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章 千古
于延益这个想法不是突然萌生的,也不仅仅是受了杨清源的《共和书》的启发。
神州的法治思想在远古时代就已经萌发。
古籍之中便已有记载,法令者,君臣之所共立也。
至先汉之时,汉书之中便记载: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
翻译成现代汉语,法律是天子和全国人民都要共同遵守的。
到了大周,已经有士林学者提出了,“法者天下之公器”的思想了。
法非天子之法,而为天下之法。
这种思想虽然大胆,但还是能够被普世价值观接受的。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朴素的法治思想自古以来便有之,且在百姓之中广为流传。
虽然文官集团在后世网络上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不得不承认,在限制君权之上,文官集团的贡献是最大的。
比如蓝星明末的文官集团,最大的问题不是限制君权,而是过度斗争和失衡,使得其一家独大,特别是浙党的崛起。
这里顺便提一句,文官集团不过是一个政治集团的代表,他们内部也有斗争,也有矛盾,并不是一个整体。比如明末的东林党中,就有齐党、荆党、楚党、浙党。乡党、朋党、政党都会形成不同的派系。
不过单就限制君权,蓝星明朝的文官其实做得还不错。
限制君权本就是儒家思想之中的应有之义,只不过董仲舒的罢黜百家,使得儒家变成了皇权的附庸。
《周礼·武成》:“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圣天子垂拱而治的思想历来是被人所推崇。
皇帝作为政治象征,不过度的参与到政治当中。
不是每一个皇帝都能够汉武、唐宗一样英明神武,一个隋炀帝式的昏君,其对于社稷的危害性远远胜过三个强大的敌国。
但是文官集团的代表不一样,能够从科举走上仕途,最后登顶的人物,其政治手腕和政治魄力都是人中顶尖。
并不是什么人都有执掌一国的能力,比如后世的政治作秀固然能获取选票,赢得大选,但是他们有没有能力执掌一国,这个答案是不确定的。比如某个演员出身的司机。
同样的道理,相比于继位的皇子,历县郡府州的文官的能力久经考验,自然更值得信赖。
当然也不是说文官就绝对好,文官集团最终也是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的,一旦让文官独掌大权,没有制衡者,就会出现明朝中后期的情形。
明初三大营被废之后、重新组建了十二团营。
自此之后,代表天子亲信的宦官势力便彻底被清除出了京营,京营、内阁、六部、都察院都是文官说了算,以巡抚转隶都察院为标志,文官成为了各地的最高军政长官。
一家独大,政治失衡,这就是就明朝崩溃的原因之一。
或许偶有国士,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得失,来限制文官集团,比如推行考成和一条鞭法的张太岳,为大明续命八十年。
但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
所以在张太岳死后,被文官集团近乎疯狂地攻击。他改革的成果也毁于一旦。
故而,在文官执政的时候,需要有人来制衡文官,不能让文官集团掌握绝对的权力。
司法、监察、兵事,不能再由文官插手。
斗争和制衡有时候才是政治平衡稳定的关键。
蓝星有位大政治家曾经说过,“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共和也好,立宪也罢,莫外如是。
有政治必有派系,古今皆然。
于延益看向了杨清源,这不是他的突发奇想,而是早就在有所思考,在牢狱之中,他已经理清了思路。
所以才有了今日和杨清源的这番对话。
“于师,即便是要走限制皇权之路,你也不是必须要死啊!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杨清源看着于延益,他不愿意这位个人能力品德都近完人的名臣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于延益笑着摇了摇头,“清源,你其实看得明白,却又何必执着呢?!”
杨清源不是不懂,而是不愿!
“朱瞻坤弑君的证据已经被销毁。我若不死,你以何废立,正天下法?!我死,天下大义才能现。”于延益口中的死,似乎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简单事情。
“于师!!”
于延益抬手制止了杨清源的话,“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即便是活着,又能苟延残喘几年?!为何不成全大义之名。我这十年寿元与千古之业,孰轻孰重?!”
“你若负有弑君恶名,何以执政天下?况且我也想知道王在法下的世道,是怎么样的世道?!”
此时的于延益,已然看淡了生死。
总有一些读书人不怕死,总有一些读书人有风骨!
青史不绝,褒奖着如此的正气。
可杨清源又怎么能愿意于延益这样死去,从一个法学生的角度看。
一个人的生死和千万人的生死并没有区别。
面对杨清源的抗拒,于延益也是早有预料,“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于延益想到他少年时的偶像,文山先生。
“天地之间有正气,唯有时穷节乃见。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今日之后,这正气,也在我于某人的血肉之中!”
“……”
“自古变法,无有不流血牺牲者,今日大周变法,自我于延益始!”
“不争一世,争百世,我要争得是那万世之名。”于延益洒脱一笑,“清源当成全我的。”
杨清源迎着于延益的目光,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他从来没有觉得点头是一件难事,但今日却丝毫有万钧之力揪着他的头发。
“哈哈哈!好!当浮一大白!”见杨清源答应下来,于延益又豪饮了一大口。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如此豪情,当千古不朽,熠熠生辉!
在杨清源接受了这个现实之后,于延益和他商量起了计划的具体细节。
原本杨清源救出于延益,然后废除朱瞻坤改立魏王,其实虽然在操作上有难度,但是过程并不复杂。
但现在是要开创一种全新的政治局面,其复杂程度,根本不是废立天子可比的。
如何去平衡朝中的各方?!
