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零章 清夜
二月初九,李家小儿满月之日,自然一番热闹。
李徽本不想太过操办,毕竟徐州情形如此,自己为小儿大操大办有些不妥。然而,荀康等人还是记着日子的,当日上午不请自到,前来道贺。
李徽自不好拒绝,只得摆了几桌酒席,在家中热闹了一番。荀康荀宁和本地一些名士久仰张玄大名,席间甚为热情。张玄倒是对他们颇为冷淡。毕竟张玄成名已久,如今又是朝廷重臣,对于这些偏僻地方的名士小族是颇为倨傲,自重身份的。
而徐州众人也因此得知,原来新任徐州刺史李大人竟是名士张玄的妹夫。对李徽的认识又更进了一层。虽刺史大人自称是寒门出身,但这位寒门小族出身的刺史大人和张玄的妹妹成婚,又得陈郡谢氏赏识,更能年纪轻轻便为徐州刺史,显然非同寻常。
酒宴持续到傍晚时分,宾主尽兴而散,张玄也向张彤云和李徽告辞。虽然张玄已经同张彤云打过招呼,解释了原因。但临到张玄走时,张彤云还是颇为不舍和留恋。竭力出言挽留。
然张玄确实急着回京,行程已定,无法更改,却也无可奈何。
李徽命李荣率亲卫骑兵护送张玄离开淮阴城。张玄将在清水湖乘船,连夜经邗沟南下去往京口。三艘船只已经在清水湖待命,初更时分便能上船。上了船之后便可以在船上歇息了,倒也不受旅途劳累,
李徽亲自送张玄出淮阴城,将自己写的一封长信交给张玄,让他帮自己送到顾谦手中。
张玄离开之时,张彤云心中难过,眼中落泪。谢道韫见状笑道:“玄之兄已经来看你了,难不成要他留在徐州不成?都是出了嫁为人母的人了,又是堂堂刺史妇人,怎地动辄便哭?传出去被人笑。”
张彤云擦了擦泪,搂着谢道韫的胳膊道:“长兄为父,我从小便是哥哥带大的,当然不想他离开。幸亏谢姐姐不像他那般着急。不然,我可真的要难受了。谢姐姐可要在徐州多待几日,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无论如何你不能那么快回去。”
谢道韫微笑道:“我就算留几日,也是要走的,难道还永远住在徐州不成?”
张彤云道:“谢姐姐若愿意,住在徐州也不是不成啊。这里虽比不上京城,但也颇有野趣。我听说,到了春夏之日,这里湖光山色也是颇美的。”
谢道韫斜了她一眼道:“我记得你写信给我的时候可是说无聊的很的。怎地又说这里好了?”
张彤云笑道:“我那时怀着孩儿,不能出门。夫君又天天忙碌,很少陪我。我心里闷得慌。这里天气又冷在,城市又小。哎,总之,刚来的那段时间我心里真是难受的很,所以才写信跟你说了那些话。”
谢道韫微笑道:“原来如此。”
张彤云嗔道:“更让我难受的是,谢姐姐只回了一封信。我写了多少封信了,你却不回。”
谢道韫轻声道:“原来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不回,也是有原因的。”
张彤云道:“什么原因?”
谢道韫侧耳听了听道:“好像你那宝贝儿子哭了。快去瞧瞧。”
张彤云闻言忙快步往后宅去,口中道:“我怎么没听到?”
