园……吗？”
“是。”燕临川嗯了一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看向叶青瑛道：“对了，说起来那边离客房倒是近的很，不知道先生最近这两天的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这是今天他问的第二个问题。
这叫人怎么回答？叶青瑛心里啧了一声，除了干巴巴的回答一句没有，他也想不出其他的答案。倘若有别的答案，那才真的有问题。但是燕临川这样一问，就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了，让人不由多想。
叶青瑛一抬头，正撞进燕临川的眼神里，他稳了稳情绪，一字一句道：“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可能是这两天安神的香点的太多了，最近睡得有点沉，要是平常，说不定还能听到点什么。”
他说什么，燕临川就毫不怀疑的跟着点了点头，这次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伸手去贴了一下碗，接着边把药端了过来，“嗯，没事，慢慢查总有结果的，药凉好了，你先喝药吧。”
叶青瑛连忙接过，“多谢将军。”
“他在怀疑我。”
叶青瑛低垂着眸子，一边喝药，一边想。他翻来覆去的想最近每一个细节，确定自己真的没有露什么把柄，也许燕临川说这些话真的只是心血来潮的巧合。但如果不是，那么最近周围的某些变化又确实有了解释，比如后院突然增强的守备。他原先以为是燕临川不放心兰园也被人跟踪，现在想想，也有可能是为了防他的。
这不想还好，一旦这么想了，叶青瑛便觉得事事都有些不太对。一时没来由的一阵心烦，一面是薛重那个惹是生非的人，若是没他根本也不至于扯出这么多事情来；一面又是担心燕临川是不是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他心中瞬间乱成一片，没来由的便想起那时凉薄的月色下，年轻人临死前对他说的那些话来。
“将军待你这么好，你对得起他吗……”
叶青瑛眉头紧皱，闭着眼，一仰头，一口气把药一饮而尽，最后才缓了一口气，正要极力忽略嘴里苦涩的药味，边上的人忽然递过来一个小纸包，上面用细麻绳仔细的扎着，有点精致。
叶青瑛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看了过去，只见燕临川又示意了一下，“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有卖，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但是应该挺管用的，拿着吧，都给你了。”
闻言，叶青瑛接了过来，小纸包拿在手里还挺有分量，他抽开绳子，一点点掀开外层的纸，才发现里面静静躺着几块麦芽糖，被人细心敲成了几小块。叶青瑛一时无语，就捧着糖站在原地看着，已经觉得嘴里没那么苦了。
也许是他这个样子跟个小兔子似的，实在太乖，燕临川趁他走神，没忍住上手轻轻拍了拍他，轻声提醒道：“愣着做什么，不吃吗？”
叶青瑛半天才缓过神，扯了一个感谢的笑意，拿了一块儿放嘴里，果然很甜，其实他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种甜到发腻的东西，瞬间就把那点药味消散得无影无踪。
“怎么样？”
“甜。非常……有用。”
燕临川挺满意，点了点头，“好了，那就先回去吧。”
于是两人一齐往回走。两人走在一起，顺着这条石板路，到莫名有种刚来那天的感觉。只不过相较那个时候，虽然也没过去多久，但正巧碰在这季节交替的节骨眼上，这园里的变化特别大，把几天过成了几个月的错觉。
本来点缀在夜空如星河一般的花朵，这几天如同飘雪，在院中飞舞不歇，有时候早晨一开窗，恍惚中以为已是冬日，虽然冬天也不远了。
两人一路走着，脚步声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倒是悠闲。燕临川侧过头看向叶青瑛，只见对方还拿着那包糖，有花瓣飘然落在他头上，和白发融为一起，叶青瑛有所感觉，抬头看了看，伸手去摸，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燕临川勾了勾嘴角，顺手便帮他把他花瓣拿了下来，动作倒自然得很。
叶青瑛低声说了一声谢，从这一片花瓣放眼园中，忽然感叹了一句，“有点可惜了。”
燕临川负手而行，倒是看得很开，“明年还会有花开放，到时候再来看就好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如常，好像是邀请邻居来家里做客一般平常，叶青瑛忍不住转头看他，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燕临川见他不说话，也看向他，“怎么了？”
这时候又是原来那个燕临川了。
叶青瑛想着，忽然心里有些自嘲的一笑：我又想那么多做什么呢？难不成还真的期待明年来赏花不成？
如此想着，叶青瑛也觉得清醒了一点，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方才一闪而过的低落抛在脑后，才道：“算算时间，佛诞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啊，是。”燕临川没想到他突然说到这个，愣了一下，“怎么了吗？”
“倒没什么别的，只是在想寺里最近没什么消息，我该回去看看情况才是，以防有什么变故。”
叶青瑛说的自然是佛诞上表演的事，燕临川对于这么没什么能帮上忙的，于是道，“最近寺里……一切照常进行，你若是不放心，想先回去也没问题的。”
“那我……”
燕临川没等他说话，接着又说：“你想好时间，我叫卫影送你回去。”
叶青瑛推脱道，“这就不必劳烦……”
“不算劳烦，只是最近不很太平你也知道的，我不太好出面，就叫卫影送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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