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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零九章 吕公著


吕氏嫁入章家已近十年,她心底一直不满足。

        吕氏出自东莱吕氏,作为吕夷简之孙女,吕公著之女吕氏自幼承庭训,是个能相夫教子的好女子。

        不过人无完人,吕氏性子偏偏有些好强好胜。

        她在府中素与十七娘不睦,主要一家之中谁来当家之事。吕氏认为她是长孙媳,章家自是她来主张,可十七娘也是毫不相让的性子。

        后来两房各居府里一边,矛盾方少了许多。

        她虽与十七娘正面的矛盾少了,但心下却比较起夫君来。

        天下有哪个女子不望夫成龙。

        吕氏也不例外。

        虽说章越一直对章直有提携,但她却认为章直日后未必会在章越之下,甚至过之。

        自己好歹也是嫡女,他吕家对章直的助之,怎么会少于吴家对章越的助力呢。

        后来章越一路位列宰执,最后官至宰相,她在欢喜之余,心底总有些不是滋味。其实章直也一路官位升迁,最后官拜熙河路经略使,龙图阁直学士。

        但是人嘛,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高了还要更高,更高了还要再高。

        经略使绝不是章直仕途终点,至少要执政,甚至宰相,方能如了她之意。

        吕氏的祖父吕夷简是宰相,他的太叔祖吕蒙正也是宰相。

        吕蒙正只用了十二年便官至宰相。

        她的叔父吕公弼官至枢密使。

        连宰相王珪也道,天下论衣冠之盛,必以吕家为世家。

        如此她的夫君怎能不为宰相呢?

        吕氏对章直升迁都有规划,哪一步到哪一个位子,需家里何人何人或哪个门生故吏的协助,她都有安排。

        不似吴家对章越几乎撒手不管,只是在关键节点才帮忙一二。

        章越举荐章直出任熙河路经略使时,曾咨询过吕氏的意思。当然章直不为经略使,也调回京师,出任三司副使或入司农院。

        不过吕氏觉得这般升迁太慢了,朝廷正是拓西边,重军功的时候。

        章越从熙河路经略使回来,直接官拜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

        而章楶更了得,直接跳过了四入头,官拜签署枢密院事,几乎比肩执政。

        这熙河路是出将入相之处,以章直之背景,还是天子发小,从熙河路回来还不得执政一步到位。

        如此与章越平起平坐,甚至胜过了她父亲。

        哪知章直却被围鸣沙城,得知此事吕氏面上强自镇定,但心底却是慌作一团,六神无主。

        一直到几日前传来了鸣沙城陷落,章直下落不明的消息。

        知章直凶多吉少,吕氏闻之后抱着章直的独女痛哭流涕了一夜。

        至于章直在熙州居然养了外室,早有耳目禀告给了她。吕氏知道此事时,鞭长莫及,也是无可奈何,到了后来章直身陷鸣沙城了。

        她决定将外室接回汴京,全部由自己安排,没料到却被章越的人先到,给对方抢了先接回京师。

        这令吕氏陷入了被动。

        吕氏也不是吃素的,她当机立断以母亲身体不适为由,带了女儿直接回了娘家小住。

        以此表示对章越的不满。

        现在吕氏心神不定。

        吕氏的兄嫂,如吕希绩之妻本是吴充之女,本与吕氏交好,但数年前却是病故,这让吕章两家少了一个能传话的。

        现在几个嬷嬷,兄嫂都替吕氏说话。

        一人道:“瞧那个苗氏也是犯官之女,为了迎合姑爷,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这样的女子,如何能让她进家门呢?”

        另一人道:“是啊,我吕家何等门风,家规如何森严,便是纳妾,也要是正儿八经,书香门第家的女子。”

        “又何况是外室,身份还是罪官之女,如此如何能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呢?共同服侍公婆呢?这不是自降身份,还不说她还有两个孩子傍身。如此久了,不是奴大欺主?”

