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少林噩运(一)
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成道日。
徐州首善李显,于善德楼捐款布施,并召集徐州一带的善男信女,一同放生念佛,以增功德。
少林“缘机”大师应李显之邀,专程来徐州开坛讲法,普度众生。
从日出东方,一直忙碌到夕阳西下。缘机在悟观、悟见两名弟子的陪同下,在德善楼广结善缘,答疑解惑,讲解佛法,阐释禅道,令徐州城的佛门居士、弟子,无不受益匪浅,收获良多。
一日辛劳过后,缘机三人在李显的安排下,破例留在善德楼歇息一夜,准备明日启程返回少林。
德善楼本是李家祠堂,后被李显扩建,增设一间佛楼,上有两间禅房。
由于德善楼并非客栈,因此平日无人居住。入夜后,善男信女们尽数散去,此地变的格外冷清。
深夜,缘机在房中诵读经书,悟见则规规矩矩地举着烛台候在一旁。
一灯如豆,分外昏黄。
缘机年逾古稀,老态尽显,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尽是疲倦之意。他一边眯着眼睛观阅经文,一边别有深意地低声询问道:“今日上午,你和悟观可否擅自收下李施主的馈赠?”
闻言,悟见顿时一愣,不禁面露一丝愧色。
“师叔祖,李施主念我们舟车劳顿,所以略表心意,给些银两当做车马盘缠。我们本不想收,但见李施主诚心实意,盛情难却,所以就……”
“那也不可!”缘机教诲道,“佛门的清规戒律,不仅要在寺内遵守,在外更需谨记,不可懈怠。我们来此讲法,乃广结善缘,并非为了名利,你二人私收钱财,岂不是败坏少林清誉?”
“师叔祖,弟子……知错了。”
“待悟观回来,你二人连夜去一趟李府,将钱财送还李施主。”
“是。”
半晌无话,悟观下楼打水已足足一个时辰,但却迟迟未归。
缘机放下经书,疑惑道:“悟观去何处打水?这么久没回来,是不是迷路了?”
“院中便有一口深井。”悟见一脸茫然地回道,“下午李施主还特意交代过,说我们如若用水,从井中自取便是。真是奇怪,这么长时间,悟观师兄早该回来了……”
“下楼看看!”
缘机眼中闪过一抹狐疑,随后带着悟见匆匆下楼,穿过空无一人的佛堂,直奔院中。
今夜,月明星稀,柔和的月光倾洒在地上,映出一片白晕。
此时,井边放着一个木桶,不过却只有半桶水。
“奇怪!”悟见挠头道,“水桶在这儿,悟观师兄又去哪了?”
缘机放眼而望,将狭窄的小院一览无余,却始终未能发现悟观的身影。再看院门紧闭,门闩也并未打开,显然悟观并未离开。
“师叔祖……”
“嘘!”
不等悟见开口,缘机突然挥手制止,一双老眼疑惑而谨慎地在院中四处环顾,扫视几圈后,最终将凝重的目光,缓缓投向深不见底的井中。
“快将井里的水桶摇上来。”
悟见似乎也预料到什么,赶忙冲到井边,拼命摇起转轴。
说来也是奇怪,这桶水似乎极沉,以至于悟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井中的水桶慢慢摇起。
水桶渐渐露出井口,乍一看似乎没有任何异常,可不等缘机暗松一口气,奋力将水桶拎出井口的悟见,却陡然发出一声满含惊恐的尖叫。
“啊!师叔祖……快看……桶里有……有……”
缘机心中登时一沉,急忙伸头而望,赫然发现此时在水桶中,竟浸泡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那正是悟观的脑袋。
霎时间,缘机和悟见只感到后背发凉,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凉了半截,静谧无声的小院内,顿时阴风阵阵,寒意刺骨。
“师叔祖,悟观师兄他……”悟见吓的瘫软在地,一边不断地向后挪动着身子,一边颤颤巍巍地指着远处的水桶,哆哆嗦嗦地问道,“他......怎么死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缘机当机立断,招呼一声便拽起方寸大乱的悟见,火急火燎地朝院门跑去。可当他们欲要夺门而出时,却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院门竟已被人从外边上了锁。
“这……”
“翻墙出去!”
