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飞升见余斗
甲辰年的芒种日,今天朝会上,头顶挂着那块异常精美的盘龙藻井,龙椅上坐着那位正值壮年的大骊皇帝宋和,大殿上站着不同官补子的百官群臣。新任国师所站位置,跟当年崔瀺几乎是一样的,与皇帝一样面对着大骊最有权势的那拨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掌心托着一方印章,边刻有五岳真形,以及齐渡和江河,书简湖这样的湖泊当然也在其中,可谓一国山河尽在“壁上”。
底款是“大骊国师陈平安之印”。
皇帝亲手给出这方朝廷新制的国师印,这场典礼就算完毕。
这意味着大骊王朝的一国命脉所系,就掌控在他手里了。
旧印尚未销档,新印就已经给出。
陈平安一言不发,并没有参与到任何一项议程的商讨。
但是宋和很清晰发现,今天这些足可称为国之栋梁的文武官员,都很紧张,开口说话的,往往需要故意提高音量,队列里边沉默的,也在屏息凝神,还有很多假装不紧张的官员,用眼角余光快速打量一眼那位身穿朝服的新任国师,希冀着从他脸上的细微神色,找寻出更多的秘密。
陈平安默默感受着那种灵感通神的玄妙感应,就像他自己形容的,大骊王朝即是一幅飞升合道图,国即人身。等到他用最是名正言顺的方式,拥有了这方印章,几乎一瞬间,从京城内的帝王庙,钦天监,城隍庙,祈雨的大高玄殿,火神庙……再到京畿之地,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大渎的流水,五岳的矗立,不同城池的,道号撄宁的宋云间,盘踞在大骊京城上空的龙运显化,一座建在云海之上的仿白玉京,所有在大骊版图上流转的天地气运,陈平安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一阵阵的脉搏跳动。
好像都在贺喜,都在欣喜,都要低头。
以朝堂作道场,恰似一场玄之又玄的合道。
陈平安的一粒心神芥子,蓦的宛如一尾小鱼跃出绿萍中,也似一轮大日猛然升出海面,刹那之间,宝瓶洲上空,就像出现了历史上第……二尊法相巍峨的神灵,如青天张开一目,俯瞰大骊王朝的人间版图。
一瞬间,陈平安心相天地之内,刚刚从混沌一片变成鸿蒙初开的景象,一下子就分出了天地和清浊,开天辟地,那条龙卷随之轰然散开,无数的金光迸溅开来,就像铸剑师在铺子里边,高高抡起一锤子狠狠砸下去,使劲捶打一条通红的剑条胚子,火星满室,既有数以千万计的金色文字,也有数以百计法宝灵器炼化再熔合之后的天地灵气,更有浑厚绵长的武道气运,如一粒粒种子撒在人身天地间,在心相天地之内显化出无数的建筑,人物,山河草木。
双目皆张,心相一眼看己,宝瓶洲云海一眼看天地,道人的人身小天地与外在大天地,就此架起了一座天人感应的金色长生桥。
皇帝宋和偶尔会稍稍转头,轻声询问一句国师有无意见,或是以视线征询陈平安的看法,后者都是摇头。
朝廷即将并州设道,吏部尚书长孙茂的察计结果,重定陪都六部的官员品秩,从各州抽调二十余万兵力增援蛮荒战场等,一件件一桩桩,都不是什么小事。
过于安静沉默的新任国师,若是全不知情的人,都要误以为他是大骊宋氏的牵线傀儡,就像个聋哑的木头人杵在朝堂上。
绝大部分官员都觉得陈平安既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朝会的第一次公开露面,肯定要有一些霹雳手段,大动干戈的举措。
其余一小撮,相对了解陈平安行事作风的,例如吏部曹耕心,刑部赵繇,礼部董湖,或是已经在小朝会见过那张椅子迎来新主人的大骊重臣,他们虽然不认为陈平安需要借机立威,但是觉得作为新任国师,极有可能会在今日朝会的尾期,说一两句让人记忆深刻、甚至是足够震慑百官的言语?
