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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8章 离别悄然


第638章  离别悄然

        渡船之上,陈平安已经收起了那些山水邸报,没有翻到想要知道的那个结果,大篆京城那边的动静,最新一份邸报上只字不提。

        止境武夫顾祐与猿啼山剑仙嵇岳之战,两人皆生死未知。

        齐景龙先前提及此事,说顾祐一生行事向来谨慎,绝不会纯粹是做那意气之争,不会只是去往玉玺江送死,为嵇岳洗剑。

        陈平安站在渡口船头栏杆处,翻过几份山水邸报,不是全无收获,比如一旬过后的午时,砥砺山就会有一场大战,在此山分生死的双方,大有来头,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野修黄希,一位是女子武夫绣娘,两人都在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并且名次邻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关于这场厮杀的缘由,先后两份山水邸报都有不同的记载,有说是黄希重操旧业,在江湖上遇上了那位名字古怪的女子武夫,有说是两人在一处破碎洞天之中,为了一件仙家重宝大打出手,没能分出胜负,便约战砥砺山。

        这一战,极为瞩目,肯定还会引来许多上五境修士的关注视线。

        完全可以想象,砥砺山附近那座被琼林宗买下、建造了诸多仙家府邸的山头,当下一定人满为患。

        在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上的虚恨铺子里边,陈平安有买过一份接连砥砺山镜花水月的灵器,是一只施粉青釉、光泽莹润的瓷器笔洗,不过说是买,其实最后才知道可以记账在披云山。

        关于宝瓶洲,山水邸报上竟然也有几个消息,而且篇幅还不小。

        由此可见。对于原本谁都瞧不上眼的小小宝瓶洲,在大骊宋氏铁骑的马蹄,即将一路从最北方踩踏到南端老龙城之后,别洲修士对偏居一隅的这个浩然天下最小之洲,已经有了不小的认知变化。

        大骊铁骑的真正主人,止境武夫宋长镜。

        挑战天君谢实之后,赶赴剑气长城的风雪庙剑仙魏晋。

        这两位,当然功莫大焉。

        然后就是那个真武山马苦玄,短短半年之内,先后击杀两位朱荧王朝的强大金丹剑修,已经被北俱芦洲邸报誉为宝瓶洲年轻修士第一人,然后此人一手覆灭了海潮铁骑,令那个与他结仇的家族受尽羞辱,一位年轻女修侥幸未死,反而成为了马苦玄的贴身婢女,在一份山水邸报的主笔人眼中,马苦玄这种得天独厚的存在,就不该生在那宝瓶洲,应当与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一般,在北俱芦洲扎根,开宗立派,才是正途,既然注定是一条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龙,在宝瓶洲这种水浅见底的小池塘摇头摆尾,岂不可惜。

        主笔人还放出话来,他即将撰写宝瓶洲的年轻十人,到时候再与自家北俱芦洲的新十人,做一个比较。

        北俱芦洲这些仙家邸报的笔下文章,对于宝瓶洲修士,其实难免还会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

        只是相较于早年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提也不提,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就是大骊北岳大神魏檗的破境一事,辖境之内,处处祥瑞,吉兆不断,分明是要成为一尊上五境山神了,由此可见,大骊宋氏国运昌盛,不可小觑。邸报之上,开始提醒北俱芦洲众多生意人,可以早早押注大骊王朝,晚去了,小心分不到一杯羹,关于此事,又有意无意提及了几句披麻宗,对宗主竺泉赞赏有加,因为按照小道消息,骸骨滩木衣山显然已经先行一步,跨洲渡船应该已经与大骊北岳有些牵连。

        再有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选址书简湖,邸报也有不吝笔墨的详细阐述。

        陈平安看到那些文字,仿佛都能够清晰感受到提笔之人的咬牙切齿。

        没办法。

        真境宗首任宗主,叫姜尚真,是一个明明境界不算太高却让北俱芦洲没辙的搅屎棍。

        这个家伙独自一人,便祸害了北俱芦洲早年十位仙子中的三人,还传言另外两位国色天香的宗门女修,当年好像也与姜尚真有过交集,只是有无那令人痛心疾首的情爱瓜葛,并无清晰线索。

        所以邸报末尾,大肆抨击大骊铁骑和宋氏新帝,简直都是吃屎的,竟然会眼睁睁看着真境宗顺利选址、扎根宝瓶洲中部这种腰膂之地。若是大骊宋氏与姜尚真暗中勾结,更是吃屎之外还喝尿,与谁谋划一起千秋大业不好,偏偏与姜尚真这种阴险小人做买卖,不是与虎谋皮是什么。由此可见,那个欺师灭祖的大骊绣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便是侥幸贪天之功为己有,吞并了一洲之地,也守不住江山,只能是昙花一现罢了。

        一份山水邸报,原本可谓措辞严谨,有理有据,辞藻华美。

        唯独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这边,就开始破功,骂骂咧咧,如读过书的市井妇人。

        陈平安其实很好奇这些山水邸报的来源。

        当年在书简湖,只是知道了一些皮毛。

        更早的时候,是在藕花福地,那边有一座云遮雾绕的敬仰楼,专门采撷、收集江湖内幕。

        陈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一本渡船撰写的册子,是一本讲述沿途景点的小集子。

        桃花渡启程后,第一处风景名胜,便是水霄国边境上的一座仙家门派,名为云上城,开山祖师因缘际会,远游流霞洲,从一处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一座半炼的云海,起先只有方圆十里的地盘,后来在相对水运浓郁的水霄国边境开山立派,经过历代祖师的不断炼化加持,汲取水雾精华,辅以云篆符箓稳固云海,如今云海已经方圆三十余里。

        渡船会在云上城停留六个时辰,悬停在云上城边缘。

        尚未破晓天明,渡船缓缓而停。

        陈平安停下三桩合一的拳桩,从那种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过神,走出屋舍的时候,背上了一个包裹。