        最后一人道:“我看留子去母便是,拿一笔钱打发她走了,从此不再见面。”

        一旁坐着是吕希哲之妻,她乃张昷之之女。

        张氏见此沉着脸道:“越说越不像话了。”

        作为长媳张氏言语权颇重,几个嬷嬷听了立即下去了。

        张氏对吕氏道:“你怎么看得?与我说说。”

        吕氏道:“嫂嫂,我心底没有半分主意,回来便是听爹娘的意思。”

        张氏道:“你如今也是嫁入章府,出嫁便是为人妇,为人媳,岂可事事再指望家里主张呢?”

        “此事成与不成,你当由一念。”

        吕氏道:“我不知道,我尚未见过此女子,不知她是如何样人物,居然迷得了阿溪,还给他生了儿郎。”

        “如今我只是心底只是恨。阿溪办事很有分寸,极讲条理,大小事从不瞒我,不违背我的意思。但偏偏只是在这件事上,他自己做主了。”

        “我不知我有哪里不好,在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还为他仕途谋划,阿溪到底要这女子什么。”

        张氏道:“这女子求什么?我不知道,但这女子已为章家诞下一男丁,且肚子里又怀了一个。”

        “我知你在想什么,但先朝章献太后虽没告诉仁庙身世,却也善待了其生母李宸妃。”

        ……

        这日吕公著在朝堂上辞了前往西夏议和的差事,上疏言自古有为的君主,未有失人心而能图治;亦没有能用威胁、强辩而得人心者。应修德以安民。

        此疏弄得天子实在下不了台。

        吕公著下朝之后正遇到章越。

        章越向吕公著道:“内制有无空暇一叙。”

        吕公著答允了。

        二人便至宫外茶室歇坐,这里一眼便看到宣德门外车水马龙的景色。

        吕公著不仅是当朝翰林,也是文章大家,儒学宗师。

        章越要劝吕公著接受与西夏议和的差事,但方才对方刚在朝堂上与天子面辞了,还数落天子不修道德而好强辩,实则无用。

        自己不好当面直接再劝。

        章越想了想看了一眼,室外侍立的少年笑问道:“这位可是内制弟子,有神童之称的邢居实?”

        吕公著点头道:“正是,他乃邢和叔之子,自小以文章闻名。”

        章越点点头道:“我记得此子诗词里有一句‘安得壮士霍嫖姚,缚取呼韩作编户’,甚有气魄,今为都人所传。”

        “吕公真是收了一位好弟子啊。”

        吕公著不同于一般官员,普通官员收门生弟子收同乡故旧,打着提携的名义为了日后私党互结而用。

        吕公著本身是儒学宗匠,以儒家道德之学问教导和约束门下幕僚,颇有开宗的气度,仅从这一点格局眼光都要胜过其他官僚。

        吕公著问道:“教导门下,不过为了传授些学问,当今官场结党营私甚多。向朝廷推荐官员不看心性道德,只看日后会不会回报家族。不问是否能善待苍生百姓,只问能否善于投机取巧。这是朝廷官场风气一日一日败坏的缘故。”

        “吕某无能,只好厚养门下道德,等到他们能明白天下之事以‘治心养性’为本的道理,再推举他们出府为官办事。”

        有等拒绝都是把话说在前面,章越道:“吕公之言,余受教了。”

        吕公著道:“不敢当。在下作学问上还是要多向丞相请教,不知丞相有什么赐教的?”

        章越道:“做学问便是明体达用之道。我近来读书用苏子瞻的八面受敌法,颇有用处。”

        吕公著道:“我听说过,苏子瞻说他读汉书,史书浩瀚如海,百货都有,人不可兼求,故他每次只取一例读之,列出治道、人物、地理、官制、兵法等若干,每次存一意读之,勿生他念。”

        章越道:“然也,我年少读书,漫无目的地读,一遍读后往往毫无收获。圣人曰,学而不思则罔,确是作学问之宗旨。但学而不思,如何思?圣人没有教之。”

        “但有了八面受敌之法,我有所领悟,捧一目的而学,方有所成,天下事又何尝不是如此。为天下之事,不可有道无术,亦不可有术无道。”

        吕公著道:“丞相所言极是,然而治天下之事,有道无术,术尚可求,而有术无道,则止于术。”

        “要治理好天下,首在于人主之仁德,次在于用人,再次在于制度,这些关乎人心向背,天命所归,乃道之所在,至于其他皆为术也。”

        章越摇头道:“吕公,余并不这么看。”

        “重道轻术,乃当今儒学之病也。论治国理政,天子不去问宰相;论经济平准,宰相不去问商人;论军事打仗,经略使不去问武将。”

        “身在其位者,不问事实,却好生臆断,一切出自己意,政由自己。熙宁时,舒国公变法之弊不在于此吗?”