可能是第一次身穿官服,略微不自在,陈平安轻轻扯了扯领口,肩头微动。
所站位置使然,将那殿内官员的相貌神色,一览无余。
曹侍郎心再大,也不敢在上朝的时候带着那枚紫皮酒葫芦。
赵繇这个连童生功名都无、却被破格擢升为一部侍郎的文脉师侄,瞧着还是有几分老成持重的。
如果不是当年那场变故,按照崔瀺的既定安排,大骊的吏部尚书,本该是兼任披云山林鹿书院山长的马瞻。
今天出现大殿上的,还有一拨大骊宋氏皇族宗亲的老人。当中有几个,这几年里边一直有些小动作,想要在朝堂上边谋求实权。估计现在已经彻底死心了。在崔瀺手上,宋氏宗亲一脉就被打压得很惨,曾经偶有几个富有才情的干练人才,始终在官场边缘衙门里边蹉跎岁月,要么就是在藩邸养花逗鸟,然后就成了现在的老人。结果新任国师,竟然又是崔瀺的师弟,上哪说理去?
能够走出来的,大概就只有上一辈的宋长镜,和这一代的洛王宋睦。至于外戚,太后南簪这边,家族连个六品官都没有,皇后余勉略好点,还是只因为余氏本就是上柱国姓氏,即便如此,就在前几天的余氏家族内部,名义上是皇后省亲,风光无限好,实则秘密召开了一场祠堂议事,一位悄然现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持一道圣旨。乌压压一片跪地接旨,期间余勉的一位大伯和一个堂弟,都是有官身的,被当场带走,至于被带去哪里,可能是诏狱,也可能是在刑部大牢那边先过一手,天晓得。
余勉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她只是记起那场心有余悸的对话,皇帝陛下亲口对她说的,如果只是刑部赵繇查到的那两个案子,他还能帮点忙,但是国师府内部竟然都有姓余的人有胆子勾结外人,试图蒙混过关,太后那边刚刚还问起了此事。最后神色温和的皇帝陛下问她,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所以那场祠堂议事开了一宿,可谓愁云惨淡,等她起身走出祠堂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皇后余勉知道从这一天起,与大骊边军关系极深的上柱国余氏就要在两三年之内,开始“有序”退出庙堂,被迫离开边军和官场了。二十年,需要再等二十年。大骊官场或明或暗的几条升官图之一,这条“官道”就此断了。但至少皇帝陛下,或者准确说是国师府那边,给了余氏一份体面。
作为余氏家主的老人,当时就站在余勉身边,老人有些感慨,宦海沉浮何等云诡波谲,沙哑开口道:“想起了一位老朋友,以前总喜欢跟崔国师对着干,后来他还算全身而退了,跟我说,走在那种涉及一国大势走向的有些道路,就像喝酒,他喝了半杯酒,知道是毒酒,落了个半死不活,就不喝了。但是也有些人,尝出了是毒酒,就干脆把剩下的都喝完。”
之后老人说了个比喻,让余勉哭笑不得。
“后者是不肯回头的,比年猪还难拉。”
最后老人看了眼她,笑道:“换桌子换杯酒喝,我是等不到那天了,你们还可以,还有机会。”
这些内幕,赵繇都是有数的,他看了眼陈平安。他果然说到做到了,一查到底,上不封顶。
而且赵繇现在手上还有一桩大案子要办。原来昔年陪都尚书柳清风的书童,如今已经是落魄山修士的柳蓑,私底下交给了陈平安一本册子,涉及当年宝瓶洲中部大渎开凿一事,都是柳清风这个当过大渎督造官……这个狠人的秘密记录,牵连到了数十个大小家族的两百多号王公贵族、官宦子弟,仅仅是与之关联的京城、陪都权臣和地方疆臣的三品官,就有二十多个,此刻大殿之上,就站着八个,他们可能知情,也可能全不知情。但是赵繇无比确定,国师崔瀺是一清二楚的,与不知为何选择故意长久瞒报的柳清风,也是心照不宣的。
在礼部侍郎这个位置上趴窝很多年的董湖,一边听着议事内容,一边熟门熟路开起了小差,参与朝会一事,窍门还是很多的。
此次大典,朝廷就根本没有邀请谁观礼,由此亦可见大骊王朝之自负。
礼部负责事先确定国师印的字体,通行一洲的馆阁体是肯定不行的,模仿前任国师崔瀺的字体,即便陈平安是崔瀺的师弟,礼部这边仍然难免要犯嘀咕,思来想去,终于琢磨出个比较稳妥的法子,就是从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当中去找这几个字!