        云上城外有一处野修扎堆的集市,可以交易山上货物,都是摆摊的同行。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了一些不甚值钱的仙家器物,都是当初没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铺子的剩余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对稀少,“面相”讨喜,适合卖给那些觉得千金难买心头好的冤大头。不过这次包袱斋,贩卖几种与《丹书真迹》无关的符箓,多是来自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当中那位阵师的秘籍,其中三种,分别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用来对阵厮杀,还算有些威力。

        齐景龙临走之前,还传授了陈平安两种旁门左道的破障符,分别名为“白泽路引符”,“剑气过桥符”,都是他自己从古书上修习而来,不涉宗门机密,两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买符再偷学就别想了,因为画符诀窍极多,落笔繁琐,而且与当下几支符箓派主脉都宗旨悬殊,也就是齐景龙说得仔细真切,帮着陈平安反复推敲,陈平安才学了这两道符箓。

        所以陈平安总觉得齐景龙不去书院当个教书先生,实在可惜。

        武夫画符,秉持一口纯粹真气,但是符不长久,只能开山而无法封山。但好处是无需消耗修道之人的气府灵气,并且画符本身就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武夫修行,能够淬炼那一口真气,只不过陈平安发现跻身炼气三境后,画符顺畅许多,但是裨益体魄已经极其细微,陈平安就不愿太多消耗丹砂符纸,毕竟一张留不住灵气的符箓,就等于每时每刻都在损失神仙钱。

        何况一旦真正厮杀起来,他那点符箓道行,不够看,连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会贻误战机。

        可修士画符,却先天封山,符胆灵气流散极慢,不过符箓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损符胆,相传斩妖除魔的老祖宗,龙虎山天师府,就有一座封禁之地,有一张符箓,就需要历代大天师每一甲子加持一次,历史上天师府就曾出现过一次天大的风波,老天师飞升之后,新天师人选,悬而未决,刚好处于甲子之期的叠符关键,可是新天师不出,天师印绝不会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张年龄极大的古老符箓出现了一丝纰漏,借机逃出其中一头镇压无数年的大妖魔,消失无踪,为此天师府不知为何,新天师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带上仙剑和法印,走了一趟白帝城,与白帝城城主闹得不欢而散。

        陈平安兜售符箓,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后,所画之符,不然就是坑人,虽说包袱斋的买卖,靠的就是一个买卖双方的眼力,类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捡漏就会有打眼,不过陈平安还是愿意讲一讲江湖道义。

        讲道义,就得花钱。

        因为这些符箓,需要陈平安消耗相当数量的水府灵气,不过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座小池塘的一些积蓄,得到的,是可以尝试着逐渐开辟出一条水府小天地运转的根本脉络,形成类似一条隐匿于江河湖泽的水脉,所以那拨绿衣童子们对此其实没有异议,反而鼎力支持陈平安的画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问道。

        至于得失之间的均衡,需要陈平安自己去长久画符,不断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青衣小童也会提醒。

        陈平安一袭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举目望去。

        世俗王朝,是那白云深处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云之上有城池。

        城池之外,又有一座灯火辉煌的集市小镇。

        云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备森严,极少允许外人进入,大概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与彩雀府同在水霄国辖境的云上城,也会炼制法袍,名为行云袍,只是数量和品秩都远远不如彩雀府,名气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渎沿途小山头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泽野修,会掂量着钱袋子,购买一件。

        大概也因为门派财源不广的关系,才出现了那座包袱斋扎堆的集市。

        莫说是不长脚的店铺,长脚的摆摊,也需要交予云上城一笔神仙钱。

        渡船悬停处,距离云海还有五十丈距离,无法再靠近。

        不然船头不小心撞到云海,或是距离太近,随风飘荡,船身与云海接触,稍有摩擦,便会是云上城这座门派根本的折损。

        所以下船之人,腾云驾雾,骑乘灵禽异兽,随便。

        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纯粹武夫,这半百丈距离,并不轻松。

        陈平安便深呼吸一口气,后撤几步,然后前冲,高高跳起,踩在船头栏杆之上,借力飞跃而去,飘然落地后,身形晃荡几下,然后站定。

        这艘隶属于龙宫洞天一座藩属仙家的渡船之上,妇人面容的女子管事与身边好友递出手,笑眯眯道:“拿来。”

        两人打赌这位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剑年轻人,到底是山上剑修还是江湖剑客。

        渡船女子猜测是背剑游历的纯粹武夫,观海境老修士则猜测是位深藏不露的年轻剑修。

        老修士摇头道:“就不许此人故意使了个障眼法?”

        这就是嘴硬,明摆着是打算赖账不给钱了。

        妇人嗤笑道:“咱们洲的年轻剑修,那些个剑胚子,哪个不是洞府境的修为,地仙的风范,上五境的口气?有这样的?”

        老修士一本正经道:“天大地大,有个愿意藏拙的,收敛锋芒,历练谨慎,不奇怪吧。”

        妇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钱拿来!一颗小暑钱!”

        老修士哀叹一声,掏出一枚神仙钱,重重拍在妇人手掌上,然后御风去往云上城。老修士会在此下船,因为要给嫡传弟子购买一件品相较好的行云法袍,毕竟彩雀府的那帮娘们,做生意太黑心肠,东西是好,价格太高。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

        早年便与云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过了一笔定金,故而样式、云篆符箓皆是定制,还可以添补一些个天材地宝,让云上城增加一些法袍功效,在那之后,他这个当师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劳碌,挣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银子,就这样勤勤恳恳积攒了几十年,才赶在那位得意弟子跻身洞府境之际,总算凑足了神仙钱,修行大不易啊。

        尤其是有座小山头,仿佛一家之主,拖家带口的,更是柴米油盐都是愁。

        妇人管事刚要欣喜,突然察觉到自己手心这颗神仙钱,分量不对,灵气更不符合小暑钱,低头一看,顿时跳脚骂娘。

        原来只是一颗雪花钱。

        只是那位老修士已经卯足了劲,御风飞快掠过集市,直去云上城。

        妇人骂完之后,心情舒畅几分,又笑了起来,她能够从这只出了名的铁公鸡身上,拔下一撮毛下来,哪怕只有一颗雪花钱,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位金丹,不是跨洲渡船,金丹管事已经足够。

