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篇13 不那么简单
等看完那些汇报之后,慕容德丰那张看起来苦大仇深的脸逐渐舒展了,十分恭敬地把密报呈回,道:“陛下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一切尽在掌握,是臣多虑了!”
说完,慕容德丰就待在那儿不动了,也不作话,如此表现反而让刘旸感到意外。小小地活动了下发酸的肩膀,刘旸主动问道:“对诸王会谈,你有什么看法?”
事实上,诸王在太和楼内的聚会,并不算什么密会,至少没有过于遮掩,除了排除闲杂人等之外,一切都大大方方的。
当然,这也并非一场普通的家族聚会,抱有明确的政治意图,密报的内容也由此展开。而起因,则源自前不久尚书令吕端提出的一项议题,那便是鉴于目前国家财政拮据,暂缓朝廷对诸封国钱粮支援,同时停止诸国战争,逐步召还正在异域作战的军队。
可以想见,此议一出,在大汉朝廷上层引发的轰动,在京的诸侯王们,更是炸了锅,这就是赤裸裸地侵犯诸侯国们的利益。
对于吕端的提议,朝廷内部的反应,就和以往任何一次政治风波一般分为三类,支持、反对、中立。并且,支持者不少,反对者更强!
持前者意见的理由自然是老生常谈,减轻朝廷负担,减少国力损耗,将国家的治理重心转移到帝国内部来,这一套政见,在世祖皇帝统治时期都不断有人提出,何况在这新皇即位、百废待兴之际。
并且,前者获得了大量庶族官僚的支持,以及一部分勋贵也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些人的出发点,当然不单是为国家大局计,甚至可以肯定地说他们别有机心,那便是撬动世祖皇帝时期的一些“不合理”的、限制乃至损害权贵们的政策。
比起一些小打小闹,还不算成熟的封国政策,就是一个合适的攻击点,也容易引起反响,毕竟大汉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对此有怨言、持疑议的不是一个两个。
至于后者,不管是诸侯王们,还是一些固守先帝大政的权贵,其根本原因,还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他们也是极具代表性的一干人,他们过去的荣华富贵以及到如今的权势地位,都来源于世祖皇帝,基于这样的立场,他们也会不论利弊、不顾大局、不讲道理地维护先帝。
而大汉的诸侯王们,毫无疑问成为这场政争中的主力,他们的实力、战斗力也是极强的。过去的几十年,刘旸太子之位坐得是稳如泰山,无人能真正挑战撼动,但同样的,诸王也在漫长的岁月里、在世祖皇帝的关照下,积累着强大的权势与影响力。
尤其是雍、秦、晋、赵这四王,那是混合着皇室、外戚、勋贵、官僚的庞大军政集团,可谓是盘根错节,影响广泛。
当这些人联合起来,所形成的影响力,便是皇帝刘旸,也不得不慎重对待。太和楼之会,便是针对吕端“封国之议”的一场结盟、合流,其诉求也很明确,将那“数祖忘典”的乱政之议废黜,同时严惩尚书令吕端,比如刘曙,就已经将吕端视作“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了.
此时,面对皇帝的询问,慕容德丰还是琢磨了下,方才拱手拜道:“诸王反应激烈,态度强硬,却是可以理解之事!毕竟,吕相公之议,是要断了他们一大笔支援与朝廷政策之利!”
“这话说得毫无意义!”看着慕容德丰,刘旸当即道:“朕问你,对于诸王所求,该如何应对?”
闻言,慕容德丰不由抬看了看皇帝,对其问,心中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异样,沉吟少许,方道:“以臣愚见,吕相公忠体国,拟议纵然不大合时宜,但其一片公心,直言进谏,却值得满朝大臣学习,实不便伤其忧国忧民之心。。
对于诸王,世祖皇帝已然给予足够优渥的待遇,甚至不惜血本,损伤国力,已然到伤及人心民情的地步。
事实上,便是先帝也有所察觉,洞悉其弊,否则何来晚年那番更张抑止的调整政策。
如何做,先帝实则已然指明了方向,当从根本上减轻朝廷直负担、国力之损耗。以陛下之睿智,想来也是心知肚明”
听完慕容德丰的回答,刘旸沉默了下,道:“依你之意,是赞同吕端之主张?”
慕容德丰也再度斟酌少许,而后郑重地说道:“于国于公,臣赞同吕相之议,然臣持异议者,乃是提举主张的时机。世祖皇帝驾崩不远,新旧交替,人心未定,诸王齐聚,提出此等针对封国之议,实在不合时宜。
而况,有些事情,可做而不可说,更不当冒冒然拿到庙堂之上廷议讨论……”
随着慕容德丰的阐述,刘旸那不动如山的脸上也多了一丝变化,想了想,沉声道:“其余封国暂且不提,就拿安东来说,你在辽东多年,难道不知安东前后吞噬了多少国家财税、人丁,对辽东道政治民生又造成了多大损害,其中有不少事情,还是你汇报给朕的?
