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六章 盐场
次日上午,李徽在王愉的陪同下,前往东门海边盐场查看。
之前远观过盐场情形,已然震撼无比。现在进入盐场之中后,更是感受强烈。这盐场的规模之大,人力之多,产量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从大道走进盐场之中,便是数十间库房。其中一部分库房里堆满了小山般的粗粝海盐。这些海盐都是从析出池中和盐亭的石锅之中收集的粗盐。因为是结晶体,所以有的颗粒甚大,像是一堆发黄的白色小石头。
这些盐其实还是不能出售的,还需要进行一道工序,那便是将之捶打成小一点的颗粒,才能进入千家万户。所谓的粗盐细盐之分,不完全是颗粒的大小之分。粗盐也可以很细,只是士族官员们习惯吃的细盐是经过第二次熬煮,去除一些杂质之后的盐。口感上没有苦涩的味道。
库房中间的空地上,一派数十人的夯冲人手,正脚踩长杆的一端,利用杠杆原理让另一端的木锤在石臼之中捶打,将那些大如鸽蛋一般的粗盐锤成米粒状,之后便可装车运走了。
数十名男子汗流浃背,一刻不停的捶打着。赤膊的身体上黝黑发亮。这是极为繁重的体力活,这也是他们每天一爬起来便要做的的工作。
穿过忙碌的库房区域,出了一道围墙。便看到了生产区域。首先看到的便是密密麻麻分布在方圆数里之内的大量盐亭。
所有的盐亭都是简陋的草棚搭建起来的,里边架着浅浅的石锅,下边烧着火。整个场地上烟火沸腾,呛人眼鼻。
大量的海盐便是这么煮出来的,从前方的盐卤池中担了卤水倒入石锅之中,进行熬煮。水汽蒸腾之后,海盐析出,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怪不得李徽在来路上看到了大量拉着柴薪的大车,可以想象,这里一天要消耗多少柴火。
不过柴薪便宜,盐却贵的很。付出成本也是划算的。
李徽走进密密麻麻的盐亭之中,看着那些蓬头垢面,身上黑乎乎的几乎看不见口鼻的煮盐的百姓,心中不知何种滋味。
这些人中,男女老少都有。男子担柴担卤,妇人添柴铲盐,还有一些少年,身材瘦弱,却也帮忙递工具,搬东西,忙碌之极。还有的妇人背着襁褓之中的孩儿在肩头。那些孩儿才一两岁大,却也被熏得黑乎乎的,但李徽却没听到他们的苦恼。
数以千计的人在周围忙碌着,但是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所有人都机械的干着活,仿佛是一个个没有生命的躯壳一般。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冷漠的,看不到痛苦也见不到笑容。
这种情形,让李徽感觉头皮发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哎呦”一声,一名少年背着柴禾摔了一跤,膝盖上顿时出了血。李徽忙上前查看,询问伤势。那少年只是看了李徽一眼,提起柴禾便离去。
李徽呆呆凝望他的背影,皱着眉头。
“刺史大人莫要恼怒,山野少年不知礼数,回头命人给他教训。”王愉沉声道。
李徽转头看着王愉,王愉被他眼中的寒光吓得一哆嗦。
“王愉,你听好了。有人说你在盐场草菅人命,迫害做工的百姓,你有没有这么做心里自知。眼下我不跟你计较,但不表示你便可以这么做。盐场是朝廷的,但百姓是我徐州百姓,我身为徐州刺史,光是这一点,便可以将你拿办,你可明白?”李徽冷声道。
王愉忙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李徽扫视周围,轻声道:“你看看这些百姓,你难道没有半点的同情心么?这些人沉默寡言蓬头垢面,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这里的劳作如此辛苦,环境也如此之恶劣。你还怎忍心对他们下手?我希望你对他们好一些,改善一下这里的环境设施。或者最起码,给他们涨一些工钱,让他们多得些钱。这也算你将功补过,赎罪积德之举。”
王愉连连点头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惭愧,下官会照办的。”
李徽知道,王愉只是口上敷衍自己,他未必便能明白自己的话语。其实,这个时代本就如此。阶层固化,一些人高高在上,世代得享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不惜以九品中正制这种变态的取士方式来延续这种独占权力和利益的事实。
