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二十五章 价码(两更合一更)
第1239章 价码(两更合一更)
韩缜从政事堂至中书西厅外候立。
此刻随着随从一声赞喝,厅外院门处十余名门吏手持棍杖‘咚咚咚’地敲地。
在官场上在官员所经由的地方,门吏用棍杖敲地以警示世人,此称作“打杖子”。
在禁中不是谁都有打杖子的权力,唯有三官得告。
分别是宰相告于中书,翰林学士告于学士院,御史告于朝堂。
韩缜远远看去但见朱衣门吏前导,门吏一路从章越踏步时便打杖子,韩缜自是没有这个资格,甚至他身为知枢密院,为枢密院之长也不可。
韩缜见此一幕,叉手侯立在一旁,仿佛如门吏无二。
但是章越就这么从韩缜面前视若不见地径直走了过去。
韩缜面有愠色,但仍是纹丝不动站在原地。
之后章越升厅打杖子的声音方停了。
不久后朱衣吏方抵至院外将韩缜请入了厅中。
韩缜面北坐在章越下首,按道理说韩缜也是知枢密院,作为两府执政有资格让章越掇案,但章越显然没有给对方这个待遇。
官场上就是这么恶心人,有时候比打你骂你还难受。
但更难受的是,明明知道对方这般对你,你还得笑脸相迎!但没办法,身在官场一日,就似笼中之鸟不得自由。
韩缜心底如是感叹,面上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半点不满之色。
韩缜道:“今日缜在政事堂上听丞相之教诲,方知横山攻略实错得厉害。”
“一旦我军从横山出,若辽国出兵救援党项,岂不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内。”
“韩某识浅未能料到这一点。”
章越差点笑了言道:“韩公过谦了。”
韩缜见章越当即道:“丞相有所不知,韩某是懂恩义,知恩义的人。但鄜延路,环庆路诸将怂恿不知朝廷方略,一心邀功,揽边役为事业。若非韩某再三弹压,早已是惹成祸事,此事千真万确,今日韩某见丞相分说此事,还韩某一个清白。”
章越听了心道,哎呀妈,你韩缜竟还成了功臣。
这莫非是挑动群众斗灵岛,然后自己第一个冲过去保卫灵岛吗?
你韩家还真是家学渊源,招数简直是博大精深啊!
章越徐徐道:“当今天下,论世家要属东莱吕氏、真定韩氏、三槐王氏,真定曹氏。公有家世之资,便是没有我举荐也不会差。再说当初兰州之功乃公自立,要不是公,本相也不会坐稳了相位。”
“当年本相承尊兄照拂,一路仕途发轫。要说知恩义,本相才要知恩义才是。”
韩缜听章越之言,剖析得清清楚楚心道,都说章公仁厚,这话果真不错。
章越道:“可是天下之事就是这般,往往事与愿违。”
“你要往横山出,本相却要往熙河路走,犹如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时。”
“这句话出自韩非子,当初司马学士弹劾王荆公时亦言,臣之于王安石,犹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时也。”
“王,司马二公私交无碍,却如冰炭寒暑般不能相容。”
“不是因你我之私交恩义,乃所在之处不同罢了。”
韩缜闻言额上渗出汗来,章越道:“昔日丁谓任宰相,凡朝士与寇准亲善者必被排斥。”
“我不学丁谓,但公所为与朝廷大政方针相左,又兼韦州之败,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破事,少不了要委屈公先在地方数年了。”
“择地任一知州。我应承你待我除相位之前,保你落去罪籍,加观文殿学士之位!”
韩缜心底一凛,当年自己的兄长韩绛因罗兀城之无功,差点被免去观文殿学士,多亏章越在熙河路有所突破这才保住。而吕惠卿当初除参政之位,至地方也是罪籍,没有加观文殿学士。
这一次因章越用他知太原,这才加为观文殿学士。
换句话说,韩缜这一次知地方连执政之位,都被削去了。
从知枢密院一下被削去执政,章三实在是太蛮横霸道了,比丁谓也好不了多少。
韩缜只好道:“韩某谢过丞相!”