即便确定了字体,礼部这边还有个难题,比如先前那方“大骊国师崔瀺之印”,底款刚好是八个字,所以是能工整对仗的。
新印底款文字的“排兵布阵”,就让董湖他们头疼不已,反复思量,最好只好在“之”字上边做文章了。
此间艰辛,甘苦自知呐。不管怎么说,此次庆典总算是圆满收场。礼部大小官员,疲惫之余,深感与有荣焉。
陈平安再次抬头看向藻井。
不知为何,总觉得存在着一层隔阂,天地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大门,他还差一把钥匙。
沉思片刻,陈平安凭空取物,将那旧国师印攥在手中,直接将其碾为齑粉。
遥想当年,崔瀺在一处山顶,就曾将一方印章,师弟齐静春赠予学生赵繇的春字印,当场销毁。
殿外丹陛一侧的女子剑仙竹素,她突然临时退出那场“闭关”。
齐廷济和陆芝都觉得有些意外,谢狗也觉得摸不着头脑,她是绝不肯将疑惑藏在心里的,以心声询问道:“竹素姐姐,咋回事,只差临门一脚的事情了,干嘛将心神退出来,此番炼剑差了点火候,毫厘之差便是天壤之别,虽说不至于功亏一篑,只是下次闭关再炼,可就要事倍功半,白白耗费好些天材地宝了。”
竹素苦笑说道:“也不知怎的,直觉告诉我必须离开心斋,暂停炼剑。”
只有宁姚跟小陌两位十四境,最早察觉到与天地灵气毫无关系、却与大骊国运和一洲气数紧密衔接的那份异象。
竹素的直觉是对的,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她必须给更大的“道”,让路。
执意不让,就是……争道远远算不上,就像一种螳臂当车的挡道,竹素必须避其锋芒,顺从大势。
卯正三刻,大骊早朝结束,官员们各自返回衙署办公,有资格参与小朝会的,三三两两,各自结伴走向皇帝陛下的御书房。
那些剑仙们已经提前离开京城,御剑去往落魄山,大骊京城的上空,剑气如虹,碧空如洗的青天响起一阵震雷的声响。
在殿外的官员们几乎都抬头看了那幅剑仙御风青天的仙家长卷,久久不肯收回视线。相信今晚回到家中,少不得要被家族晚辈们一番盘问。
路上的耗时,加上稍作休歇,辰时初刻,一国黄紫公卿齐聚的御书房小朝会开始了。
不知为何,新任国师陈平安没有陪同皇帝一起率先走出大殿,也没有与那拨自家剑仙叙别几句,而是单独留在了大殿。
在这座异常空旷的大殿之内,陈平安独自徘徊,好像在自家门户之内的闲庭信步,散步期间,偶尔还摇头晃脑,蹦跳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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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庙,捻芯开门见山说道:“百花福地与封姨道歉一事,不用讨论,若是需要争这个,就不用聊了。”
罗浮梦点点头,“犯了错自然需要认错,齐花主与我们,都愿意离开福地,具体的时间地点,都由封姨说了算。”
封姨笑道:“万事开头难,这不就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捻芯转头望向那位司职人间风的封姨,说道:“不过隐官思来想去,他还是打算婉拒担任福地太上客卿一事,趁着罗花神在这里,有请封姨更换个其它的条件,我们三方开诚布公,聊聊看?”