普通百姓,为奴为婢者自不必说,根本没有任何的权益。百姓之家,也只能劳作出卖苦力和手艺,要么去参军卖命。寒门小族也没有机会。所以,这些人的命运便是如此。甚少有人能突破这种阶层的屏障。
即便如自己,依托穿越之利,审时度势的站边上位,看似已经成功了。但其实在豪族眼中,自己依旧是棋子一枚。在真正的权力的分享之中,大族还是霸占着绝大部分资源。自己这样的人其实只是吃一些残羹冷炙罢了。
若不是自己几番运作,也深刻的明白了一些规则,利用大局演进的趋势而获得和谢安做交易的资格,来到这徐州之地,组建了东府军兵马的话。自己即便在朝廷身居高官,也还是如无根之萍,随时被人一把扯了丢掉。
身处的这个时代是极为残酷的,所谓的诗酒风流,魏晋风度,都是一些假象。真正的现实是,乱世嘈杂,奇葩遍地,杀人狂魔比比皆是,变态货色层出不穷。野心家,伪君子一茬又一茬。在这种情形下,还有自私自利为门户私计的倾轧和攻讦,上位者根本没有把百姓的生计放在心上。
自己若是没能成功的话,怕也是和眼前的这些百姓一样,麻木而辛苦的劳作着,悲惨的渡过一生吧。
但李徽其实也没法为这些人做些什么。天下如盐场这些百姓一样的人多如牛毛,自己也救不了他们。能保全自己已经很好了。
况且,李徽早已不是当初的李徽,多年的历练,他已经历练出了铁石心肠。若为每一个人的辛劳和悲惨而痛苦,而感同身受的话,那么李徽怕是早就疯了。
要解决的其实不是几个人、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甚至几万人的问题,要解决的是系统性的问题,是死死压在头顶的阶层的穹顶。唯有如此,才可能解决绝大部分的问题。而在根本性的问题解决之前,注定有许多人成为时代的牺牲品,成为不为人所知的默默无闻的祭品。
虽然残酷,但真相就是如此。
再往前,便是海边盐田了。离开了烟火缭绕的盐亭区域来到这里,李徽的心情好了许多。眼前视野开阔,盐田层叠,远处大海开阔,景色壮美。
王愉介绍了盐田的情形。本处盐场有盐池九十六块。以三层盐池为一个盐田的话,便有三十二块盐田。包括引潮渠二十条,海水存储池二十座。沿海岸线占地六里,组成一个庞大的海边晒盐场。
走近一座盐田,阶梯状的盐池正在运作。第一层的盐工正在将晒了两天的池水放入第二层盐池之中。而之前放入第三层池中的卤水已然开始析出。
盐池边缘,白色的盐花正在凝结。一朵朵的盐花呈现半透明的晶体状,甚为好看。有人用木掀在池水下铲盐,大量的海盐被铲进竹筐之中沥水。不一会,便铲了两大筐的海盐。那还只是在盐池的一角而已。
如此多的盐田,一天下来要产出多少盐来,当真令人赞叹。
在此劳作的百姓固然艰苦辛劳,但站在一个宏观的角度上来看,如此巨大的盐场,每日产出供给千千万万人食用的海盐,能够为大晋带来巨大的财富,为百姓提供众多的工作机会,能养家糊口。而盐场产生的财富又能维持一个国家的运转所需的财政,能养兵保护大晋。这着实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而自己,现在也要从中分一杯羹了。虽则李徽想过,倘若以盐渎县盐场所产的海盐之利来养徐州一地的话,怕是整个东府军要武装到牙齿,整个徐州将富的流油。
但可惜,自己做不到,只能分一杯羹。也许有一天,自己可以控制住盐渎县的盐场,到那时,财政便不用发愁了。想一想总是可以的。
午后时分,李徽一行离开了盐渎县。王愉送出城门外,目送李徽一行骑兵奔驰而去的背影,王愉的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昨夜他已经招供了所有的细节,提供了所有相关的证据。关于司马道子走私私盐的一切,包括环节渠道和参与的重要人物,全部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王愉不知道,自己是在给自己的脖子上套绳索,还是在为自己垂死的性命在配制回天之药。总之,他决定那么做了。他决定为了自己的命赌一把,自救一把。
现在那些证据都在李徽手里了,而自己也要去面对司马道子了。李徽给出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时间,如果杳无音讯,李徽便会上奏朝廷,掀了桌子。
“来人,准备马匹干粮,选派二十名人手,跟我即刻去京城。”看着远处东府军骑兵马蹄踏起的烟尘,王愉沉声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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