过去,你常劝朕对安东多添防备,怎么今日态度改变了?”
闻言,慕容德丰当即严肃应道:“陛下,臣之态度从未改变,对于沿边诸国,必需予以一定约束控制。但臣反对的并非封国制度,而是诸王借封国之省便,乱朝廷之法,坏国家之度。臣在辽东这些年,对边境犯罪各项严厉打击,正基于此理念。
恕臣斗胆直言,世祖皇帝爱子过甚,在安东、安西等国的封建上过于放纵,对百年之后的构想也过于美好,得一时之安,却埋祸于将来……”
此言落,刘旸顿时拍了御案下,眼神凌厉地注视着慕容德丰:“你还真是斗胆直言!”
见状,慕容德丰赶忙起身拜道:“臣放肆妄言,请陛下治罪!”
场面安静了下,刘旸终是摆摆手,然后轻叹:“这番话,还是那股味儿,朕倒相信你态度未改!”
说着,刘旸嘴角露出了点笑容,淡淡地问道:“依理,你该支持吕端之议才是!”
迎着刘旸略带好奇的目光,慕容德丰沉着地禀道:“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关于封国之问题,前后已延续十数年,完全可以搁置延后,从容处理,实无需急于一时!”
刘旸立刻问道:“以你之见,当务之急是什么?”
慕容德丰果断道:“陛下初登大宝,当以和协群臣、稳固朝局、安定内外为要,而欲求稳定,必当延续先皇之政,如此方可获得开宝老贵之拥护。至少,对于先皇帝驾崩前的一些政策安排,还是应道尽量完成,以免非议。
恕臣直言,世祖皇帝乃是千年一出的雄主,大汉臣民也有数十年在先皇的驾驭下生计活动,如今山崩地裂,天下剧变,陛下距离彻底地接过大汉社稷之万钧重担,还有一段路要走,还需进行一番韬晦沉淀”
这样一番话,外臣之中大抵也只有慕容德丰敢说且能说的了,而刘旸也陷入了一阵认真的思考。许久过后,刘旸抬头,再度看向慕容德丰,语气中竟带着些怅然:“你之所以提起诸王之会,本意就是在提醒朕这一点吧!”
慕容德丰斟酌少许,拱手拜道:“诸王已然联合,决议针对吕相!而吕相是陛下大典上钦封的宰相,众臣之首,他若遭遇攻讦,不论能否承受住,对大汉朝局,对陛下威望,都无益处,还望陛下审慎待之,早作准备.”
“朕知道了!”又一阵焦人的沉默之后,刘旸冲慕容德丰道。
注意到皇帝神色之变化,慕容德丰心中也有底了,再度谦虚一揖。看着他,刘旸又提出一个问题:“日新,依你之见,安东王如何?”
刘旸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宽泛,若是不明上意,往往可能答非所问。只不过对慕容德丰来讲,这并不是个难题,过去的二十年,君臣俩就安东问题进行过无数次的讨论。
因此,只稍加思考,慕容德丰便以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答道:“回陛下,今日之安东王,远远无法与当年之秦王相比!”
听其答,刘旸终于笑了笑,感慨着说道:“大哥之风采,就是朕也自叹不如!或许正因如此,今日之安东王,却觉朝廷欠了他一个‘秦王爵’.”
对此,慕容德丰一时间却也不少说什么了。平心而论,就世祖皇帝晚年对诸侯王的操作结果来看,对安东确实不大公平,同时,当年主要就是东宫在推动收回秦王爵,站在太子的立场,怎么打压当时的安东国都不为过。
只是,几年下来,由于世祖皇帝的前后不一、想法多变,反倒让新皇刘旸在此事上略显尴尬。
“文渊那孩子,从来刚烈自得,自觉受了委屈,也难免抱怨!”见慕容德丰不作话,刘旸轻轻地舒了口气,道。
慕容德丰却摇摇头,沉着地指出:“这世间,岂有只得好处,不受委屈的?这世间的好处,又岂是为一人所得的?朝廷对安东,早已是仁至义尽!”
有一说一,慕容德丰的“安东威胁论”在刘旸这里,几乎已经成为他的一项政治理念与主张了。而每每看他义正辞严地大谈特谈,刘旸甚至能产生之中无奈的感觉。
“罢了!”刘旸挥挥手,改变话题,冲慕容德丰道:“日新,原本朕有意明日再召见你,不过既然赶上了,便提前通知你吧!朕意已决,将你调入中枢,任吏部尚书,同平章事!