封姨皱了皱眉头,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抵住下巴,沉思不语。
罗浮梦也有点措手不及,陈平安担任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可以聊啊,为何婉拒?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才对。
只是再一想,罗浮梦骤然心一惊,从水君王朱那边刚刚得知,陈平安刚刚就任大骊国师?这就有点麻烦了。
跟王朱差不多,酡颜夫人也是个局外人,只是她的心情却也不算轻松。
酡颜夫人先前陪着交友遍天下的邵云岩一起游历中土神洲,期间造访百花福地,她已经转述了那个好消息,陈平安亲口答应,下次做客百花福地,会带上那枚封姨暂时托付给他看管的“绳结”。不过陈平安也明确给出“归还一事需要面议”的说法。
但即便如此,福地花神们依然是面面相觑,不敢置信的表情,甚至有花神雀跃不已,喜极而泣。总之全是真情流露。
毕竟数千年了。这个“心结”,或者说是“把柄”,一直操控于他人之手,她们甚至不敢去找那位“封姨”。就算去了,苦苦哀求,只要对方不肯相见,她们又能如何?
封姨让老秀才带给陈平安的锦囊里边,装着的那枚彩色绳结,它由百花福地一条条花神命脉、各自一缕精魄炼化而成。
当时封姨提出的两个条件,是让福地花神来这边跟她这位“封家婢子”道个歉,再让陈平安借机成为福地的太上客卿。
封姨也挑明一事,如果她们不肯低头认错,就要反过来轮到陈平安充当护道人了,需要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被赶尽杀绝。
封姨笑眯眯道:“罗花神,我这个人脸皮最薄了,实在不擅长跟人主动开价提条件,不如你来替齐芳开个价,我若是觉得价格合适,就翻篇,今天就敲定了,以后我们作朋友就免了,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当互相给对方一点面子。价格不合适,也可以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价格偏低,但是可以继续谈,一种价格过低,就是等于再次羞辱我了,而且还是当面,那我可就要新仇旧恨一起结算了。”
酡颜夫人内心惴惴。连她自己在内,人间百花,谁不是对这位封姨仰其鼻息?
捻芯说道:“罗花神,可以谈谈看?”
罗浮梦心中纠结万分,这次“降坛”于大骊京城花神庙,花主的本意,就是顺水推舟,邀请年轻隐官担任福地客卿,但是陈平安竟然就在今天正式担任了大骊国师,反而是天大的意外了,有了这类官身,权势再显赫,对于百花福地来说,反而是一种不尴不尬的鸡肋。
罗浮梦是命主花神之一,也是有苦自知,福地这么多年以来,不是不想要绕过封姨,不要与她硬碰硬,去寻求解开死结的破局之法,例如能否积攒功德,通过文庙那边帮忙求情,取回绳结。又比如邀请某位大修士担任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到时候再结伴走趟大骊王朝,既给足封姨面子,也不至于仇上结仇。
所以上次文庙议事,百花福地的花主,就曾单独设宴款待柳七郎。
她的意思很简单,是想要邀请从青冥天下重返浩然的柳七先生,担任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
可惜柳七婉拒了。
修为境界,才情文章,容貌气度,名声清誉,功德无瑕,缺一不可!
白也当然都是符合的,实在是请不动这位人间最得意。
事实上,白也担任牡丹的太上客卿,也是她们“自封”的,白也先生当年不计较罢了。
柳七不白喝酒,微醺离开宴席之前,他还是笑着说了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因此酡颜夫人带回的消息,才会让她们那么激动,至少至少,在这件事上,竟是封姨主动开口了。
罗浮梦小心翼翼说道:“能否让我与花主商量一下?”
封姨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如今就待在火神庙那边,你们商量出了个确切消息,再去那边找我聊?捻芯姑娘,那就劳烦你多跑一趟了?”