        何况龙宫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说身份,是完全可以当做一位元婴修士来看待的。

        因为她背后,除了自家师门,还与大源王朝云霄宫以及浮萍剑湖“沾亲带故”。

        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能够挣钱还是大钱的买卖关系,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关系,更加牢靠。

        而那位与她早早相识的老修士,前程不好,观海境就已经如此面容衰老了。

        要知道当年此人,不但为人半点不铁公鸡,而且十分潇洒风流,英雄气概。

        可百余年的光阴蹉跎,好像什么都给消磨殆尽了。

        不再年轻英俊,也无当年那份心气,变成了一个常年在山下权贵宅邸走门串户、在江湖山水寻宝求财的老修士。

        可她还是喜欢他。

        至于是只喜欢当年的男子,还是如今的老人一并喜欢,她自己也分不清。

        陈平安入了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热闹街道一处空位,刚打开包裹摆摊,里边早就备好了一大幅青色棉布。

        对面与身边,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卖力吆喝,有些愿者上钩,有些无精打采打着哈欠。

        很快就有身穿两位雪白法袍的年轻男女,过来收钱,一天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询问若是在此逗留四五个时辰,是否半价。

        年轻男修笑着摇头,说一颗雪花钱起步。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递出去一颗雪花钱。一洲最南端的骸骨滩,摇曳河那边卖的阴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规矩。

        陈平安多问几句,若是在云上城这座集市租赁或是购买店铺,又是什么价位。

        年轻男修便一一告知,和颜悦色。铺子分三六九等,租赁与购置,又有价格差异。

        到最后这位从渡船下来碰运气的外乡包袱斋,只是道谢,不再提铺子事宜,那位年轻男修亦是面容不改,还与这位年纪轻轻的山泽野修,说了句预祝开门大吉的喜庆话。

        陈平安蹲在原地,开始摆放家当,有壁画城单本的硬黄本神女图,有骸骨滩避暑娘娘在内几头“大妖”的库存珍藏,还有几件苍筠湖水底龙宫的收获,零零散散二十余件,都离着法宝品秩十万八千里。不过更多的,还是那一张张符箓,五种符箓,如列阵将士,整整齐齐排列在摊开的青布上。

        陈平安抬头望去,那对云上城的年轻男女正在并肩而行,走在大街上,缓缓远去。

        年轻男人似乎是这座集市的管事之人,与店铺掌柜和很多包袱斋都相熟,打着招呼。

        年轻女子言语不多,更多还是看着身边的男人。

        她的眼睛在说着悄悄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

        风景绝好。

        此处的街上游客,因为皆是修行之人,比起凡夫俗子逛庙会,走店铺遇摊贩,便要沉默寡言许多,而且耐心要更好,几乎都是一座座包袱斋都逛过来,但是轻易不开口询问价格,脚步缓慢,偶尔遇见心目中的一眼货,才会蹲下身仔细端详一番,有些勘验过后,觉得自己心中有数了,就默默起身走开,有些则会尝试着砍价,一般都是开口便要拦腰砍,好脾气的摊主就拗着性子讲述那件仙家器物的来历,是如何来之不易,大有渊源。脾气不好的摊主,干脆就不理不睬,爱买不买,老子不稀罕伺候你们这帮没眼力的穷光蛋。

        陈平安很快就迎来了第一位顾客,是位手牵稚童的老人,蹲下身,又扫了一眼青布之上的各色物件,最后视线落在一排十张的那些黄纸符箓之上。

        老人定睛凝视那五种符箓。

        符纸十分普通,丹砂品质不俗。

        可是符箓的最终品相,以及画符的手法。

        不同符箓,又有高低之别。

        老人很快心中就有了一个估价,必须要开口讨价还价了。

        不曾想今夜只是带着自己孙儿出城散心,便有此意外收获。

        老人伸手指向一排雷符,微笑道:“店家,这道雷符,单张购买,售价如何?”

        陈平安笑道:“一张雷符,十一颗雪花钱,十张全买,百颗雪花钱。不过我这摊子,不还价。”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符是好符,就是符纸材质稍稍逊色,承担不住这道雷符的全部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再就是价格贵了些。”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对方最少也该是半个行家。

        那就更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了。

        老人便又问了土符和水符的价格,大致相当,一张符箓相差不过一两颗雪花钱。

        雷符最贵,毕竟雷法被誉为天下万法之祖,何况龙虎山天师府的立身之本之一,便是那“雷法正宗”四字。

        不过按照齐景龙的说法,这天部霆司符,若是配合黄玺符纸,才可以卖出一个凑合的价格,不然在寻常市井黄纸之上画符,威力实在太一般,寻常的中五境修士,都未必入得法眼。

        结果被陈平安一句“你齐景龙觉得不一般的符箓,我还需要当个包袱斋吆喝卖吗”,给堵了回去。

        最后老人视线偏移,问道:“如果老夫没有看错,这两张是破障符别类?”

        陈平安点头道:“高人相授,不传之秘,世间独此一家,我苦学多年才能够画符成功,但依旧只能保证十之五六的成功,符纸浪费极多,若是贱卖,便要愧对那位高人前辈了。”

        老人抬头看了眼身穿黑袍、背负长剑的年轻摊主,犹豫片刻,问道:“店家能否告之两符名称?”

        陈平安心中大定。

        是个当真识货的。

        陈平安反问道:“世间符箓名称,往往契合符法真意,本身就会泄露天机。敢问老先生,江湖武夫狭路相逢,捉对厮杀,会不会自报拳法招式的名称?”

