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三八章 不满
十一月底,天气越发的寒冷。往年此时,京城已经下了第一场大雪了。但今年,天气阴沉多日,却像是便秘一般落不下来半片雪花。
上午巳时,乌衣巷谢家大宅,谢安的书房之中温暖如春。谢安坐在书房里喝茶,谢玄坐在谢安对面。昨日回到京城的谢玄正在禀报他在广陵募兵的进展。
“四叔,侄儿在广陵已经呆了四个多月了。依照四叔的吩咐,已经修筑了三座兵营,用来屯兵训练。兵马的招募之事也颇有进展。目前已经募兵八千余。都是青壮之卒。目前组织训练皆有序。月前我考核兵马,皆已具备相当的战斗力。”谢玄说道。
谢安皱眉道:“你不觉得进度太慢么?我听说,你募兵专选青壮之卒,前来投军之人甚众,你却要亲自把关,剔除老弱之人,还要考察他们的能力。是也不是?”
谢玄道:“四叔不是说过,并贵精而不贵多么?太多老弱之卒,又有何用?侄儿这么做难道不对?”
谢安摇头道:“我的话是针对秦国兵马百万的前提之下所言。北府军是要募八万到十万大军的,否则无以抗衡秦国。精兵固然重要,但数量也同样重要。秦国兵马虽多,但其劣势是五胡混杂,不能同心。故而数量再多也无法捏合在一起。但我大晋募兵,则无此弊端。你若挑挑拣拣的,怕是给你三年也无法募集足够数量的兵马。还要花时间大量的训练。时间上是不足的。青壮之兵有青壮之兵的好处,老弱之卒有老弱之卒的用处。你要做的是令他们团结一心,拧成一股绳则可。不必过于苛求精壮。兵马之中有修车喂马的,有扎营煮饭的,都是有用的,这难道需要我教你么?十万大军,真正上阵打仗的不过三四成而已。”
谢玄苦笑道:“侄儿自然懂这个道理,侄儿只是想打造一支精兵罢了。既然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募兵,总不能太随意。不过叔父的话侄儿明白了,时间是确实比较紧急。侄儿会加快进度的。”
谢安道:“你明白就好。不要太挑剔。瘦弱之兵吃饱了饭也会变得有气力的。只要训练好便可。另外,注意选拔一些勇猛之将。兵易得,将难求。一名好的将领,可抵千万兵卒。北府军要另起炉灶,领军之将自不能再用朝廷将领,否则既不利于你领军,又不利于北府军的作战。你当明白我的意思。”
谢玄点头道:“侄儿明白。这支兵马必须完全掌握在我谢氏手中。不能让其他人指手画脚。侄儿领军资历不足,朝廷派出的将领会不服我。四叔放心,侄儿已经发现了好几名不错的人选,打算考察他们的能力给予提拔。比如彭城人刘牢之,听闻广陵募兵之事,特意带着他的侄儿前来投奔。我同他谈论领军之事,此人侃侃而谈,甚有谋略。还有东海人何谦、琅琊诸葛侃、晋陵孙无终等几名,也都是才能过人之士。”
谢安微笑点头道:“甚好。领军之将不光要谋略和勇武,你记着,要观察他们是否忠心。不过老夫相信你的眼光,你觉得可用的,自可任命。不必拘泥于出身相貌等等其他因素。”
谢玄点头笑道:“侄儿明白。大族子弟未必合用,寒门出身者未必无能。就像李徽一样,哪个大族子弟能比得上?对了,说起来,李徽去徐州也数月了,我一直想腾出时间去瞧瞧他,但实在太忙了。不知道徐州状况如何。他的事可还顺利?”
谢安闻言,缓缓叹息了一声。
谢玄看出谢安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了?四叔为何叹息?”
谢安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外边灰蒙蒙的天色沉吟半晌,才回身道:“砚台下有他的一封信,你可以瞧瞧。几天前他派人送来的。”
谢玄忙起身,从砚台下抽出一封信来,入目正是李徽的字迹。他迅速展开信件读了起来。
“哈哈,他可真是有些花样。什么‘严冬’行动?整顿治安。不错。徐州有些不太平,确实需要诊治。这个胡东进又是谁?怎地说了这么多此人的事情?”谢玄道。
谢安皱眉道:“李徽在徐州不务正事,令人忧虑啊。老夫派他去是做这些事的么?到目前为止,他一兵一卒也没有招募,反而搞得徐州天翻地覆。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谢玄道:“整饬治安难道不是好事?”