捻芯笑道:“好说。”
之后封姨带着王朱率先一起走出花神庙,王朱说自己再在京城到处随便逛逛,在庙外门口,封姨停下脚步,妇人再无殿内的冷漠气息,眼神宠溺,伸手覆住年轻女子的脸庞,轻声道:“别把这一遭活得太苦了。将来遇到了烦心事,就来找我喝喝酒,聊聊天,未必帮得上你什么大忙,封姨陪着你一起骂人还是可以的。”
王朱咧嘴笑道:“次数一多,可别烦啊。”
妇人捻指轻轻掐了掐王朱的脸颊,“就怕你不烦封姨。”
王朱娉娉婷婷施了个万福,告辞离去,走远了,在街道拐角处,她回头望去,封姨还面带笑意站在原地。
王朱挥挥手,做了个鬼脸,妇人点点头,回了个笑脸。
封姨走了一条与老车夫苏勘差不多的道路,也会路过历代大骊皇帝国君祈雨的大高玄殿,好像如今兵部有个在千步廊之外最重要的衙署就设置在这边。封姨是亲眼见识过大骊宋氏国势的潮起潮落的,绣虎担任国师之前,作为卢氏王朝藩属之一的国家,内忧外患不止,封姨曾经亲眼看着一个垂帘听政多年的老妇人,牵着个还不到六岁的小皇帝,一起跪在阴恻恻大殿内的蒲团上边,孩子大概是又饿又冷又困的缘故,哭得稀里哗啦……早年的菖蒲河,哪有如今的热闹繁华光景,封姨也曾亲耳听到,一位作为宗主上国的卢氏官员,大骊礼部和鸿胪寺的两位主事官员一起在此宴请对方,结果对方非但不领情,他还指着鼻子骂一句,就这么待客的,你们是真不会做人,这么个鬼地方,再来就真是有鬼了……这位卢氏王朝不过从五品的官员,只因为没有喊来几位长春宫仙子陪酒,就骂过了两位藩属的三品官,扬长而去。
两位官员一个站在河边,涨红了脸,双手插袖,肩头微颤。
一个刚刚在酒宴上自罚三碗作为赔罪的青壮官员,蹲在河边呕吐不止,眼眶通红,大骂一句草他妈。
不但是封姨清楚,宝瓶洲山上和所有列席小朝会的大骊重臣,都是心知肚明,整个大渎以南的大王朝,诸国都在等待着、期望着大骊王朝的分崩离析,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饱餐一顿。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将那个得位不正的北方蛮子,至今还占据着一洲半壁山河的大骊宋氏,如分尸一般,蚕食殆尽。
先前的卯时初刻,大骊南方边境的大渎北岸,那些剑舟开始南下。
分别以一到两艘大骊剑舟作为中枢、数十条大骊边军渡船作为辅助的巨大船队,分出三条路线,缓缓掠过大渎。
矗立有一杆大纛的剑舟,率领着一众军方渡船,浩浩荡荡,劈开重重云海,以笔直一线的航道,越过诸多仙府的道场。
它们会在大日居中的白天,往异国的大地山河、城池甚至是别国京城,投下一道道巨大的阴影。
等到了夜幕,天地沉沉,到了宝瓶洲的更南边,它们依旧光彩熠熠,宛如一颗颗触手可及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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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渎公侯之一的杨花秘密走了一趟皇宫,面见太后娘娘。
南簪好像变了一个人,拉着杨花喝了点糯米酒酿,双方第一次不谈任何公务,只是与杨花聊了些旧时趣事,临别之际,太后娘娘不与杨花不兜圈子,只是明明白白告诉她一件事,既然大渎侯府事务繁忙,那她以后就不用再来自己这边了。
杨花走出皇宫,一时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就这样简简单单与她撇清了关系?
退朝之后,作为光禄寺卿的晏永丰,还是紫照晏氏的当代家主,他有意无意走到了光禄寺丞边文茂的身边,一起闲聊了几句,晏永丰是需要赶去参加御书房议事的,所以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在有心人眼中就很有嚼头了。光禄寺是小九卿衙门之一,下辖六署,冷板凳算不上,当然热灶更算不上,但是当了光禄寺卿,毕竟就是这条线的顶点位置了,此外少卿是副职,寺丞是佐官,鸿胪寺跟礼部职权有一定的重叠,寺卿调任太常寺卿居多,几乎成为定例,转任某部侍郎极少。此次朝会,重新厘定了大小九卿衙门的权限界线,明眼人都猜到晏永丰马上就会升官了,关键是极有可能会破格提拔。
理由很简单,甚至是有些荒诞,缘于新任国师一直心不在焉似的,好像一直在神游万里,唯独在论及光禄寺的时候,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总之的的确确,是投了视线在百官公卿的人堆那边的。
晏永丰随口问道:“文茂,在几个衙门任过职了?”