……
初春之夜,新月如钩挂在天空,天气清冷。
李徽在书房之中捧着一本书坐在灯下。晚饭后张彤云阿珠和庾冰柔陪着谢道韫说话,自己在旁没有插话的余地,便来书房看书。
这宅子是荀家宅子,书房是现成的,而且藏书颇丰。李徽之前便浏览了一番书架,发现各种书籍都有,琳琅满目。其中占绝大部分的居然是儒学之书。
荀氏先祖虽只追溯到荀彧,但是,荀康曾说,荀氏远祖可追溯到先秦之时。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荀况。荀子乃孔孟之后儒学之集大成者。对儒学更有发展和融合,对儒学体系起着极大的补充和完善作用。
李徽起初认为,那不过是荀康给自己荀氏贴金。先祖为荀彧或可信服,毕竟年代并不久远,有谱可查。但若追溯到先秦之时,距今五六百年的时间,将荀氏和荀子拉上关系,那便有些牵强了。
但是,在看到了书房之中的藏书之后,李徽却有些相信了。因为在藏书之中,李徽看到而来多本荀子的著作摹本。
其中包括有《劝学》《修身》《不苟》《荣辱》《非相》《儒效》《王制》《富国》《王霸》《君道》《臣道》《致仕》《议兵》《强国》《天论》《礼论》《乐论》《性恶》《成相》《赋》《大略》《法行》《尧问》……等数十篇在内的一整套荀子的著作。
李徽从未系统性的读过荀子的著作,脑子里只知道荀子这个人很厉害,是和孔孟差不多的古代先贤。知道他的‘人性本恶’的观点,知道他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名言。所学的荀子的文章,那便是还在读书时所需要死记硬背的《劝学》篇了。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
李徽再一次读到这篇劝学篇的时候,倒是勾起了许多上一世的回忆。这篇劝学篇是需要死记硬背的,当时并不理解。然而现在再读,却知字字珠玑。
由此,李徽没事便来书房翻读荀子的著作,就此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荀子所著的这些文章,根本就是一个囊括了治学、文章、治国理政,乃至为人处世,礼仪法度,甚至包括军事论述的全部韬略和智慧的集合。或许其中的观点未必完全正确,但很显然,这些都是宝藏。
李徽从中也深受启发,引起了许多的思考。也许在以前,看这些文章会觉得枯燥无用。然而当此之时,李徽读到这些文章,再同眼下徐州之地的事务和情况对照,便发现有许多可以借鉴和运用之处。
不过,往日李徽可以安静的阅读,并且沉浸进去。但现在,李徽拿着一本荀子的《王制》篇,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初更更漏起,李徽放下书本走到院子里。新月西斜,洒下淡淡清光。朦胧月光之下,书房院子里的树木投下淡泊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清冷而萌动的气息,那是新春的气息。
站在书房花坛上,远眺内宅方向。院子里的灯火似乎已经灭了。之前隐隐传来的丝竹欢笑之声也似乎听不见了。李徽猜测,女人们的聚会应该已经散了。
谢道韫被安排在阿珠的院子里居住,李徽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去瞧瞧。不过时间太晚了,似乎不太合适。这可是在家里,去见谢道韫恐怕有些不妥。而且还有阿珠在。
但是,自昨日谢道韫来后,直到现在,李徽都还没有同她单独相处过,也没有同她说过话。很想同她单独聊聊,问问她近况如何。
李徽纠结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不去找谢道韫说话。天太晚了,另外也太不合适了。还是明日再找她说话的好。
但就在此时,书房小院门口,一盏灯笼的亮光晃晃悠悠的到来。阿珠领着谢道韫从院门口慢慢的走了进来。
“啊,你们怎么来了?还没歇息么?”李徽惊喜上前行礼。
谢道韫微笑还礼道:“你不也没歇息么?”
阿珠笑道:“公子,谢姐姐要来和你说几句话,我便领她来了。彤云姐已经睡下了。我刚刚从她那里过来。淮儿奶娘带着睡得正香。”
李徽奇怪的看了一眼阿珠,觉得她的话有些奇怪和多余。自己并没有问彤云睡没睡,她却主动说这些话,那是什么意思?
谢道韫似乎也有所察觉,眼神中也有些讶异。
不过阿珠神色如常,笑道:“谢姐姐,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沏茶去。”
谢道韫忙道:“不用忙碌了,阿珠妹子,你留下来陪我们坐一会,我和你家公子说几句话便走。你陪我一起。”
阿珠摆手笑道:“茶自然要喝的,你不喝公子也要喝啊。说了一晚上的话,自然要喝些茶润润。我一会便来。”
阿珠说罢,自顾提着灯笼离去。
李徽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阿珠今晚有些奇怪。”
谢道韫哼了一声,李徽转过头来,正和谢道韫的目光相遇。廊下光线黯淡,谢道韫的眼眸却如灿星一般闪烁,脸上似嗔似笑的看着自己。
“哼,她奇怪不奇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心中有鬼。”谢道韫轻声说道。
李徽怔怔的看着谢道韫,低声道:“阿姐说得对,是我心中有鬼。阿姐,一别半年,别来无恙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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