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设计脱身
不远处的运河边,有不知从何处漂来的花船停泊。
歌姬用生涩的扬州官话唱着曲调:闻听江南是酒乡,路上行人欲断肠。谁知江南无醉意,笑看春风十里香……
夜色渐深。
月亮昏晕。
星光稀疏。
东关街的商铺陆陆续续关上了门。
我向花练道:“从柜上拿三千两银票,随我去趟神居山。”
花练不知我是何意,但她麻利儿地照做了。
我从后院那间小屋的床底下,取出一个黑色的箱子,抱在怀里。
“去套辆马车,别叫车夫,你驾车就好。”
“是。”
马车离了城,越走越荒僻。
神居山,淮南第一山。
山明水秀。树林茂密。葱葱茏茏。有熔岩丘陵,怪异奇美。
神居山上,有一帮土匪。为首的那个,叫“独眼龙”,率领五六百弟兄,藏在山坳深处。时不时下山抢劫绑架,专挑富人下手。扬州不少官家商户,听到他的名字,便害怕。府衙曾派官兵上山剿匪,然,周旋七日,大败而归。那时的扬州知府深觉失了颜面,将此事按下。后来,便不了了之。扬州知府换了好几任,回回剿匪,回回落空。
独眼龙成了扬州府一个介于官民之间特别的存在。
市井上流传着不少关于神居山上土匪窝的传奇。
我在回答郑泰那句“想明白了”的时候,已想到了一个计策。
马车在山腰停下,前方已没了路。
我下了马车,抱着黑箱子,带着花练,继续往深山中走去。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见丛林中有星星点点的火把。
有两个汉子厉声问道:“来者何人?”
我扬声道:“我有大礼,送与大当家。”
汉子道:“好端端的,怎的要送大礼?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我们大当家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我笑道:“我既深夜前来,自是有事。有桩生意,想与大当家谈谈。”
“谁知道你们身后是否跟着官兵!”那两个汉子十分警惕。
我道:“从山腰一路过来,想必都有你们的人暗中盯着。若有动静,你们焉能没接到报信?我在扬州城中,早闻神居山义匪大名,今日,诚心前来拜会。还请禀报大当家一声。”
一顶“义匪”的帽子戴过去,两个汉子的口气多少松动了些。
“你要送什么礼?”汉子问道。
“火铳。”我道。
汉子们沉默一会儿。
火铳对于山中的土匪来说,十分急缺,十分紧要。恰如送笔与秀才,送刀与伙夫,送镰与农人,送胭脂与女子。送到了心坎儿处。
两人悄声商量了几句,向我道:“只许一人进去。且要蒙着眼。”
“可以。”我干脆答道。
花练忙道:“东家,危险。”
我摇摇头:“你放心。我有分寸。”
我将花练带的银票掖入袖中,抱着黑匣子,向那两个汉子走去。倏尔,双眼被蒙上。汉子们将我套入一张网中,吹了三声口哨。网口猛地收紧。上方不知哪处机关,一用力。我只觉被提到半空中,又放下。
又有两个人抬着我,七拐八绕走了好一会子的路。
我再度被放下。
眼睛上蒙的布被揭开。
我睁开眼睛,见前方有一把粗木做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正打量着我。他左眼有伤痕,应是被重物所击,瞎掉了。只余右眼。
想必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独眼龙”了。
我原本以为,土匪皆是五大三粗,膀大腰圆,一脸悍气。没想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却颇清秀。瘦高的身材,俊逸的脸孔,竟带着几分书卷气。如不是在这里瞧见他,光看面相,我或还以为他是城中哪个书院的士子。
我环顾左右。
独眼龙身旁的一个汉子忙呵斥道:“别乱看!”
独眼龙抬了抬手,制止了手下。
他起身,手中摇着扇子。扇子上,用颜体写着《周易》里的句子:谦谦君子,用涉大川。
他看着我,缓缓道:“听说你要送礼给我。”
我将黑箱子打开。
里头有两条火铳。
火铳在市面上售价极贵,且不易寻。前几日,我托厂卫从漕军一名军官手中购得。豆芽出事后,我日夜睡不安稳,本想买来火铳,以作自保之用。
今夜,我打算用这火铳,换一出戏。
独眼龙命人将黑箱子抬走,随后,问我:“礼,我收下了。你现在可以说,需要我办什么了。”
他笑了笑:“你一个妇道人家,深夜上山,必是有所求。世上没有白得的东西。这个道理,你明白。我自是也明白。”
“请大当家帮忙,抢亲。”
“抢谁?”