光禄寺毕恭毕敬答道:“先在翰林院编修,随后去了国子监当过律学助教、主薄、国子学直讲,之后转任太常寺奉礼郎,然后就到了我们光禄寺。”
边文茂这次参加早朝,是以处州学政的清贵身份破例列席的,他的本职官还是光禄寺丞。
晏永丰嗯了一声,“再加上处州学政,已经在多处衙门都历练过了。你的性子,还是稳重的。”
边文茂压下激动的心情,微微颤声道:“已经在光禄寺学到了很多,不过还需要再磨练。”
晏永丰淡然说道:“各州学政都是四年一届,记得借此机会,在地方上多做点实在的事情。能够在务虚的位置上做出最务实的事情,就是能耐。”
边文茂使劲点头。
晏永丰轻声说道:“记得崔国师曾经私下跟我开玩笑,疆臣是可以不要名声而求利益的,清流和言官是绝对不能求利却可以得名的。”
边文茂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心中快速检点一番,确认并无任何不符合身份的举动,自己这个处州学政,当得可谓清瘦至极。
晏永丰笑了笑,道:“京官有京官的门道,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陋习,文茂,切莫自误了前程,记得眼光看得长远些。当官没个定力,总会被财和色带入偏门。我也不是吓唬你,只不过我在地方上待过,拖人下水的路数,五花八门,多了去。你马上就要离京,劝勉几句,给你提个醒。”
边文茂说道:“下官铭记在心!”
先前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亲临婚宴,边文茂和妻子石嘉春,他们所在的两个家族,就已经惊喜万分,人人总觉得是在做梦。
只是哪里敢想,那个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青衫男人,如今就是大骊国师了。
临近火神庙,封姨耳畔响起王朱的嗓音,“齐芳也到了,身边还跟着个鬼仙,他们一起见了观湖书院的崔明皇。”
封姨闻言笑道:“那鬼物,是大雍王朝的开国皇帝,当年就是他立起了一杆幡子,差点落了个形销骨立的下场,拼死护着百花福地,才没有被我一怒之下摧残殆尽。人不坏的,就是风流多情,天生的。”
百花福地,只有一位花主,她名为齐芳,不过知晓她闺名“向秀”的修士,屈指可数。
曾经躲在百花福地的落难之人,后来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就与她有过一段浅淡的情缘。
外界对竹海洞天的说法,往往聚集在青神山夫人和山神宴一人一事之上。
但是关于百花福地那类艳而不俗的事迹,可就多了。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的首徒傅噤,便有一位命主花神,心仪于这位姿容气度、剑术棋术皆是绝顶的“小白帝”。可惜有缘无分,不能成为道侣。而中土大龙湫,那位被尊称为龙髯仙君的司徒梦鲸,另外一位命主花神,便是他的红颜知己,双方曾经一起结伴游历西北三洲山河。
一年四季十二月,便有了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月令花神。命主花神的法袍,可以绣一季之花。唯有花主,才能够绣满百花。
每一位月令花神,都可以邀请一位男子客卿,他们就被誉为男子花神,甚至能够在此之上,再虚设一位太上客卿。但是此人想要拥有这个头衔,就不是某位月令花神可以一言决之了,必须获得整座百花福地的认可,例如牡丹的太上客卿,便是白也先生。
当然,福地最负盛名的,还是整套的十二花神杯。这简直是人间所有好酒之人的第一等心头好。