韩缜这一次回京,托张茂则给章越说情,没料到仍得了这个结果。此也令他见识到了章越处置上的无情。
也罢,谁叫他章三如今圣眷正隆呢?
人要走时,狗要逢主,谁叫我我韩缜眼下没走上好时运,且由他章三再得意两年许。
韩缜辞别章越时神色不太好看,从呼风唤雨,掌握生杀大权的方面之任,再到今日看权相脸色,仰人鼻息的滋味,实在太不好受了。
但韩缜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切先忍过这两年再说。
韩缜一再忍让,但出门之际还是忍不住一拳砸在院墙上,这一幕立即被门吏看见禀告回去。
韩缜离开后,尽管心底对此不甘心,他命人准备了价值连城的盒杖礼品,准备往王珪府上去一趟。这两年他韩缜在行枢密使的任上可谓赚得是盆满钵满,这些礼物对他韩缜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韩缜离了宫城半路上走到潘楼街和南通界。
在一旁一间大屋之中,官办的金银交引铺里数名匠人正打造银锭金锭,而官方的牙人拿出盐钞交子向商人兑换,左侧还坐着一名头载官帽的官监税官,百姓可以拿着钱财兑换后交引,向朝廷缴纳税赋。
税官和牙人所坐之处,背面墙壁上有颁布税物行文和交引所里最新银钱兑换盐钞交子的汇率。
韩缜再往前走,却见一处屋宇雄壮,门面广阔之处。门面墙上皆是销金饰玉,说不尽的奢靡。
这里可是天下第一繁华地,汴京的交引所和股票交易所。远远望去无数人头攒动,多少锦衣花帽人物,纷纷济济,相对拱手作揖,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四处所见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场面。
百姓们大声谈论的都是近来涨上了天的熙河路交引所和新上市的秦州三家纺织行会的股票,不少百姓从中取利。
界身附近的潘楼酒楼,不时留下豪客夜掷万贯的故事。茶肆之中,尽数讲经论财的四方商贾。
韩缜记得当初熙河路交引所股票上市时,他也买了一些,但买得不多,可是据他所知章家买得不少,还有如几个世家,似章越之前提及的东莱吕氏、三槐王氏,真定曹氏。
甚至还有远在洛阳的文,富二家及章越姻亲吴家。
文家在熙河路从番人手中买了不少田地,再雇佣当地番人租种棉田粮田。
现在打下凉州,重开西域后,长此以后丝绸之路的利润源源不断地输入。贝吉布与丝绸一并销至西域,而以盐和贝吉布为锚定的盐钞和交子也更加稳固。
除了老的世家,还有攀附章越而上的新贵,譬如之前办交引所的沈家及经营陕西邮路的陈家,秦州新兴三家纺织商都从中分得了好处。
他知道自己哪里是斗一个章越,熙河路背后是新旧世家利益交错的地方。就算章越不经营熙河路,攻下凉州,打通西域,这背后利益团体也会逼着章越走这条路。
想到这里韩缜容色缓缓地变化,却觉得心境也有些平和,自己一开始就错了,错得厉害。
早知道这背后利益集团势力那么大,自己若强行从横山攻略,就算章越不出手,其他人也要对付自己。
其子韩宗恕与韩缜的马并骑道:“什么寒门宰相,说到底也只是新旧世家的佣人罢了!所谓的再造中兴,收服汉唐故地,都是骗骗百姓的而已。”
韩宗恕心底有些怨气,韩绛当初因是当朝宰相不好操弄这些,而韩缜因一股的自负傲慢,也看不上这些。
不过韩维和侄儿韩宗师这些年都操持不上,算是在朝廷打下凉州前上了车。
韩缜看了韩宗恕一眼,对方连忙道:“爹爹,孩儿一时不忿。”
韩缜道:“章丞相乃当世显赫人物,轮不到你来评议。”
“是。”
“算了,王府上不去也罢!你代我去一趟吧!送了便走不要停留!我可不愿咱们父子一日丢两次脸。”
“是。”
韩缜拨转了马头,放弃了往王珪府上的打算,只是派韩宗恕将礼物送到王珪府上。
韩缜回头看了一眼喧闹繁华的界身,数年前不起眼之处,而今不知不觉已成为了大宋之命脉所在。
……
章府中那名充当大辽使者的商人再次抵达了章越的府中。
章越看向对方问道:“你是吴国公的(耶律颇的)的人吧!”
