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六章 渡魂
“看来,到最后你还是决定要走了呀。”愞
宫宴散尽、乾阳殿后,云璟帝叹息着抬眼看向那素衣脱簪的清瘦妇人,语调中说不出是怅然还是无奈。
“你想好了吗?这条路若是走上了,那可真是连神仙都救你不得。”墨景耀垂眼,宋纤纤应声冲着他屈了膝:“自然是想好了的。”
“或者说,陛下,臣妾打从一开始就是想好了的。”
——从三十年前,她得知她母亲死讯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归处。
并为此,等了三十年,恨了三十年。
疯了三十年。
宋纤纤缓慢地眨了下眼,云璟帝瞅见她那副样子,不由得再度叹息一口:“既如此,朕就不便再劝你了。”愞
“那临走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朕说吗?”
“或是……有没有朕能帮上的忙?”墨景耀略略放轻了声调,妇人闻此微怔,少顷浅笑着向帝王复行一礼:“如果可以的话,陛下。”
“就请您替臣妾与先妣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罢。”
“京城太过繁华了,臣妾不喜欢。”宋纤纤敛眉,“祝家的坟头太脏,臣妾又不忍心污了宋家的祖坟。”
“除此之外,旁的什么地方都可以。”
“好。”墨景耀听罢点点脑袋,随即沉吟着微微抬了抬指头,“那就选宁关吧。”
“朕记得,你母亲原是宁关人士,往上数个两代,家中也曾有人做过将军。”愞
“如此,再好不过。”女人含笑颔首。
“去吧,朕不多留你了。”云璟帝闻声低了眉眼。
“臣妾,谢陛下圣恩。”宋纤纤闭目谢恩,继而深深呼吸一口,拢着裙摆,恭恭敬敬地伏下身去——
“宋氏纤纤,即日,叩别陛下——”
*
她娘被葬在京郊的小山包上。
没入祖坟、不设牌位,未进族谱。愞
只被人用一床草席子匆匆卷了,拿薄木板胡乱一包,便那么埋进了地里。
提着盏灯笼的宋纤纤仰头看了看天色,张嘴呵出口结了霜的烟,荒山上的雪积了有个尺厚,她一脚深、一脚浅地爬了快半个时辰,方才在雪堆子里找见了埋着她娘的那个坟包。
——还好她早年偷偷在她娘坟边上种了棵长不高的西府海棠,在周围一众直冲天际的秃树杈子里,她几乎一眼就能看到那棵丈来高的小树,否则在这黑灯瞎火的鬼地方,她还真不一定能只花半个时辰,就找到了她娘。
所以说,她果真是聪明的。
宋纤纤细声咕哝一句,遂小心翼翼地摸出她怀中藏着的一小瓶毒药。
那药入喉带着股说不清的苦味,她屏着呼吸一口饮尽,喝完又禁不住嫌弃地撇了嘴。
——这药剌嗓子,不好喝。愞
早知道就拿鸩酒了。
那东西发作时疼是疼了点,起码没这么难喝。
女人出神地想着,而后熄了灯笼,缓缓躺进雪地,头枕上手臂时,她余光瞥见了自己身上那套近乎是素色的衣衫,不由无声咧嘴笑了笑。
——十六岁前的宋纤纤从不爱红色。
十六岁后的宋纤纤却只爱穿那一身血似的红。
众人皆只道她是突然转变了口味,可唯有她自己清楚,那红是太子侧妃嫁衣上的红,是宫中喜烛上的红,更是她娘死前唇边淌着的血的红。
——她娘死在她出嫁前夜。愞
于是她便用这身血一样的衣裳,提醒她,要记得恨。
要记得仇。
而现在,她的仇都报完啦。
她也不必再将自己困在那一袭血红之中。
宋纤纤弯了眼,泛着黑的血气悄然溢出了她的咽喉。
她催着体内最后一点力气勉强伸手拥住了那只掩在雪地下的坟包,仿若是孩童伸臂抱紧了自己的母亲。
“娘,女儿这就来找您啦。”愞
她咽气时天际落了薄雪,那雪又伴着焰火映出了重山。
山巅上小姑娘攥着那杆绣金的魂幡,北风卷起旌旗,复而吹皱了她的衣衫。
她望着远方的烟花轻轻翕动了唇瓣,恍惚中似有鬼影随着她俯瞰这山河旷远。
“前辈,你们看呐,乾平上下,已然是和乐一片啦——”
“百姓们早就不必再挨饿受冻,天下也马上就要太平下来了。”
慕惜辞轻声呢喃,厉鬼们跟着纷纷现了身形。
自西商带回来的将士遗骸早被他们安置进了烈士坟冢,但小姑娘猜他们总归是要亲眼见一见那天岁长安才好放心投胎,便不曾急着着手引渡亡魂。愞
——而今上元的万家灯火终于暖透了他们的心魂,她想,他们大抵也能安下心来了。
“看得出来,乾平比我们当年在的时候要强盛多啦。”领头的老兵笑嘻嘻软了眉眼,接着回头郑重拍上了少年人的肩,“好孩子,乾平有你们,我们很高兴。”
“——我们相信你们能创造出一个盛世。”
“好了,现在,送我们离开罢。”
“我们这些旧时代的老家伙们,也该滚去地府咯!”老兵傻乐着呲了呲牙,慕惜辞闻言抿着嘴略略收了下颌。
一旁等候了多时的墨君漓适时递上了一壶烈酒,小姑娘接过那酒,又将之尽数洒在了山巅上。
往生经文响起之时月畔绽开了烟花一朵,慕惜辞以酒为引,借着霜华点开了那道鬼门。愞
“晚辈慕氏惜辞。”“晚辈墨氏君漓。”
“恭送诸位前辈英魂归位——”
小姑娘带着少年扬声送别了那一魂幡的厉鬼,良久相携着下了重山。
临到山脚前,墨君漓随手往慕惜辞掌中塞了张薄薄的纸页,小姑娘扬着那张东西,对着少年高高吊起了眉梢:“这是什么?”
“太子府地契。”墨君漓不大好意思地抠了抠指头,笑中带了三分赧然,“今年生辰,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好了。”
“感觉什么都不合适,索性就把这个掏给你了。”
“国师大人,往后小的一家老小,可都要仰仗您过活喽!”少年可怜兮兮地眨巴了眼睛,慕大国师乜着他默默收好了那张纸页。愞
天明后南安王夫妇的死讯自宗人府传入了朝堂,帝王闻罢沉默了半晌,到底命人以亲王之礼,将二人好生安葬。
似这般乱臣贼子过身的消息从不会在京中掀起多大风浪,百姓们知道了,多半也只低头唾一句“畅好”。
得知此事时,冯垣正在墨书昀碑前替他供香,他听完不等那香烛燃尽,便大哭大笑着挥剑自刎于斯人墓前。
“殿下啊,如今仇雠尽了(liao),黄泉路上,您等一等冯某!”
——豫让当年曾道,士为知己者死。
而他冯彬白癫狂一世,来生亦仍愿做君帐中的一员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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