各有司署分别烧造,所以每只酒杯都会有不同的诗文和落款,如同官窑,若有花主和命主花神的私人花押,更是御制。
按照白发童子私底下的个人说法,当年隐官老祖在刑官豪素的道场葡萄架下,看着了那些花神杯,就瞧得两眼放光,亏得读过圣贤书,晓得君子不夺人所好的老理儿,才没有硬抢。
上次文庙议事,某位列席凑数的,也厚着脸皮到处讨要,凑齐了好几套的花神杯,等到出了文庙,转手一卖,立即还清了好几笔酒债。
龙虎山天师府内也有一座极负盛名的百花园。
见封姨并不当回事,王朱便不再言语,此刻街道已经不那么拥堵,但是整座京城还沉浸在一种无以言表的热烈情绪当中。
曾几何时,天寒地冻时节,夜幕沉沉时分,一条积雪厚重的陋巷,有人蜷缩在门外,有人在屋内点亮了油灯。
后者睡觉浅,听闻门外的动静,贫寒瘦弱的孤儿,既担心是隔壁邻居遭了翻墙贼,也担心是不是哪位醉汉倒在了巷弄里边。
王朱至今还是不愿意承认,人间天籁不过是个“谁”字。
外城一座小而精巧的官邸花园,齐芳来了大骊京城这边,当她得知陈平安已经是大骊国师,反倒是犹豫了。
如果陈平安没有这个世俗身份,而是在文庙那边,追求三不朽。比如有朝一日,当那学宫祭酒?该有多好。
有小道消息说文庙即将在一个叫营丘的地方,增设一座稷下学宫,要做谁的学问,显而易见。
那么将来稷下学宫的祭酒和司业,花落谁家?文圣一脉的护犊子,是几座天下都公认的,陈平安又是文圣的关门弟子。
坐镇避暑行宫调兵遣将,为浩然天下多赢得了三年时间,再以末代隐官身份,独自镇守半截剑气长城,如果这还不算立功,怎么才算?
一袭青衫在山巅敲鼓,为天下迎春。
此后仅凭一己之力补缺桐叶洲地利。
在中土文庙那边都是有功德记录的。
那么是不是说,这位文圣一脉的续香火者,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就只差“立言”一事了?
担任了稷下学宫的祭酒,是不是就可以立言了?
比如百花福地的护道人,崔检就曾开了一句玩笑话,我若是文庙真正管事的,非要让陈隐官同时进入文庙和武庙。
齐芳身边,坐着喝酒的这个中年容貌的男人,虽然穿着素雅,但是无法掩饰他身上那股雍容华贵的天然气质,男人来自中土神洲的大雍王朝,举国簪花的习俗,便源于他这位开国皇帝,姓崔名检。
他跟桌对面的崔明皇,两人都姓崔,不过大雍崔氏跟宝瓶洲崔氏并无渊源。虽说各国科举都有探花郎,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王朝,会像大雍王朝这么重视新科探花郎,以至于变成了崔氏的祖宗家法,每一位探花的年纪,相貌,以及才情,能否作诗,都有严格的要求。
崔明皇是现在崔氏的顶梁柱,未来家族的家主不二人选,早就拥有君子头衔了,刚刚升任观湖书院副山长。
宝瓶洲崔氏,是一个世代簪缨的豪阀大族。但是不知为何,宝瓶洲只有寥寥无几的山巅人物,才能知道绣虎崔瀺跟崔氏家族的关系。至于崔诚,就算是如今崔氏内部的年轻子弟们,都已经不太清楚这位老人是谁了,好像这位百年前的家主,只在族谱上边,有个孤零零的名字。
先前那场声势浩大的中土文庙议事,期间举办过三场雅集。发起人,分别是皑皑洲刘氏,玄密王朝郁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齐芳。
其中花主齐芳便邀请到了郑居中,苏子,渌水坑青钟夫人,怀荫,韦滢,吴殳等贵客。
白帝城郑居中就不去说了。
只说苏子如今已经跻身十四境,当时青钟夫人很快就一举荣升为陆地水运之主,前不久又传出消息,吴殳已经在蛮荒战场之上,跻身神到一层。
修士,神灵,武夫,各有大机缘。
不愧是百花福地花主做东的雅集。真是一处福地!