谢安冷声道:“当真是大好事。好到徐州官员向朝廷上了十几道奏折了。海陵郡太守,海陵内史,盐渎县令,徐州主簿。上上下下官员都向朝廷上奏。说他在徐州肆意行事。月初一次性公审便处死了三十多名犯人。这一个月来,抓捕了上千人。陆陆续续杀了五十多人了。简直太过分了。”
谢玄道:“四叔,李徽不是那种胡乱行事之人,所处死之人必是穷凶极恶之徒。这一点我绝对相信。整饬治安,处置凶徒,难道不是他身为刺史的权力么?难道说,其中有冤案?”
谢安冷笑道:“冤案倒是没有,报来的卷宗倒是说的清清楚楚。这些匪徒杀人放火,证据口供确凿,倒也无可厚非。”
谢玄笑道:“那四叔还恼怒什么?”
谢安沉声道:“你懂什么?持节刺史虽有生杀之权,但行此权要慎重。就连桓冲之前都上奏,请求朝廷收回他的决断生死之权,那便是谨慎的态度。他可倒好,老夫许他持节,是为了便宜他行事,他却毫不谨慎。这般杀人?岂非太过?”
谢玄沉吟道:“倒是要提醒他。我回广陵后写封信给他,让他谨慎些便是了。四叔不必为此生气。李徽这么做也是为民除害之举。”
谢安摇头道:“其实不是杀人不杀人的事情,而是……而是……他这是权在手,便不知天高地厚了。老夫担心……他会不听劝告。老夫有些后悔让他去徐州了。”
谢玄笑道:“四叔,现在说那些作甚?这帮徐州官员也是可恶,怎可上奏朝廷告状?徐州被他们治理成匪盗横行,他们难辞其咎。还有脸告状?”
谢安冷声道:“还不是李徽惹恼了他们?一个月时间,李徽抓捕了二十多名官员,将他们革职抄没,驱逐出徐州。都是同徐州匪盗勾结,纵容保护那些匪徒的官员。事情本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这番大规模的处置官员,难免引起恐慌。这些官员有的是朝中大族任命的,李徽这么做,岂不是要把人得罪光?老夫让他去徐州,是要他稳定徐州局面,保证你在广陵募兵顺利。他这么一折腾,徐州人心惶惶,岂能无忧?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现在是整饬这些事的时候么?惩办几名,以儆效尤便罢了。二十多名官员,他倒是下得去手。”
谢玄笑道:“李徽倒是不怕得罪人,这一点侄儿倒是佩服的很。四叔,他其实也没错。这些人也该要受到惩罚了。”
谢安瞪了谢玄一眼道:“佩服?这叫没有分寸。这不,射阳县令胡东进被他免职了,这胡东进跟他说了,他是琅琊王氏的人。结果,李徽不但没有宽恕他,反而拿他游街,羞辱胡东进,还将他下了大狱。这件事闹的王翁很不高兴,来我这里怒骂李徽。你说,现在这种时候,他这么做合适么?”
谢玄皱眉道:“这确实不太好。”
谢安道:“更可气的是,你也看到信上说的了。他倒是知道老夫要写信给他要他解释。他信上的那些话便是提前封老夫的嘴。说什么胡东进勾连匪徒,反而牵扯琅琊王氏这样的大晋名门之族,实乃攀诬抹黑琅琊王氏的名声。其行为更为可恶,当罪加一等。本来自己念及其也是官身,革职便罢了。但他抹黑琅琊王氏的名声,自己不能饶恕,故将其拿办惩戒,以免有官员效仿。如此云云,这不是故意冠冕堂皇的封老夫和王翁的嘴么?若王翁和我再追究此事,岂不成了纵容这些人污蔑琅琊王氏的名声了?我把李徽这话更王翁一说,王翁嘴上没说什么,脸都青了。”
谢玄实在没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道:“可真有他的,这个理由……哈哈哈,倒是确实让人没话可说。”
谢安喝道:“你还笑?他这么做是自作聪明。天下就他李徽聪明?”
谢玄捂着嘴低着头,不敢再笑。
谢安叹息一声道:“罢了,若非是老夫不能打自己的脸,便要让他从徐州回来了。希望他好自为之吧。他要执意这么做的话,他的苦头在后面。你倒是也可以劝劝他。也许他不肯听老夫的话,倒是肯听你的话。”
谢玄点头道:“四叔放心,我会劝他的。”
谢安微微点头,沉声道:“你去吧,莫在京城耽搁太久,这场雪落下来,你便走不成了。回去陪陪你的妻儿。对了,去见见你阿姐,她最近挺孤单的,每天也不愿出东园,老夫要她来陪我下棋弹琴,她也不肯了。哎,这都是怎么了?”
谢安长声叹息着,负手出门而去。啪嗒啪嗒的木屐声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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