        吕公著闻言呷了一口茶。

        中国的哲学有一个问题,在方法论上,过于重视演绎法,而不重视归纳法。

        如天下万事万物,都拿一个固定的公式往里面套,就比如阴阳五行。

        我们都没想万一道理是错的怎么办?那么你所有的研究不是都掉到坑里了吗?

        王安石见识极高,但也有此毛病。

        变法上认为是执行有问题,不是自己方法有问题。而他所编的字说与变法问题一模一样,他强行认为有‘一字一义’的道理,故而就有了‘波为水之皮,滑为水之骨’‘以竹鞭马为‘笃’,以竹鞭犬,有何可笑?’的笑话。

        虽说此书确有新意,但孜孜不倦于穿凿附会,见识也就停留在这里了。

        这就是只重视演绎法,不重视归纳法的弊病。归纳法就是从事物的异同中,总结出道理来。

        吕公著听了章越所言归纳法和演绎法不由觉得耳目一新道:“丞相,恐怕又要提‘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了吧。”

        章越道:“以演绎法用于术,再以归纳法用于道,这才是明体达用。”

        “其实我们过于讲究于道,却不知勤于术也是道。就比如天资极高的人,却看不起努力用功的人,殊不知努力用功同样也是‘天资’。”

        吕公著道:“丞相所言确合乎道理,但陛下与丞相,都无真正与西夏议和之决心,那么让吕某为之,又有何意呢?”

        “这等明知不能成功的事,吕某何必去下这步废棋呢?”

        章越道:“吕公,方才一进门章某不已经说了吗?安得猛士霍剽姚,缚取呼韩作编户。”

        “如今没有霍剽姚,伐夏之事确是力有未逮,但借着议和能换得秦晋百姓休养生息数年再做打算,这也不是合乎吕公的初衷吗?”

        吕公著在鄜延路大败鸣沙城陷落后上疏,伐夏使陕西,河东两路民力困乏,不建议再行伐夏之事。

        章越所言正合乎他的心意。

        章越道:“吕公,官家灭夏之心不变,然我以为天下事用弱不用强。怎可强而为之?”

        “再说两国相争,虚虚实实,不是每一步都有用,真正能分出胜负的就是一两手而已。但下每一步,都当全力以赴。这天下能与西夏议和之人虽多,但唯独吕公便是章某心底最胜任的人选。”

        吕公著若有所思道:“若吕某真谈成了如何?”

        章越道:“谈成了便谈成了。”

        吕公著熟视章越道:“谈成了便谈成了?”

        章越道:“吕公,朝廷会给予西夏优厚的条件,恢复市易,岁赐都无妨,甚至米脂寨也可归还西夏。但西夏必须交还此番被俘之人。”

        吕公著目光一凝道:“此议确实令党项上下心动。据吕某所知,西夏国主李秉常始终持议和之愿的,他有心钦慕宋朝,数次遣使表达其心,以求摆脱其母梁氏兄妹的操纵。之前伐夏,甚至打算割让定难五州为议和之凭。”

        “其实此番伐夏,我军虽败,但西夏亦损失不小,国中匮乏,士心厌战,民不聊生。若能扶持李秉常为国主,清除梁氏兄妹,两国从此息兵,如宋辽之事亦不在话下。”

        章越心下感叹,很多人便是这么一厢情愿,这么天真。吕公著真以为李秉常摆脱了梁氏兄妹的控制以后,西夏就能够与宋朝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章越道:“吕公所言极是,陛下对此番伐夏也甚有悔意,否则不会动此议和之念。章某办事素不会亏待人,若议和成功,以后两府缺位,章某必全力支持吕公。”

        “章某就将此事拜托吕公了。”

        吕公著点点头道:“丞相言重了,容我回去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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