如果不是封姨临时改变主意,主动“翻旧账”,在花神庙喊来罗浮梦她们,陈平安确实是打算走一趟百花福地的,只说朱敛得知自家山主以后肯定要走一趟百花福地,可能会送出那枚形若花钱的彩色绳结,老厨子就让山主帮忙求证一事,志怪书上的某些说法,真假如何,比如花神庙司番尉是否真的能够掌管花信,福地内有无男子仙官。
附庸风雅?朱敛和风雅,谁附庸谁还不好说呢。
空荡荡的大殿之内,陈平安终于站定。
官道驿路和大渎江河就像人体的经络,城池和湖泊便是大骊境内各条龙脉的结穴所在。
气血雄壮,精神昂然,身强则体健,一国民心如一。观道者凭此证道,正是道法如龙,飞升在天。
年少时便最能体会人生无常一事,所以极少有那种意气风发的时候,得手的,总怕留不住,未曾得到的,也不敢如何憧憬。
好像人生的每个明天总是灰蒙蒙的,很难有那种书上所谓天光眛爽的感受。
但是陈平安也确实有过寥寥几次眉眼飞扬、直抒胸臆的场景,比如少年游侠时与宋雨烧并肩作战。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顶替宁姚,与离真捉对厮杀。在牢狱内口出狂言,与观想而出的白玉京问拳兼问剑。返回浩然,夜航船中,阵斩兵家初祖的姜赦。
霎时间整座京城微微震动,只是片刻之后便恢复平静。
巨大的气数涟漪一闪而过,“淹没”整座大骊版图,甚至犹有余力,往宝瓶洲南边涌去,只是在大渎那边明显停顿了。
花神庙的不远处私宅内,刘老成察觉到不对劲,高冕如今才是金丹境,对待天地异象便迟钝了,并无感知。
老真人梁爽咦了一声,硬着头皮掐指一算,指尖很快便呲呲作响,冒青烟了,使劲晃了晃手,赞叹道:“好大气魄。”
一人之轻身举形在即,尚未真正证道,竟然就已经带得动一国半洲的气运了?
如果谁来当国师,都有这等天大的好处,那贫道不得赶紧多当几个王朝的国师?
国师府,桃树下,宋云间抬头望向天幕,抚掌而笑,“良辰美日上升地,证道结果见青天。”
已经将新旧两方印章都炼化,陈平安收敛心神,对刘飨直呼其名。
身为浩然天下大道显化的存在,隐居于一处乡野的刘飨,立即给予最大的回应。
但是还不够。
已经登天的老瞎子,恢复真实容貌道身的之祠,往遥远的人间伸手一抓,再往上猛地一提。
好像强行拖拽了谁一把。
与此同时,半座剑气长城开始轰隆隆震动不已,如平地惊雷滚动,顷刻间半座城头竟然拔地而起,转瞬间就与光阴长河冲撞在一起,激荡起一阵阵无与伦比的辉煌光彩,半截长城如世间最为巨大的一把飞剑,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洗剑炼剑,脱胎换骨,这把长剑不断粉碎,化作尘埃,纷纷散落在无垠的大海之上,最终凝练为一把真正意义上的长剑。
剑至宝瓶洲,至大骊京城,至皇宫大殿,陈平安伸手接剑。
持剑在手。
一名剑修三尺气概千古风流万年凛然豪杰气。
一副真身留在原地,一尊缥缈法相,一冲而起,飞升境飞升青天。
竟是直接跨越了两座天下,游历青冥天下。
任你白玉京再高,总还有青天在上。
整座天下的大道都要随之震动,极高处,天幕响起一阵如丝帛撕裂的刺耳声音,只见一双巨手好似硬生生掰开了青天。
那人探出头来,一双粹然的金色眼眸,俯瞰整座白玉京。无数道官仰头见天,这位背剑远游者,低头与抬头的余斗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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