        老人笑道:“当然不会。”

        陈平安说道:“若是老先生买符,哪怕只有各自一张,我也愿意为老先生泄露这两道天机。”

        老人忍住笑,摇头道:“莫说是做符箓买卖的店铺,便是店家这般云游四方的包袱斋,真想要卖出好符,哪怕泄露一丝符箓真意,也是正常事,不至于过分藏掖。”

        “好东西不愁卖。”

        陈平安说完这句话后,微笑道:“不过就凭老先生这份眼力劲儿,我就打个商量,只需买下一张符箓,我就告之两符名称。”

        老人身边那个蹲着的稚童,瞪大眼睛。

        娘咧,这家伙脸皮贼厚。

        老人竟然点头道:“好,那我就买下此符。”

        老人伸手指向那张剑气过桥符。

        陈平安笑问道:“老先生就不先问问价格?”

        老人说道:“世间买卖,开门大吉,我看店家是刚刚开张,老夫便是第一个顾客,哪怕是为了讨要个好彩头,卖便宜一些也应该,店家以为然?”

        陈平安点头道:“原价十五颗雪花钱,为了这个彩头,我十颗便卖了。”

        剑气过桥符,若是符箓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钱,当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高出太多。

        但是山上仙术与重宝,一向是攻伐之术宝远远价高于防御,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箓一脉的入门符,所以卖家很难抬价,靠的就是薄利多销,以量取胜。往往是山泽野修更需要攻伐术宝,而谱牒仙师更愿意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为后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取出十颗雪花钱,递给对方。

        陈平安收下钱后,刚要随便捻起一张过桥符,不曾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捻起一张,收入袖中。

        好家伙。

        眼力真毒。

        是过桥符当中最神意饱满的一张,正是陈平安所画符箓当中的最后一张。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了眼街道别处后,以越来越娴熟的心湖涟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买符箓,名为剑气过桥符,蕴藉剑意,最为难得,破开山水迷障的同时,更是无形的震慑。至于另外这些破障符,则是……‘路引符’。”

        陈平安提及第二种符箓的时候,有意省略了“白泽”二字。

        因为当时齐景龙传授此符的时候,便是如此,从不嘴上直呼“白泽”,说是理当敬重一二,齐景龙便以手写就白泽二字。

        这是极小事。

        因为山上修士,可谓路人皆知,白泽早就被儒家先贤联手镇压于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之一,哪怕每天喊上一万遍白泽,甚至是连咒带骂,都不会犯忌讳,与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圣人的名讳,截然不同。

        只不过陈平安能够与齐景龙成为朋友。

        便是这些“极小事”之上的学问相通,规矩相合。

        陈平安以手作笔,凌空写下白泽路引符五个字。

        老人看过之后,点点头,“店家厚道,并未诓我。所以打算再买一张路引符。”

        陈平安说道:“原价十五颗雪花钱,就当是老先生一笔买卖来算,依旧十颗。”

        老人毫不犹豫,又递出十颗雪花钱。

        稚童扯了扯爷爷的袖子,轻声道:“一张破障符十颗雪花钱,也好贵。”

        老人笑道:“哪怕挣钱艰辛,可毕竟雪花钱常有,好符不易见。这两张破障符便是拿来珍藏,也是幸事。”

        陈平安由衷说道:“老先生高见。”

        然后便转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将这十张雷符一并买了去吧,也算这些雷符遇上了贵人,不至于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实在是忍不住,赶紧转过头,翻了个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连同破障符在内,全部五种符箓,老夫就再各买五张。两种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确心动,所以十五颗雪花钱一张,老夫便不杀价了,一百五十颗雪花钱。其余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愿意一起出价一百二十颗。”

        陈平安皱眉道:“均摊下来,一张符箓才八颗雪花钱?”

        老人说道:“店家,先后两次出手,老夫等于一口气买下二十七张符箓,这可不是什么小买卖了,这条大街可都瞧着呢,老夫帮着摊子招徕生意,这是实在话吧?”

        陈平安理直气壮道:“别,我估摸着街上绝大多数的客人,都已经认定咱哥俩是一伙的了,所以什么招徕生意,真算不上,说不定还落了个坏印象,耽搁了我这摊子接下来的买卖。老先生,凭良心讲,我这也是实在话吧?”

        稚童只觉得自己大开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余三符,我多加十颗雪花钱。”

        陈平安感慨道:“老先生这般好眼光,就该有那堪称大气的买卖风范,才好与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

        老人板着脸摇头道:“店家再这么欺负厚道人,老夫可就一张符箓都不买了。”

        陈平安笑道:“好好好,图一个开门大吉,老先生厚道,我这小小包袱斋,也难得打肿脸充胖子,大气一回,不要老先生加价的那十颗雪花钱,二十五张符箓,只收老先生两百七十颗雪花钱!”

        稚童可没觉得这家伙有半点大气,抬起两只小手,手指微动,赶紧将那价格心算一番,担心那家伙胡乱坑人。

        还好,价格是这么个价格。

        稚童收起手掌,还是觉得太贵,只是爷爷喜欢,觉着有眼缘,他就不帮忙砍价了。

        不然他杀起价来,连自己都觉得怕。

        老人从钱袋子摸出三颗小暑钱,又用多出的三十颗雪花钱,与那年轻包袱斋讨价还价一番,买下那一本白描极见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图,以及那小玄壁茶饼,打算回头赠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箓当中又各自选取了五张。

        陈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

        只是老先生的选择,让陈平安有些意外,以心湖涟漪轻声问道:“老先生如此眼光,为何不选取符箓品相更好的几张,反而拣选神意稍逊的符箓?”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店家你这生意经,很是不同寻常嘛。”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言尽于此,无需多说。

        世上千奇又百怪,依旧是人最难测。

        老人一走。

        旁人便来。

        陈平安这座摊子,便热闹了许多。

        看客络绎不绝,不过真正愿意掏钱之人,暂时还无。

        那位不知姓名的老人依旧带着孙子,一起逛街看铺子,就此消失。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原地,双袖之中,摩挲着那颗正反篆刻有“常羡人间琢玉郎”、“苏子作诗如见画”小暑钱。

