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四章 你哭出来吧
听见她的声音,那行至半路的影子微顿,掌中剑器猛然坠地,他抬手,痛苦万般地抱紧了自己的头颅,原本挺直的背脊亦跟着向下佝偻了三分,身躯微微打着颤。
像是在梦境中挣扎,又像是在与另一个自我做着什么难以言明的抗争。
慕惜辞站在门口不曾移步,只静默地注视着那被光影挡去了一半身形的清瘦少年,杏眸澄澈,不起波澜,眼底漾着层浅浅的悲。
他的上身隐没在门窗的阴影之内,看不清面容,下身仅着了条单薄的素色中裤,赤足踩在满地的碎瓷之上。
他肩上胡乱披着件曳地长衫,青丝未束,丝丝缕缕散在衣衫之间。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他狼狈成这个样子。
在此之前,她亦从未想过他能狼狈成这个样子。
“墨君漓。”她开了口,这次的响动比先前的微微大些。
少年挣扎的动作陡然一滞,日光下她看见他的胸口不规律地阵阵起伏,他放了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方才小心试探着的出了声:“……阿辞?”
慕惜辞垂眸轻叹:“是我。”
“……阿辞。”少年的声线带了些不易令人察觉的抖,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以为他马上便要哭出来了。
“我在的。”小姑娘抬了眼,向前行进了两步,略略仰了头,她见他的双目血红一片,那道红甚至覆过了他的眼尾,蔓延至了整个眼眶。
他连鼻头都是红的,明明是极悲之状,眼中偏偏淌不出半点泪。
“阿辞。”少年垮了眉眼,踉跄迈至她面前,继而俯身,缓缓地蹲下身去,将额头轻轻抵上了小姑娘的肩膀,手慢慢环了两膝。
未束的青丝霎时自他肩头流泻下来,遮去他那双血红的眼。
“如果一个人很难受该怎么办?”他的嗓音沾染了点点的哭腔,却仍旧滴不下泪来。
他早就哭不出来了,宫中、朝中,无数的风刀霜剑早便将他的眼泪寸寸刮得干了。
元清死时他还曾被泪花糊了满脸,但等轮到墨景耀离去的消息传入他耳中时,他已然流不出泪了。
在世间各处颠沛流离的时候他不曾哭,在大漠恰碰见送墨绾烟出嫁的和亲队伍时,他亦眼底干干。
成年后,他唯一一次落泪还是在乾平,给小姑娘收起那具不成型的尸首。
那时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觉鼻头一涩,眼底微烫,那行泪毫无征兆地便下来了。
除此之外,他再未因悲痛而哭过半点,哪怕是此生,元清再一次在他面前咽了气——
反而是平日里插科打诨,倒能挤出些似有若无的水来。
少年自嘲似的弯了弯唇角,面上的笑却比哭还要难看不少。
他感觉胸口处像是堵了一团能焚天灭地的火,将他的经络寸寸烧灼,烤得他的喉咙冒了烟,几乎说不出话来。
“阿辞。”墨君漓的音调已近乎沙哑的呜咽,“我好难受啊。”
“那就哭出来。”慕惜辞的直视着前方,上等丝绢的画屏被他拿剑刃刺出了不知多少道细长的口子,半人高的豆青瓷瓶已碎成了满地的片。
目之所及,满室尽是狼藉,那残破的摆件像是他前世剜不掉的、带血的记忆——那记忆是他逃不去的梦魇。
燕川早在墨君漓蹲下身子时便悄然退去了院外,他知道他赌对了,自家主子不会伤害到三小姐,而这会,他需要的是足够的、不被人打扰的时间与空间。
慕惜辞彻底没了顾忌,她抬手,轻轻拍着少年的发顶,动作是难得的轻柔:“墨君漓,你哭出来吧。”
“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她的音调浅浅,听不出分毫多余的情绪,“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少年睁大了眼,那话分明是在寻常不过,可在这一个瞬间,在这一个刹那,却似一记不轻不重的锤,既稳又准地击中他心头尘封着的某个点。
他只觉那一息有什么冰层轰然破碎,他原本干涸的眼底霎时决了堤。
他本能一般伸手抱过了面前的半大孩童,他哭的时候没有声音,泪水却在几息间便打透了她肩头的衣衫。
慕惜辞不曾阻止他这稍显逾距的行为,她搭在少年头顶上的手亦不曾放下。
她能清楚的感知到,掌心下少年的躯体正打着细细的颤,那股颤抖自他发顶一寸一寸地向下,直直蔓延到衣衫的尽头。
他躯壳上的每一寸都在抖,那种悲痛至极、恐惧至致的抖,从心魂直颤到身躯。
她觉得他像极了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周身上下无处不是刀剑,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却仍逃不出那方寸之间。
于是他将自己缩进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试图用那看似牢不可穿的墙壁去抵挡那些刀与剑。
他成功了,刀剑果然穿不透那厚厚的石墙。
可他又从不曾成功——刀光与剑影轻易在他心底割开了一道又一道的痕,平日看不出半点,只有用利器剖开了他的胸膛,才见得到那满腔止都止不住的血。
她不太会安慰别人,但她知道,那种悲恸到极点的情绪若是不及时发泄出来,会把人生生逼疯。
“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慕惜辞的声音仍旧清浅,她拢着他的脑袋,那是一种近乎于保护的姿态——
十五岁的少年抱着比他还要小上许多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
*
“现在好些了吗?”察觉到少年的呼吸逐渐归于平定,慕惜辞慢慢收了她搭在他发顶的手。
少年的发丝比不得女儿家来的细软,却也是同样的又黑又顺,可再好的触感、再丝滑的发丝,她举了这么久的手臂,那手腕子早便发了酸。
“嗯。”还未抬头的墨君漓闷闷出声,言语间带着浓厚的鼻音,“谢谢。”
“另外……”少年抽离了压在她肩上的脑袋,眼边压出来那一圈红痕令他无端多了两分滑稽,他抱着双膝诚恳非常,“对不起。”
他那会被前生事逼得失了控,差点伤到小姑娘,且后来拉着人家一顿鬼哭狼嚎,怎么想都有些有失尺度。
“没关系,我没生气,也不可能生气。”慕惜辞摇头,她虽不清楚他具体经历过什么,但她明白那种滋味。
刚重生的那几天,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是她在山中道观里清修过数年,又有各类清心的心法傍身,没两日便调整过来了。
“而且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这个。”小姑娘说着,抬指扯了扯自己被哭湿的衣襟。
“这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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