不讳言地说,先帝晚年时期在吏政上是有失偏颇的,一方面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大行杀戮,一方面对某些人事又有意宽纵,不加制止,如此自我矛盾,导致吏治产生乱象。
皆言一朝天子一朝臣,朕御极之始,总是要改变一些风气的。朕用你为吏部尚书,拜相,便是要让你,将大汉吏治之谬处匡正,重还朝廷一片清正。
勿负朕望!”
慕容德丰闻言微讶,对于调离辽东道,他还是有所预料的,一者他在辽东履任也够久了,当年外放,也是身为太子的刘旸所采取的一种韬晦办法。如今,刘旸登基了,自然要用一些心腹有为之臣。
另一方面则是,元夕之后,去岁进京奔丧的将帅、封疆们,不涉及职务变化的,也陆陆续续辞驾离京还任了,唯有他,特地被皇帝留在京中,一直没个说法。
而对于刘旸的任命,慕容德丰自然是一万个乐意,进入帝国权力中枢,这几乎是每个大汉臣僚都梦寐以求的。别看慕容德丰已经成为一道主官,但在世祖皇帝时期,他距离政事堂还远得很,然刘旸一朝登龙,摆在慕容德丰面前的层层阶梯、重重阻隔,顷刻之间便成通途。
皇帝的目光中饱含信重,慕容德丰感之,深吸一口气,也郑重拜道:“承蒙陛下器重,委以天官之职,臣别无二话,唯有竭忠尽力,以报圣恩!”
“平身!”刘旸朝慕容德丰伸了伸手,语气真诚地道:“你我君臣,心心相印,无需赘言!”
“多谢陛下信任!”
“还有一事!”刘旸沉吟下来,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道:“辽东道乃是整个东北军政稳定的支柱,布政司更是治安守牧重中之重,需以干才良臣镇此要害,你离任后,何人继之,可有想法?这也算是你上任吏部之后,第一桩要政!”
闻问,慕容德丰并没有贸然开口举荐,而是在短暂思考过后,谨慎道:“若陛下欲从辽东道司抬举,臣或可建言一二,若陛下欲从天下贤才简拔,那臣还需多方了解之后,再作权衡.”
“很好!”刘旸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很认可慕容德丰这份谨慎,道:“封疆大吏几乎掌握一道之生杀大权,权力很重,选贤举能,必需综合考量,慎之又慎,秉持此心,再加多方考察监督,及时指正,至少不会出大问题!”
“臣谨记陛下教诲”
慕容德丰离开垂拱殿时,天已然黑透了,轻快的脚步显示着他不错的心情,毕竟,从今而后,他便是大汉天官、政事堂宰相了。
至少在臣子之中,这算是“一步登天”式的跃升,毕竟他今年才四十五岁,上一个这般年纪就登堂拜相者,还是赵普、赵匡义,慕容德丰是有自得的理由的。
高兴的同时,慕容德丰又心怀隐忧,对如今的朝局。可以预见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积聚,那些诸侯王们已然蓄势待发,接下来的大汉朝堂一点安宁都不会有,这是慕容德丰等臣僚不愿意看到的。
甚至于,因此对尚书令吕端产生怨气,好端端的,捅那个篓子做什么,就是慕容德丰此前虽然嘴上理解,但心中还是很有芥蒂。
本质上而言,或许还是对吕端的不信任,他又不是赵普,没有那等权势与威望,凭什么敢自说自话,不打招呼,就在廷议上提出事关先帝、封国的重大议题,这甚至是违反政事堂组织原则的行为。
如果说此前慕容德丰还有所不解,毕竟吕端虽然小节有亏,但大事绝不糊涂,以他过往的表现,也不像是个能“冲锋陷阵”的人.
当一个人的行为与他日常表现大相径庭之时,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背后隐藏着什么内在因果。
经过傍晚这么一场面圣之后,慕容德丰暗暗地将之与皇帝刘旸的反应联系到一起了
而垂拱殿中,在慕容德丰告退之后,皇帝刘旸独处了好一会儿,眉头紧锁,思虑颇重。不像过去了,如今的刘旸并不是一个容易受影响的人,即便亲近如慕容德丰,也是一般。
但慕容德丰今夜的提醒,仍旧让他警醒了些,至少,他此前还真有些忽略,倘若诸王群起攻讦吕端这个大汉首相,对朝廷造成的影响,那至少会暴露出他这个新皇对大汉帝国掌控力不足的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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