“我。”
他回到大椅上坐下,手中的扇子“啪”地合上,右眼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继续道:“扬州城,十二门,四水关,六吊桥。五月初一,轿子路经挹江门,大当家可带着兄弟们来劫持,将我掳走。”
我将银票掏出,呈上,道:“大当家放心,不会让大当家白跑一趟。这些银票,送与大当家和兄弟们喝茶。”
我若明着拒绝郑国舅,必会给祝家酒坊带来灾难。
我爹、祝西峰、花练、伙计们,这些人,我不能不顾。
郑国舅在扬州势广,他若想找祝家的麻烦,轻而易举。
但,花轿抬出祝家,被土匪所劫,便与祝家没关系了。
郑泰纵是再不满,也只能找土匪的麻烦。
一茬茬官兵都剿不了的土匪,他又能如何?
横竖,我在土匪的山寨里躲过一阵,便是了。
京城那边,若有好消息,豆芽会来救我。
若无,我也只能另作打算,徐徐图之,离了扬州,带着家人另择一隅过活。
天无绝人之路。
避过风头再说。
独眼龙仰头道:“抢亲的事,我倒是做过。可从没有新娘子自个儿求着我,去抢亲的。你倒是说说,娶你的人,是谁?扬州城中的大户,我尽是知晓的。”
我想了想,道:“不拘是谁,扬州府,还有大当家畏惧的人么?我在城中,素闻大当家之名。绿林好汉,勇字当先。莫非,这世上还有大当家不敢的事?若大当家怕了,我也不敢说什么。礼物、银票,俱留给大当家,我下山便是。此番,打扰了。”
他笑起来。
“有何不敢?阎王爷,老子也不怕。”
他向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过来,将银票收了。
他道:“这个亲,我独眼龙抢了。”
我俯身道:“谢过大当家。”
他用扇子敲打着手,吩咐手下人,道:“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谦卦。财来。把银票给兄弟们分了吧。”
手下一片雀跃。
我的眼睛重新被蒙上。如来时一样,装进网中。
花练在原地等我。
“东家,你没事吧?”她解开我身上的网。
我道:“我们赶紧下山,在天亮前回去。”
“是。”
花练扶起我。我们疾步到山腰,上了马车。
回到祝家酒坊时,天刚破晓。
两三日的辰光,匆匆而过。
郑泰命人送了新衣、簪环。
我爹、祝西峰皆知道了这件事。
我爹长吁短叹:“桑榆,原本以为,咱们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谁能料,出了这么档子事。那秦相公……可惜了,可惜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面有愁容,惋惜不已。
祝西峰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根顶粗的烧火棍,道:“姊姊,明儿我藏在轿子里,与你一同去郑家。有人掀轿帘,我一棒子挥过去……”
我道:“你在家里,哪儿都不许去。别添乱。”
夜里,我睡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明日,必有一番波折。
无论如何,我得稳住。
三更,落了场雨。
我睁眼到天明。
雨停了。庭院中湿漉漉的。鞋底踩了两朵落花。
郑府派来的老仆妇,给我画了个喜庆的妆,胭脂涂得格外红。新衣是海棠色的。披在我身上,两袖空旷。像是山野里,没有归处的风。
我上了花轿。
我爹站在祝府门口,浑浊的眼里,神色复杂。他拉紧祝西峰,朝我摆着手。他的手,苍老如枯枝。
因是纳妾,一应器乐唢呐,都是没有的。
轿子抬起,穿街走巷。
临近挹江门,我心里紧张起来。
我借故轿子颠簸,让轿夫慢着些。
可,迟迟未见土匪们来。
轿子过了挹江门了,还是没有动静。
我手心不觉出了汗。
难道独眼龙打听到郑家的权势,背信弃约了吗?
正当我焦急之时,打斗声起。
轿子被搁置在地上。
来了。来了。我心略安。
未久,轿子重新被抬起,往西走。
不是神居山的方向。
我问道:“敢问壮士,这是去往何处?”
轿子外头,无人回答。
正当我准备掀开轿帘一看究竟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开了口:“别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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