        世间小暑钱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异,一洲之内,小暑钱都有好些种篆文。

        不过一般都是一面四字篆文,像这种多达七个古篆的小暑钱,极为罕见。

        值得陈平安高兴的事情,除了赚到了出乎意料的三颗小暑钱后,对于收集到一枚篆文崭新的小暑钱,亦是开怀。

        何况三枚小暑钱,折算雪花钱本就有溢价,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一笔小小的溢价。

        原本陈平安对所有贩卖符箓的价值估算,就是腰斩的价格。

        这趟云上城的包袱斋。

        一般仙家渡口的店铺,只要是黄纸材质的符箓,配合符胆一般的画符,能够一张卖出一枚雪花钱,就已经是价格高昂了。

        陈平安其实做好了要价太高、白搭进去一颗雪花钱本钱的最坏准备。

        不曾想自己与三颗小暑钱有缘,非要往自己口袋里跑,真是拦也拦不住。

        万事开头难。

        有了那位财大气粗眼力好的老先生,开了个好兆头。

        接下来又卖出了两张雷符。

        水土两符,以及破障符,无人问津,很多客人光是听了价格,就差点骂人。

        其中一位容貌粗犷的汉子,用五颗雪花钱买了件苍筠湖龙宫旧藏之物,脂粉气很重,汉子多半是想要赠予心仪女子了,或是作为给某些女修的拜山礼,听那年轻摊贩说五颗雪花钱后,汉子就骂了一句他娘的,可最后还是乖乖掏钱。

        然后他指了指那张瞧着就挺威严的天部霆司符,询问价格。

        陈平安笑眯眯说道:“两个‘他娘的’,还要多出两颗雪花钱。”

        汉子骂骂咧咧,“你小子杀猪呢?!”

        哪怕是陈平安这等脸皮,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接话。

        旁边看热闹的游客,大笑不已。

        汉子也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当,骂人更骂己,怎么看都不划算。汉子直挠头,既眼馋,又囊中羞涩,他确实需要买一张攻伐雷符,用来针对一头盘踞山头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一通,便是稳赚不赔,可若是不成,就要赔惨了,十二颗雪花钱,委实是让他为难。到最后汉子仍是没舍得割肉,悻悻然走了。

        陈平安没挽留。

        那汉子走出去一段距离,忍不住转头望去,看到那年轻人朝他笑了笑,汉子念头落空,愈发心里不得劲,大踏步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继续做买卖。

        倒也省心,反正符箓和所有物件的价格,都是定死的。

        挣了三颗小暑钱之后,他这个包袱斋,就愈发稳坐钓鱼台了。

        反正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距离渡船启程还有不短的光阴。

        陈平安本来打算一边做着生意,一边温养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误。

        但是不知为何,就只是享受着当下的闲情逸致,暂时不练拳了。

        依旧是一心两用,细细打量着街上游客,一边由着心念神游万里,想着一些人一些事。

        由于当下置身于云上城,陈平安便想起了那部《云上琅琅书》。

        真说起来。

        陈平安人生当中遇到的第一个包袱斋,其实可以算是那个戴斗笠佩竹刀的家伙,是在当时魏檗还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

        只不过这个包袱斋,不收银子罢了。

        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摆放着那只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过去挑宝贝。

        朱河朱鹿父女当时也在。

        林守一跑得最快,率先选中了那部一见钟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后,便拼命怂恿林守一和李宝瓶去挑那把狭刀“祥符”,在李宝瓶拿刀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李槐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朱河帮着朱鹿一起挑选了一部书和一颗丹丸,当年陈平安还不知道,那颗名为“英雄胆”的小小丹丸,对于一位纯粹武夫而言,意义到底有多大,哪怕陈平安走过了这么多的路,依旧不曾再见到过类似的东西,甚至陆台和齐景龙都不曾听说过,世间武夫英雄胆,还可以淬炼为一颗丹丸实物。

        陈平安是最后挑选之人,反正木匣内只剩下那颗淡金色的莲花种子,没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陈平安,如今也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学那阿良,将自己手上的好东西,送给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辈孩子们,非但不会心疼半点,反而只会充满了期待。

        世间总有一些言行,会潜移默化,代代相传。

        不是道法,胜似道法。

        ————

        天亮之后。

        那个一掷千金的老人牵着孩子的手,走入云上城的大门,看门修士见到了老人后,毕恭毕敬尊称一声桓真人。

        老人笑脸相向,点头致意。

        回到了城中一处豪门宅邸,云上城愿意交割地契给外人的风水宝地,屈指可数。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因为老人叫桓云,是一位北俱芦洲中部享誉盛名的道门真人,老真人的修为战力,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不济事,只能算是一位不擅厮杀的寻常金丹,但是辈分高,人脉广,香火多。是中土符箓某一脉旁支的得道之人,精通符箓,远超境界。与云霄宫杨氏在内的道门别脉,还有北方许多仙家大修士,关系都不错,喜欢四海为家,当然也会在山清水秀之地,购置宅院,砥砺山那边,就早早入手了一座视野开阔的府邸,当时价格便宜,如今都不知道翻了几番,老真人交友广泛,砥砺山那座府邸,常年都有人入住,反而是老真人自己,十数年都未必去落脚一次。

        稚童名为桓箸,是个修道胚子,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孙,可未必都可以修行,老真人的子女,就无一人能够修道,偌大一个家族开枝散叶百余年,最后就出现了这么一棵好苗子,所以老人这些年游历各地,就喜欢将孩子带在自己身边。

        到了书房那边,老人小心翼翼取出一只材质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致小匣,云纹水花飘摇,十分灵动。

        此匣大有来头,名为“锁云匣”,是符箓高人专门用来珍藏名贵符箓的“仙家洞府”。

        将那二十七张从摊子买来的符箓,轻轻放入木匣当中,老真人满脸笑意。

        桓箸自幼聪慧,立即知道自己爷爷没有当那冤大头,甚至极有可能是捡漏了。

        老人坐在椅子上,将孩子抱在膝上,语重心长道:“山上仙家门派,都会有一个开山鼻祖。那么世间符箓大家的画符,在画符一道已经登堂入室、却刚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际,那些率先提笔画符,手法、意气看似最为粗浅的开山之符,恰恰是最珍贵稀罕的。所以爷爷故意拣选品相最差的符箓入手,当时那位年轻包袱斋还疑惑来着,主动开口提醒你爷爷,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画符天赋好,做买卖的品行,更是不错。”