如何扶持新的势力?!
如何让官员被有效的监督?!
杨清源虽然此刻也居三品之职,但他不过只是当个冀州平山郡的太守,执掌过越州的军政,对于如何执掌中枢,是没有经验的。
“程青松,人如其名。不畏权势,铁面无私,此改革之举,利国利民,他是能够支持你的。”
“你的座师,钱牧谦,他是个很传统的儒家文人,毕竟是儒家浩天府的传人,他虽然无心栈恋权势,他是代表着越州钱氏及其他各族的利益。他又是个老好人。所以你只需让他稳住越扬集团便可。”
“其实我最担心的是监察之权,都察院依旧是文官执掌,自纠自查,又怎么可能查的清楚,查得干净?!”于延益对于这个问题没有太好的办法。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办法!”杨清源补充了一句,“让都察院和朝廷其他的机关完全分离开来,便可!”
“分离?!”于延益好像有点明白了杨清源的意思。
“都察院在监察官员之时,会有官官相护之时,其主要原因是因为现在的都察院,有时候不过是升迁的跳板,若是御史下手太狠了,日后从都察院升至其他衙门,难免被人孤立。既然如此,那就让都察院一系,完全独立就好了!升迁任免都在都察院体系内,这样官官相护的局面便可以得到改善。”
一日为都察院御史,终身为都察院御史。
将监察和行政彻底地分离。
“善!”于延益一击手掌,这个办法确实行之有效,而且并不是空中楼阁。现任的都察院正程青松,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无论升迁任免,都在都察院内打转。
如此便可人为的都察院从文官体系之中独立出去。
都察院的御史不会进入文官体系,那就彻底和文官决裂了。
文官在都察院的御史眼中,就成了一个个行走的业绩。
这般,监察的力度和效率也会大大增加!
……
于延益和杨清源说了一大堆,他在牢狱之中这些时间,并没有闲着,悟通了道理,也理清了脉络。
在这里等着杨清源来,杨清源会是这个计划的完善者和执行者。
“清源,其实,还有一件事。”
于延益饮尽杯中之酒,看向了杨清源。
杨清源无意之中的一系列行为,让现在三权分立,制衡文官集团有了可能。
兵事上,杨清源为首的新武勋集团崛起代替了原本被太祖砍光的旧武勋集团,李承恩和杨清源代表的六军都督府有足够的能力和文官集团扳手腕。
监察原本是被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所瓜分的。
都察院一直是属于文官体系,不过都察院正程青松持身守正,在他的带领下,都察院的道德水平也是极高的。
而宦官集团中,主要就是暗六部中的东西两厂和锦衣卫。没错,锦衣卫不是太监,但是他们确实属于宦官集团。
司法,则是最不被重视的,从之前残破几近废弃的大理寺就可以看出。
但是杨清源走了一步闲棋,现在看来成了神之一手。
刑律学院的弟子,成了大理寺这个执掌大周最高政法的最好选择。
虽然还很稚嫩,但是只要成长起来,就可以成为一方治政力量。
当然这个体系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他有一个很大的弱点,那就是杨清源。
无论是文官集团,监察体系,亦或是六军都督府,杨清源在其中的含量太高了。
他一个人就可以影响到三大集团,杨清源在朝中,可以随时破坏三权分立,制衡君权的格局。
更重要的是,这个计划需要扶持吴王小十三上位。
魏王虽然年幼,但毕竟不是杨清源的弟子。
而十三悟性极高,宅心仁厚,乃是作为君主的最好选择。
若是小十三的登基之后,杨清源便是帝师,以小十三对于杨清源的感情,必然是言听计从。
“这个计划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于延益此刻放下了竹箸和酒杯盯着杨清源,“在完成之后,你必须要削弱你的存在?!”
“我?!”杨清源愣了一下,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政治影响力。
被于延益一提醒,杨清源才猛然惊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成为了大周政治场上的重要人物。
六扇门、大理寺依附他存在,天策军、晋阳军唯他马首是瞻,连神武军、神策军也认可了他军方代言人的身份。
而且杨清源是正统科举出身,一甲进士,榜眼之尊。标准的文官出身,被文官集团所认可,乃至培养。文官之首的于延益对他如亲传弟子,文坛盟主钱牧谦是他座师。
他已经从政治新秀,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也正是因为这样,朱瞻坤才暂时不敢对杨清源动手。
冤杀于延益已经触及到各方的底线,再对杨清源动手,那他的皇位也就坐不下去了。
所以,要对付杨清源,就必须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比如,杨清源行谋反之事。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杨清源沉默了。
他没想到,十年时间,他从一个武当山上的道士,变成了现如今大周权势高峰之一。
短暂的沉默之后,杨清源也是潇洒一笑。
“我本武当山一修者,权势于我何加焉?!”
从武当下山入朝,不是为了追求权势,只是遵从本心而已。
“若是能放下肩上的担子,策马天下,笑傲江湖,也是一件美事啊!”
看到杨清源眼中的真诚,于延益欣慰无比,放声大笑。
“哈哈哈!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于延益端起酒坛,将其中之酒一饮而尽。
“清源!我身无长物,唯有一身浩然正气还算有点用处,但也已经替苏觅洗练周身。此时,我已一无所有,唯有一言赠你!”
于延益身上的气质大变,不复刚刚的潇洒通透,而是威严厚重。
杨清源正襟危坐,“谨听于师教诲!”
“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
惟精惟一,
允执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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