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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江家起局


满清复国,已成弥天大梦。

北部蒙匪马队节节败退的同时,奉天密探也在全省清扫宗社残党。

江家借此契机,浑水摸鱼,立过多少功劳,造成多少冤案,权且不在话下。

只道是从此以后,“鬼拍门”这诨号,已然渐渐在奉省流传开来。

莫说是江连横,即便是赵国砚等人,再去外地办差,各地面儿上的合字,甚至于衙署官差,也都对其礼遇有加,万事通融,可谓给足了面子。

江家每至一处,保险生意便开在一处。

店面无需多大,有时不过三五个伙计,看上去更像是一处望风踩点的哨站。

纵横货运保险公司,去掉“货运”二字,业务扩展至水险、火险、寿险等等门类。

所谓的保险,其含义也在不断扩大。

单纯的保单生意,当然不曾放弃,但明眼人已经将其视作一种“靠帮”的方式。

当然,即便地面儿上的合字不“靠帮”,那倒也没有关系。

江连横收刀入鞘,讲究以和为贵。

只要不是跟江家争名夺利,便合该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如有告帮求助的地方,江家也都按照江湖规矩,能帮则帮。

不过,人有亲疏远近。

帮多帮少,那就得看江家的心情了。

两家争利,一个“靠帮”,一个不“靠帮”,江家帮谁自然是不言而喻。

至于“靠帮”江家,到底有多大用处,不妨这么说吧!

你只要不是自寻死路的虎逼,没干出往老张兄弟几个门口泼大粪、刨人家祖坟、睡人家姨太太之类的荒唐事;

甭管遇到什么麻烦,只管到省城来,见到了江连横,如实陈述,跪地磕头,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东家”。

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快则三两天,慢则個把月,恍然间便会发现,你那点事儿,根本就不叫个事儿!

奉天这边,和胜坊改换了职业经理和账房,生意依旧红火。

会芳里在董二娘的代管下,竟也慢慢起死回生,虽说还远远比不上往日的盛况,但整顿的成效却是显而易见。

窑姐儿见了她,仿佛是耗子见了猫。

甭管是做桌面儿的,还是做炕面儿的,全都玩命干活儿。

每日上午,娼馆里必定传来一阵“叮叮铛铛”的声响。

怎么呢?

原来娼馆这行当,也有祖师爷,一说是管仲,一说是吕祖,一说是插花老祖。

别家不论,会芳里供奉的乃是管仲。

窑姐儿怕开不了盘子,挨罚挨打,于是每日上午,便按照老令儿,左手端着尿盆儿,右手拿着棒槌,边敲边嘟囔:

“管仲,管仲,保弟子今天生意兴隆……”

好歹管仲也是一代能臣名相,他若泉下有灵,见了这副场面,也不知道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

总而言之,在这段时日里,江家可谓是顺风顺水,颇有种乘风而上的势头。

斗转星移,山林换色。

转眼间,一夜萧风凋百树,已然是深秋时节。

一场滂沱骤雨过后,江家确定新规,正式开山立柜的仪式也随之开始。

这天傍晚,江家大宅门外的胡同里,众弟兄个个身穿黑色短打,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有如百川东归一般,从省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宅院大门紧闭。

袁新法带人守在外头,眼见着众弟兄越聚越多,把整条胡同挤得如同闹市,却始终不曾开门。

原因很简单,现在还轮不到他们进院拜山。

不多时,薛应清带着头刀子等人走进胡同。

袁新法这才侧身推开大门,瓮声瓮气地说:“薛掌柜,请进。”

“你们先在外头等会儿吧!”

薛应清朝自己人知会一声,随即提起裙摆,迈步走进院内,黑漆铁门随之关闭。

紧接着,赵国砚也带了几个弟兄赶过来,照例是孤身走进院内,无人敢有异议。

很快,刘雁声和温廷阁也结伴而来。

“温兄,上桌吃饭不算什么,你得能看见大嫂,那才真正算是江家的门里人呐!”

“原来如此,来来来,刘兄你先请!”