        老人心情大好,与自己孙子说着内幕,指了指已经合上的木匣,“只要这些符箓保养得当,还会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机缘,当然可能性极其小便是了。可山上修行,“万一”,既是可以让人身死道消的头等坏事,也会是洪福齐天的天大好事。哪怕不提这种意外,这些符箓本身,花费爷爷将近三颗小暑钱,亦是不亏太多的。”

        桓云突然笑道:“城主驾到,走,去迎接一下。”

        桓云放下孙儿,一起走出书房,去往庭院。

        关系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门访客,自然无需叩门,只需要放出一些气机即可。

        云上城城主,名为沈震泽,与桓云同为金丹修士。

        一袭白衣法袍,风度翩翩,中年男子模样,一看就是位神仙中人。

        桓云在孙儿拜礼之后,第一句话便很开门见山,“你家集市那边,有人售卖符箓,品相极佳,你去晚了,可就要错过了。其中三符,我认得,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撮壤符,根脚粗浅,不是出自正宗,故而不算如何稀罕,但是有两道破障符,老夫反正这辈子从未见过,路引符与过桥符,绝妙,前者不但适宜修士上山下水,破开迷障,用得巧,甚至还可以为阴物开道赶赴黄泉,后者蕴含一丝纯粹剑意,你们云上城下五境修士拿来震慑寻常鬼祟妖物,事半功倍。”

        沈震泽有些吃惊。

        寻常地仙修士嚷着符箓多好,他还不敢全信,可眼前这位道门老真人金口一开,就绝对不用怀疑。

        桓云又说道:“可惜符箓材质太差,画符所用丹砂也寻常,不然一张符箓,可就不是十几颗雪花钱的价格了。”

        沈震泽疑惑道:“桓真人,一张破障符,十几颗雪花钱,是不是算不得价廉物美。”

        桓云笑道:“我桓云看待符箓好坏,难道还有走眼的时候?赶紧的,绝对不让云上城亏那几十颗雪花钱。”

        桓云说了那位年轻包袱斋的相貌和摊位。

        沈震泽点了点头,“我去去就来。”

        桓云突然提醒道:“那个包袱斋做生意贼精贼精,劝你别自己去买,也免得让旁人生出觊觎之心,害了那个小修士。虽说此人摆摊之时,故意拿出了你们邻居彩雀府特产的小玄壁茶叶,勉强作为一张护身符,可是财帛动人心,真有人对他的身家起了贪念,这点关系,挡不了灾。”

        沈震泽心领神会,御风远游,去让城中心腹去购买符箓,然后重返宅邸。

        此次登门,是与老真人桓云有要事相商。

        水霄国西边邻国境内,一处人烟罕至的深山当中,出现了一处山水秘境,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见,只是发现了洞府入口,但是不敢独自探幽,出山之后便当做一场奇遇,与同乡大肆宣扬,然后被一位过路的山泽野修听闻,去往当地官府,仔细翻阅了当地县志和堪舆图,自己去了一趟深山洞府,无法打破仙家禁制,然后联手了两位修士,不曾想那位阴阳家修士连夜破开禁制后,触发了洞府机关,死了两个,只活下一人。

        此事便流传开来。

        桓云听过了沈震泽的讲述后,笑道:“能够被一位四境阴阳家修士极快破开的山水禁制,说明这座洞府品相不会高了,怎的,你这位金丹地仙,要与那些个山泽野修争抢这点机缘?”

        沈震泽摇头道:“我只是打算让云上城几位年轻子弟去历练一番,然后派遣一位龙门境供奉暗中护送,只要没有生死危险,都不会现身。”

        桓云微笑道:“若是万一机缘不小,云上城抢也不抢?”

        沈震泽还是摇头,“我们云上城是吃过大苦头的,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

        远亲不如近邻。

        山上山下都是。

        只不过山上恶邻也不少,比如同在水霄国的云上城和彩雀府,就是如此,自从上代城主、府主交恶一战之后,两家虽然不至于成为死敌,但双方修士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再无半点情分可言。

        原本世交数百年的两个盟友门派,当年也是因为一场意外机缘,关系破碎。老城主起先是为自家晚辈护道,弟子负责寻宝,但是那处无据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竟然藏有一部直指金丹的道书,沈震泽的父亲,与彩雀府上代府主,都没能忍住自认为唾手可得的宝物,大打出手,不曾想最后被一位隐匿极好的野修,趁着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刻,一举重创了两位金丹,得了道书,扬长而去。

        云上城和彩雀府两位金丹地仙,因福得祸,伤及大道根本,都未能跻身元婴境便先后抱憾离世,从此两家便相互怨怼,再没办法成就一双神仙道侣。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两位金丹直到临终前,对于那位始终查不出根脚的野修,反而并无太多仇恨,将那本价值连城的道书,都视为此人该得的道缘。

        在那之前,两家其实算是山上少见的姻亲关系。

        为此几代水霄国皇帝没少忧愁,多次想要牵线搭桥,帮着两大仙家重修旧好,只是云上城与彩雀府都没领情。

        桓云笑道:“你是想要我帮着照拂一二,以防万一?怎么,有你的嫡传弟子出城历练?”