缘机眼神一正,伸手一提悟见的肩膀,二人登时飞天而起,一齐朝院墙外跃去。
“噌!”
不等二人翻过院墙,一道寒光陡然自半空闪现,缘机脸色一变,急忙挥臂阻挡。
霎时间,缘机顿觉手臂一凉,紧接着一抹刺痛袭入脑海。
无暇多想,缘机身形一转,拎着悟见又翻身落回院中。
“师叔祖,你的胳膊……受伤了……”
悟见手忙脚乱地拽着缘机血流不止的右臂,他由于内心的恐惧,脸上已无半分血色,身体也已抖成筛子。
缘机虽辈分颇高,但多年来却精于修禅,并不擅长武功,故而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一时难免有些慌神。
“究竟是何方神圣?”
缘机举目遥望着夜空,沉声问道:“施主可是有所误会?何不现身一见?把话当面说清楚。”
“大师不愧是大师,死到临头还不忘自己的体面。”
伴随着一阵戏谑的狞笑,只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陡然自半空坠入院中。此人一袭夜行衣,黑巾遮面,根本看不清面容。
“不知施主是什么人?”
“什么人?呵呵,我是送大师前往极乐世界的人!”
闻言,缘机脸色骤变,可不等他再度开口,黑衣人已猛地亮出一把钢刀,身形飘忽几下,眨眼间已掠到缘机、悟见身前。
“师叔祖小心!”
顷刻间,悟见将满心恐惧化作无尽怒火,低吼着挥拳朝黑衣人扑去。却不料黑衣人灵活一闪,悟见的拳头当即扑了一空,不等他回过神来,黑衣人却突然腰马一转,干净利索地甩出一记鞭腿,重重地抡在悟见的脑袋上,瞬间将其高高踢飞。
悟见的身体如沙袋般,狼狈地砸落在七八米之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现在该大师你了。”
黑衣人手中钢刀一翻,转而毫不留情地朝缘机扑来。
缘机眼神一凝,急忙抽身闪退,却不料黑衣人的动作迅如闪电,眨眼已追至身前。缘机见势不妙,匆匆挥出左掌,黑衣人不退反进,在胸口即将迎上缘机的掌风时,身体却陡然一侧,令缘机的左掌紧贴着他的胸口擦飞而过。
黑衣人趁势手起刀落,伴随着“咔”的一声轻响,缘机忽觉左臂一轻,当他在慌乱中欲要收回左掌时,才陡然发现自己的左臂臂弯以下,竟已被黑衣人一刀齐齐砍落。
森白的断骨在一片血肉模糊中,触目惊心地展露在缘机面前。
“额!”
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剧痛方才钻心而入,疼的缘机哀嚎不止,全身上下更是瞬间被汗水浸透。
“缘机大师,少林讲经堂首座,佛门弟子眼中的得道高僧,善男信女心中的在世活佛。一等一的大善人。”黑衣人言语戏谑地笑道,“殊不知,你是半路出家。自幼不学无术,长大一事无成,穷困潦倒之下,你去韶洲邢家庄欲盗取钱财,却不料被人发现。你担心他们报官,故而一怒之下杀了人家一家六口,最老的年过七旬,最小的……还不到两岁。”
黑衣人此话一出,缘机脸上顿时闪过一抹惊骇之色。与此同时,一抹深深的愧疚也浮现在其眼底。
“后来东窗事发,官府四处通缉你的下落,你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削发为僧,为免刑罚,做了方外之人。”黑衣人幽幽地冷笑道,“真是世事难料,几十年后,昔日的杀人犯竟摇身一变成了得道高僧。如今你四处与人宣扬佛法,口口声声‘阿弥陀佛’,难道就不觉得惭愧吗?你以为几十年过去,就不会再有人记得你曾经的所作所为?甚至就连你自己,怕是都忘了自己本来应该是个什么货色吧?”