接着,院门最后一次开启。

可黑漆铁门正要关闭的时候,李正西突然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里面马上就开始了,外头都消停点儿!”

众弟兄顿时噤声沉默,连忙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

李正西点点头,正要转身回到院子里时,却又忽地停下脚步,看向门边站着的一个弟兄,上下打量了两眼,开口问:“你是不是跟温廷阁盯过红楼公馆?”

那弟兄愣了一下,旋即应声道:“是,三哥,怎么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梢的?”

“哎哟,这……有点儿记不清了,还没入夏那会儿吧?”

李正西思忖了片刻,又问:“我进号子以前,伱在不在盯梢?”

那弟兄立马点点头,“那肯定在,比那时候早多了。三哥,我、我咋的了?”

李正西的神情忽然有些落寞,“没啥事儿,你们先在外头等一会儿吧!”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宅院。

这时候,院子里香火具备,看起来十分简朴,却又完全是按照关外的规矩操办。

四周摆着八张圆桌,宅子门口,摆着十把交椅,其中两把紧挨着放在正中间,其余八把交椅,如同雁阵一般左右排开。

寓意不言自明。

为首两个,自是江、胡二人。

其余八个,分别代指:东南西北,薛赵刘温。

尽管赵正北此刻身在军营,而且早已断绝了家里的事务,但胡小妍仍然坚持给他留下一把交椅,用以彰显北风在江家的地位。

仪式开始,江连横和胡小妍分别落座。

众人以茶净口。

薛应清头一个走上前。

按礼来说,拜山入伙,当行跪拜上香,可她是个女人,又是连旗入伙,而且辈分太大,论规矩,江连横受不起她一拜,索性就让她万事从简,只是上前敬了杯茶。

薛应清混迹江湖日久,知道什么场合能开玩笑,什么场合务必严肃认真。

款步上前,她便朝着江、胡二人深施一礼,恭敬道: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薛应清一介女流,承蒙东家开明不弃,容我在此落地安根。请吃了这杯茶,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同舟共济,绝不背誓。”

江连横接过茶碗儿,抿了一口,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快请坐。”

赵国砚第二个走上前。

他便有些麻烦了。

按“四梁八柱”的匪话来说,赵国砚算是江家的“炮头”。

除去四风口那帮小靠扇的以外,他是最早跟随江连横的人,舍命救主,立过大功,“过堂”试胆虽说免了,但递交拜山的字据、焚香、叩头、起誓,却是样样不少。

关外拜山入伙,不在关公面前盟誓,只在大柜面前叩瓢。

点烛焚香,也不烧三炷半,而是烧十九炷香。

关外“横把儿”奉十八罗汉为祖师,敬香时,按照前三后四,左五右六摆放。

中间一炷大香,敬的便是大当家。

按说给活人敬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风俗各异,习惯也就成了自然。

关外盟誓不对天,大当家的就是天!

誓词也不如老洪门三十六誓那般文雅,都是清一水儿的大白话。

如有背誓之人,不求诸鬼神惩治,只求他日手刃叛徒,方才大快人心。

明晃晃的烛光灯影下,赵国砚一边敬香,一边高声颂念江家的新规誓词: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我赵国砚,祖籍河北沧州,当年幸得大当家的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容我在此落地安根。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不计生死,赴汤蹈火,如有半句假话,请大当家的插了我,请众弟兄插了我……”

江连横抬抬手,沉声道:“国砚,你我是过命的交情,快请坐。”

刘雁声紧随其后。

入乡随俗,只见他一边敬香,一边操着南国口音念起誓词: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我刘雁声,宣统元年,随同大师爸由南国来到关东,恰逢乱世,天灾人祸,瘟疫横行,万幸有大当家的于危难之际,施以援手相助,容我在此落地安根。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如有半句假话,请大当家的插了我,请众弟兄插了我……”

江连横点点头,低声道:“雁声,谭先生于我有赐名之恩,快请坐。”

温廷阁款步上前。

跪身施礼,敬香盟誓:

“大当家的开山立柜,庇佑一方!我温廷阁,祖籍热河承德,辛亥年遭逢大难,飘零关东,好在有大当家的提携帮衬,容我在此落地安根。从今往后,我与大当家的一条心,信守家规,令行禁止,如有半句假话,请大当家的插了我,请众弟兄插了我……”

江连横摆摆手,宽慰道:“廷阁,四海之内皆兄弟,快请坐。”

张正东跪地:

“我祖籍山东,什么地方,让我给忘了,总之大哥大嫂对我恩重如山。今生来世,我都跟大哥大嫂一条心,有窑有片,指哪打哪,要是敢有半分推辞,请大哥大嫂插了我,请弟兄们插了我……”

王正南磕头:

“我知道自己什么样儿,没有大哥大嫂,我活不到今天。今生来世,我都跟大哥大嫂一条心,不争不贪,不求不私,要是有半句假话,请大哥大嫂插了我,请弟兄们插了我……”

李正西含泪:

“大哥大嫂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今生来世,我都跟大哥大嫂一条心,奉行忠义,肝胆相照,要是有半点没做到,请大哥大嫂插了我,请弟兄们插了我……”

胡小妍微微颔首,忙说:“东风、南风、西风——”

说着,她瞥了一眼身旁的空位,“还有北风,咱们不是血亲,胜似血亲,快别跪着了!”

众人各自落座,成雁阵排开。

胡小妍转头看向江连横,推了推他的胳膊,轻声说:“我先上去了。”

“这里没人敢笑话你。”江连横皱眉问道,“非得上去么?”

胡小妍垂下眼眸,强撑起笑颜,却说:“你是家里的面子,我这样……在你身边坐着不好看,还是让小花下来吧。”

“管他们呢!他们爱怎么看怎么看,我不在乎。”

“我在乎。”

胡小妍执意要走,这家里如果江连横劝不下来,那便没人能再劝说下来。

宋妈将她背到二楼书房。

少倾,花姐从宅子里走了出来,怯生生地走到江连横旁边,轻声道:“老爷。”

江连横叹了口气,摆摆手说:“坐吧!”

随后,宅门大开。

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随之响起,却见五十个身穿黑色短打的江家“响子”,蜂拥着走进院子,每人照例递上字据、跪身、磕头、焚香、盟誓……

这些都是有资格配枪的弟兄,不是敢下死手的硬茬儿、就是身怀绝技的小年轻。

“在帮”、“帮外”、“靠帮”之类,并不算在此类。

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方说:头刀子、康徵、哩哏楞、楞哏哩、老牛、任阿累、常老财、刘梁魁、“薛杰”等等……

按说以闯虎的功劳,足以坐上交椅,自立堂口儿,可有些人偏偏志不在此,只想找个靠山,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反倒是乐在逍遥,自得其所。

待到礼毕之时,天色也早已全黯淡了下来。

院子里黑压压一片,仿佛墨云翻滚。

众人单膝而跪,手捧海碗烈酒,敬拜江家夫妇,以及其麾下诸位头目。

江连横提起酒杯,领着一众头目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朗声喝道:

“各位弟兄!正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一砖一瓦皆根基!我江连横能有今时今日,不谢苍天,不谢后土,全仰仗着众位兄弟的成全!哥几个今天干了这碗酒,让我听个响儿,那就是我江某人的结义兄弟,众志成城,同甘共苦!来,干了!”

“干!”

众人仰头酒尽,摔下海碗,“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

“开席吧!哥几个一块儿吃个饭!”

“多谢东家!”

江连横笑着挥了挥手,可当他俯身坐下时,嘴角的那抹笑容却又倏地消失,换了一副相当严肃,甚至有些阴狠的神情。

少年时,他曾无数次幻想,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情形。

如今,当这一切真的成为现实,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全是假话,他不可能跟这帮人同甘共苦,但他只能这么说。

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回头,只会把自己害死,只有“不想”,才不至于疯魔……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手刃周云甫的那个黄昏,进而有些懊恼,当时为什么没跟那个糟老头子多聊一会儿。

如果换做现在,他大概跟老爷子有说不完的话。

酒菜渐渐被摆上圆桌,江连横突然转头看向小花,却问:

“我儿子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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