        沈震泽点头道:“而且不止一人,两位都处于破境瓶颈,必须要走这一趟。”

        桓云说道:“刚好在此关头,封尘洞府重新现世,约莫就是你两位弟子的机缘了,是不能错过。你作为传道人,与弟子牵扯太多,距离近了,反而不美。”

        沈震泽叹了口气。

        修道路上,可不止有饱览风光的好事,哪怕是梦寐以求的破境机缘,也会暗藏杀机,令人防不胜防,而且有着许多前辈高人拿命换来的经验和规矩。

        桓云说道:“行吧,我就当一回久违的护道人。”

        沈震泽起身行礼。

        桓云没有避让。

        稚童桓箸乖巧懂事,已经赶紧跑开。

        哪怕只是一段修行路上的护道人,亦是护道人。

        沈震泽用心良苦,为两位嫡传弟子向一位护道人,行此大礼,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沈震泽一位心腹修士赶来庭院,从袖中取出那些砍价一颗雪花钱都不成的符箓,说道:“城主,那人非要留下最后一张雷符,死活不卖。”

        沈震泽转头望向桓云,猜测这里边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讲究,桓云笑道:“那个小修士,是个怪脾气的,留下一张符箓不卖,应该没有太多门道。”

        沈震泽取出其中一张剑气过桥符,双指轻搓,确实不俗,不过贵是真贵,最后收起全部符箓在袖中,点头笑道:“刚好可以拿来给弟子,云上城还能留下两张。”

        桓云笑道:“我随口劝一句啊,可能毫无意义,不过其余符箓,云上城最好都省着点用,别胡乱挥霍了。至于云上城出钱再多买一批符箓,就算了,不然越买越吃亏。”

        沈震泽也懒得计较深意。

        今日登门拜访桓真人,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

        桓云笑问道:“我是循着芙蕖国那处祭剑的动静而来,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

        沈震泽摇头道:“事出突然,转瞬即逝,想必距离祭剑处更近的彩雀府,都只能确定其中一位是刘景龙,另外那位剑仙,没有任何线索。芙蕖国也好,与芙蕖国接壤的南北两国,加上咱们水霄国,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这等大剑仙,我们云上城也高攀不起,不比那彩雀府,有位与刘景龙是旧识的漂亮仙子嘛。”

        桓云打趣道:“这话说得酸了。”

        沈震泽也坦诚,“那也是府主孙清的本事,还不许我云上城羡慕一二?”

        桓云不再调侃这位云上城城主。

        内忧外患,在老朋友跟前有几句牢骚话,人之常情。

        内忧是云上城沈震泽,比不上那位修道资质极好、又生得倾国倾城的孙清,而彩雀府生财有道,财路广阔,真要狠狠心,靠着神仙钱就能堆出第二位金丹地仙,反观云上城,青黄不接,沈震泽的嫡传弟子当中,如今连一位龙门境都没有。至于外患,小也不小,大也不大,任何一座开门做生意的山头,都会有。

        真人桓云此行,何尝不是看穿了云上城的尴尬境地,才会在一甲子之后,故意赶来下榻落脚,为沈震泽“吆喝两声”?

        沈震泽自嘲道:“若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剑仙,也如桓真人这般与我云上城交好,我这个废物金丹,便高枕无忧了。”

        桓云摇头道,“别气馁,按照我们道门的说法,心扉家宅当中,自己打死了自己,犹然不自知,大道也就真正断绝了。”

        沈震泽苦笑不已。

        道理也懂,可又如何。

        ————

        集市大街那边。

        陈平安始终蹲着笼袖,抬头看了眼天色,估算了一下时辰,若是那人还不来,最多小半个时辰,自己就得收摊了。

        渡船不等人。

        大块青布之上,五十张符箓,只剩下最后一张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

        至于其余闲杂物件,也都卖了个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不过是七十多颗雪花钱。

        真正挣大钱的,还是靠那些符箓。

        山泽野修包袱斋,生意能够做到这么红红火火的,实属罕见。

        至于后来那位明摆着出自云上城的修士,比起最早的老先生,无论是眼光,还是做生意的手段,道行都远远不如。

        也就是陈平安买卖公道,不然随便加价,从对方口袋里多挣个百余颗雪花钱,很轻松。

        买卖一事,卖家就喜欢对方不得不买,掩饰拙劣,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头。

        这就等于明摆着给卖家送钱了。

        陈平安晒着初冬的太阳,眯着眼打着盹。

        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道中人,已经开始收摊,大多生意一般,脸上没什么喜气。

        一炷香后,一个汉子假装逛了几座包袱斋,然后磨磨蹭蹭来到陈平安这边,没蹲下,笑道:“怎么,这些都卖不出去了?”

        陈平安抬起头,没好气道:“干嘛,你在路上捡着钱了?打算都买走?连同这张雷符,都给你打个七折,如何?”

        汉子憋屈得厉害。

        陈平安也不再说话。

        汉子便蹲下身,对那些物件,翻翻捡捡,只是独独不去看那雷符。

        汉子偶尔问一些闲杂物件的价钱,那个摊主有问必答,不过言语不多,看样子是应该要卷铺盖收摊走人了。

        陈平安伸手出袖的时候,汉子一咬牙,问道:“这张雷符,反正你卖不出去,折价卖给我,如何?”

        陈平安瞥了眼汉子的靴子,缝制细密,不过磨损得很厉害,算不得多好的手艺,比不得店铺所卖,唯有用心而已,便笑道:“堂堂修士,出门在外,穿这么破烂,不嫌寒碜?”

        汉子愣了一下,下意识缩了缩脚,然后恼羞成怒道:“你管得着老子穿什么靴子?!靴子能穿就成,还要咋的!”

        陈平安也怒道:“给老子放尊重一点,你这小小四境修士,也敢对一位洞府境大修士这么讲话?!”

        汉子有些犯愣,也有些心虚,瞥了眼对方身上那件黑色长袍,若真是山上谱牒仙师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自己可惹不起,汉子便愈发无奈,打算就此作罢。

        不买便不买了,没理由白白受人羞辱。

        不曾想那人突然说道:“我就要收摊了,今儿运道不错,有了个开门红,就不留这张雷符了,求个善始善终,免得坏了下一次的财运。这就叫有去有来,所以你先前买去的那物件,如果我记错,是五颗雪花钱,你卖还给我,我就将这张价值连城、百年难遇的雷符五折卖你,如何?”

        汉子一番天人交战。

        低头瞥了眼脚上的那双老旧靴子,不是真没钱换一双,市井坊间再名贵的靴子,能值几两银子?