“你究竟是什么人?”缘机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贫僧自知罪孽深重,迟早会有因果报应。你若是为邢家庄的无辜枉死之人而杀我,贫僧无怨无悔。”
黑衣人冷笑一声,摇头道:“我没兴趣替人报仇,当年邢家庄的人死在你手里,是他们没本事反抗。而你能摇身一变,成了道貌岸然的佛门‘大师’,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我来找你,不是因为你以前的脏事,而是为了被你们私藏的‘玄水下卷’。”
说罢,黑衣人将刀刃紧紧压在缘机的脖子上,幽幽地说道:“缘机,你前半生坏事做尽,后半生又‘普度众生’。我很好奇,像你这种人,死后究竟会往生极乐?还是定会坠入无间地狱?”
“玄水下卷?”缘机的脸上汗如雨下,他气喘吁吁地凝视着黑衣人那双充满邪气的黑眸,急声问道,“你用刀,而且是为玄水下卷而来……莫非你是河西秦氏的人?”
面对缘机的揣测,黑衣人眼中寒光乍现,但却并非回答。
“你果然是河西秦氏的人。”缘机诧异道,“没想到,秦明竟真敢向少林出手,贫僧以为他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
“不杀一杀少林寺的锐气,你们这群秃驴还真以为,天下人人都惧怕你们不成?”黑衣人狞笑道,“不要以为少林树大根深,就能在江湖中为所欲为,无所顾忌。我平生最讨厌自诩德高望重之人。尤其是你这样的假和尚,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满腹祸心。你口口声声劝别人清心寡欲,自己却权欲熏心,贪得无厌。大师,你说自己该不该杀?有句话叫‘地狱门前僧人多’,我料想说的便是你这种和尚吧?”
“自古以来,各门各派皆有败类,但也绝非人人不堪。我们与河西秦氏之间是一场不必要的误会,你又何必一错再错?将误会化作仇恨?甚至衍变成一场不可收拾的厮杀……你可知,你今日杀了贫僧是小,但势必会激起少林与河西秦氏的矛盾,到时无疑会在武林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不知又会有多少无辜之人死于非命,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施主何不……”
“废话!”
黑衣人颇为不耐地摇了摇头,冷笑道:“你杀了一家六口,可以堂而皇之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和我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今日贫僧受此劫难,也是命数所定。贫僧自知劫数难逃,只希望我的死,不会再连累无辜之人。”缘机一副视死如归的淡定模样,沉声道,“施主请动手吧!”
说罢,缘机竟缓缓闭上双眸,不再理会黑衣人,口中默念起经文来。
“大师,一路好走!”
黑衣人眼神一动,嗜血地注视着缘机,手中刀锋陡然一转,瞬间割断缘机的咽喉,令其当场毙命。
伴随着一声呜呼,缘机的身体笔直地栽倒在地。黑衣人凝视着死不瞑目的尸体,犹豫片刻,突然眼神一狠,随之刀锋一横,猛地朝尸体上砍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黑衣人竟将缘机的尸体大卸八块,七零八落的尸块,恐怖地散落在一片深红的血泊中。
“砰、砰砰!”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李显愠怒的声音陡然在门外响起:“是谁锁的门?难道不知缘机大师住在里面吗?还不快去找钥匙将锁打开!”
面对院外的阵阵嘈杂,黑衣人却处变不惊。他慢慢悠悠地用手在一片破碎血肉中来回拨弄着,片刻后,黑衣人双指夹起一只鲜血淋漓的耳朵,眼中悄然闪过一抹垂涎之色。
“大师,我和你不同。你相信前世今生,相信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但我不信,我只信自己!”
说罢,黑衣人若有似无地轻瞥一眼,趴在远处一动不动的悟见,突然脚下一点,飞身而起,径自跃上楼顶,随后几个起伏,迅速消失在徐州城的夜空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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