对方犹豫了一下承认道:“正是,请丞相恕小人之前隐瞒之罪。”
章越看着对方笑了笑道:“无妨,熙宁七年时,我与吴国公各自代表宋辽两国谈判。”
“而如今时过境迁,不意竟成了两国皆手掌国柄的人物。”
耶律颇的除了拜吴国公,眼下还是北院枢密使。
在辽国枢密使地位要高于中书门下平章事,而同等级北院又要高于南院。
对方道:“大王说了,当年与丞相乃各为其主,但丞相之风姿及能言令他佩服,正是他回朝后力劝国主言,南朝有丞相这等人物,不可轻动刀兵。”
章越笑道:“真是承蒙吴国公看得起。你也是北地汉人了,不知幽燕汉家是否仍心慕中华?”
对方正色道:“丞相何等高明人物,但此事怕是一厢情愿了。”
“请恕我直言南朝懦弱,武风不振,但我辽国这些年南征北讨,无论是疆域之广还是兵马之强皆胜过大宋,故辽国如何看待南朝自不用多说。”
“不仅如此历代辽主对北地汉人都是信之任之,出将入相者不在少数。对北地汉民,亦是以汉俗治之!”
章越听了不怒反笑道:“你倒也说得是实话,那等王师北伐,吊民伐罪,燕地汉民箪食壶浆以迎,怕是我等一厢情愿!”
对方道:“丞相实是明断,可据我所知大宋之中,似抱有这等幻想之人不在少数。而今又取了凉州,胆气更壮,怕是宋辽终于一战!”
章越闻言大笑道:“说得好,燕地汉人人物如何?”
对方道:“人物鼎盛之极,文有萧何之才,张良之谋,武有霸王之勇,李靖之将。”
章越道:“似公者几人?”
对方昂然道:“车载斗量,不可胜计。”
对方虽言语上不卑不亢,但却暗暗心惊。
章越微微点头道:“能道出这番话,我倒真是小看了。本相眼下暂且并无取幽燕之意。”
“对于本相最要紧的是眼下商贸之利。”
“正是如此,耶律颇的大人也希望两家能够长久盟好,避免交兵之祸。”
章越道:“这般,你们辽国不是一直要在保州开设榷场与高丽市易吗?”
“若我能督促高丽达成此事,可否表达宋辽和平之间的诚意?”
宋朝与高丽暗中往来之事,对辽国不是秘密,他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过对于保州开设榷场与高丽市易,正好是耶律颇的正在努力争取之事。
对方想了想道:“这倒是不错的提议,但怕是还是不够,若要我们大辽坐视你们大宋吞并凉州,除非高丽能拿出北江东六州归还我大辽方可。”
章越嗤之以鼻地道:“归还江东六州?这是你们辽国与高丽第三次战争时的借口。当时辽国折损十万兵马都办不到的事,想要我们大宋替你办到?”
“你还不劝我大宋与你们大辽联兵,共灭高丽,平分其地呢。”
使者听了也是道:“如今大辽强于大宋,你们大宋还面临党项这等生死之敌。故我们有条件开价码。”
章越道:“那便真只有一战了。”
使者见章越这般,口气软化下来“此事我会回去禀告吴王,至于能不能答允,且两说了。”
“其实你们大宋也看到了,河北之地几十年没有遭到兵祸,都是因为辽国之中有似耶律颇的大人这般人物维持着。小人告退!”
辽使走后,章越心道,人生在世大家都想成为最强的人。
但这个是不可能人人如愿的,所以如何与比你强的人博弈,这是一定要懂的事情。
国家与国家也是一样,似乎辽国这般一恐吓,大宋就什么条件也不敢提,直接摊软在地任之宰割,肯定也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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