        只是行走远方,总得有个念想。

        尤其是他这种山泽野修,境界低微,山水险恶,年复一年的生死不定,心里边没点与修行无关的念想,日子真是难熬。

        汉子摆摆手,起身道:“算了。”

        陈平安重新双手笼袖,下巴点了点那张雷符,“罢了,挣钱事小,财运事大,五折卖你,八颗雪花钱。”

        汉子问道:“七颗如何?”

        陈平安干脆利落道:“滚。”

        汉子赶紧蹲下身,抓起那张依稀察觉到灵气流转的雷符,掏钱的时候,突然动作停顿,问道:“该不会是掉包了,这会儿卖我一张假符吧?”

        陈平安脸色不变,加了一个字,“滚蛋。”

        汉子权衡一番,瞪大眼睛反复查看那张雷符,这才丢下八颗雪花钱,起身就走,走了十数步后,撒腿狂奔。

        应该是担心那个包袱斋反悔。

        轮到陈平安有些犯嘀咕,一颗颗捡起雪花钱,仔细掂量一番,都货真价实,不是假钱啊。

        收了摊子,包裹轻了许多。

        返回渡船。

        陈平安打算在一处继续当包袱斋,到了屋子里边,片刻不停,埋头画符。

        修行一事。

        岂可懈怠!

        不过连画了十数张符箓之后,水府那边就有了动静。

        陈平安只得停笔。

        刚好渡船正式启程,又有云上城一景不可错过。

        只要有渡船停靠云海,云上城都会有此举动,应该可以与渡船这边赚些零散神仙钱。

        陈平安走出屋子,有云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在这座特殊云海之上,抛洒大网捕捉一种专门喜欢啄云的飞鱼。

        而飞鱼本身,当然亦可卖钱。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欣赏着那幅画卷。

        就像那渔翁船家的撒网捕鱼,欸乃一声山水绿,不过此处是那云海白。

        在那之后,离开了水霄国版图上空,来到临水狭长的北亭国地界,期间又途径一座香火袅袅却无一座道观佛寺的还愿山。

        世间的善男信女,有祈愿,便有还愿。

        许多原先烧香的地方,可能离乡千里,许多虔诚老人,实在是年老体衰,或是有病在身,无法远游,就会托付家族年轻子弟,走一趟不算太过遥远的还愿山,烧香礼敬神佛。

        北俱芦洲的还愿山,不独有一座。

        反观宝瓶洲和桐叶洲,就无此例。

        陈平安没猪油蒙心,在这儿当包袱斋,下船去烧香,只是既无许愿,也无还愿,就只是烧香礼敬山头而已。

        还愿山的后山,有一条倒流瀑。

        陈平安在那边观看许久,也没能琢磨出个道理来。

        深潭那边,还有一座出鞘泉。

        每逢剑修刀客在水畔拔刀剑出鞘,便有一口泉水仿佛应声,激射升空。

        当然中气十足的,扯开嗓子高声大喊,也会有泉水飞升。

        不过就没了那份意境,而且泉水散乱,不如刀剑出鞘那种仿佛凭空出现“一线天”的奇妙风景。

        陈平安在观看倒流瀑的时候,也没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来的一道道泉水。

        背后那把剑仙,鞘内剑气微微涟漪。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咱哥俩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你好歹拿出一点仙兵该有的风度,对不对?”

        那把剑仙这才安静下去。

        大概是半仙兵被说成仙兵的缘故?

        陈平安有些忧愁,落魄山的风水,难不成真是被自己带坏的?

        道理讲不通啊。

        自己能跟裴钱、朱敛相提并论?近一点,鬼斧宫杜俞才算精于此道吧?

        陈平安烧过香,见过了倒流瀑和出鞘泉,便返回渡船。

        还在犹豫一件事情。

        要不要中途下船,人生第一次去主动寻宝。

        先前在渡船之上,有修士窃窃私语,说起了北亭国新发现一座仙家洞府之事,不过那拨修士都觉得不用去了,光是水霄国的云上城、彩雀府,还有北亭国数国在内的许多强人,以及那些消息灵通的山泽野修,一定早就动身,几位修士的言语之中,让他们这些谱牒仙师最忌讳的,就是那帮野狗刨食的山泽散修,一个个求财不惜命,真要有了冲突,往往非死即伤,不值当。

        再者这类近乎公开的仙家机缘,还算什么机缘?

        陈平安算了一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路线固定,大概是一月一次,都会经过彩雀府桃花渡和云上城,以及北亭国的河伯渡,所以如果下船,差不多会耽搁一月光阴。

        最终在河伯渡,陈平安还是下了船。

        这趟游历,就当是学那化名鲁敦的鹿韭郡读书人,寻仙探幽一回。

        简简单单一次没有半点胜负心的访山,陈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紧张,因为习惯了莫向外求。

        至于那座无名之山的确切路线,不难知晓。

        自有修士带路。

        往身上贴了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加上如今伤势差不多痊愈,虽然暂时还不算恢复巅峰,但是再吃顾老前辈三拳,还是可以不死。

        陈平安隐匿身形,跋山涉水悄无声息,若是朱敛裴钱瞧见了,肯定要发自肺腑地称赞一声神出鬼没了。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坐在高枝上休憩。

        突然睁眼,收到了来自刘景龙的飞剑传讯。

        信上内容,依旧字数不多。

        就两句话。

        顾祐嵇岳皆死。

        顾祐于心口处画出一道远古锁剑符,封禁嵇岳本命飞剑片刻,以命换命。

        陈平安为剑匣喂养一颗神仙钱后,传讯飞剑瞬间离去。

        陈平安抱着后脑勺,抬头远望飞剑离去之路。

        等到齐景龙北归更多,路途一远,传讯飞剑就会很容易一去不复还了。

        所以这就是齐景龙闭关破境之前的最后一次飞剑。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有些事情其实早有预料,所以谈不上太伤感,可又有些失落,便只好怔怔无言,也不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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