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终末的乐章
一片灰蒙蒙之后,视线先是模糊,继而逐渐清晰。目光所及,是一盏跳动着豆粒般大小的昏黄烛火。幽暗的四周,逼仄的空间,那一抹光亮却给予了年轻人难以言喻而飘忽不定的感觉。
“从今天开始,斯拜罗·法兰介诺,你就是一名见习战士,主会庇佑你的。”
伟岸而渺茫的声音倏地响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重重叠叠、回响激荡,萦绕在年轻人耳畔的却是一阵模糊不清的呢喃低语。
斯拜罗听着耳边的呢喃,却是一阵颤栗,瞬间恢复了清醒。
他清楚地记着,这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
斯拜罗猛然抬头,在略显幽暗的房间当中,透过跳动着的火焰,清晰地看见了站在一尊神像之下的大主教埃斯奎恩·道斯。
我这是……回到了晋升当天?斯拜罗立即意识到眼前的场景发生在什么时候。
正当他茫然而不知所措地打量着四周时,却猛然听到耳畔回响起苍老的声音:
“主在注视着你……”
斯拜罗闻言一惊,下意识地看向了声源处——站在台阶之上的埃斯奎恩。
然而此刻的埃斯奎恩,却只是呆滞地低头看着斯拜罗,眼神当中没有任何灵动,如同一潭死水。
斯拜罗疑惑地看着对方,却发现大主教身后不知何时倏地出现了一道身影。
斯拜罗迅疾地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在手中凝聚出两把重剑。这几乎是肌肉记忆般的动作行云流水,就连斯拜罗本人都有些惊讶自己什么时候能这么轻松地使用超凡能力。
“很惊讶?但这就是真正的你,资深的低阶超凡者该有的反应。”那道身影逐渐变得清晰,房间内也响起他的嗓音。
真正的我?什么意思?斯拜罗顿时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那道逐渐变得面目清晰的身影。但他同时产生了一种错觉,总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熟悉。
“是的,真正的你。”年轻人似乎是听到了斯拜罗的心声一样,轻笑着说道。
什么谜语人……斯拜罗才腹诽着,却突然发现眼前的场景发生了变化。此刻他们正处于一个斯拜罗熟悉的地方,他的卧室。
而斯拜罗此刻正站在卧室里镜子的前面,而那个年轻人则在镜子里面。
“你到底是谁?”斯拜罗微微眯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确切地说,另一个你。”年轻人依旧微笑着。
另一个我?隔搁这跟我玩真假美猴王呢?斯拜罗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不一样的是,我就是你,而你不是我。”年轻人继续说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想说什么?斯拜罗不由皱眉。
“我是斯拜罗·法兰介诺,而你也是斯拜罗·法兰介诺,不一样的是,我是斯拜罗·法兰介诺,而你不是。”年轻人缓缓说着。
斯拜罗闻言一怔,正准备腹诽对方讲什么绕口令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镜子里面的年轻人逐渐和另一道身影重合。
同样乌黑的柔顺长发、同样棕褐色的眸子、同样高挺的鼻梁骨、同样细长的眼角……俊秀的模样几乎是一个模子当中印出的人……
“斯拜罗·法兰介诺……”周恒下意识地说出来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看来你想起来……”斯拜罗·法兰介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微笑在周恒看来,确实那样的惊悚、那样的可怖、那样的令人窒息。
“怎么惊讶做什么?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斯拜罗·法兰介诺笑着安稳周恒。
周恒闻言,脑海当中顿时闪过了一连串之前没有的记忆——在晋升见习战士的那个房间、在第一次苏醒之后的卧室、在进入军营的森林里、在第一次执行任务的山洞里……
周恒猛然发现,自己和斯拜罗·法兰介诺之间已经见面过很多次,然而每一次的见面,都好像被某种力量给屏蔽住,让周恒看不见就在身边的斯拜罗·法兰介诺。
周恒沉默了,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又同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眼下正在进行的,也是他所经历过的。
“看来你想起来了一些什么……”斯拜罗·法兰介诺的笑容依旧和煦,他缓缓说着,“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周恒有些迟疑地看了眼眼前的年轻人,最后还是微微点头。
“第三纪的1129年,这一年的花月,一位男孩诞生于富饶之地,因卡洛斯。他的诞生,注定是不同平凡的。男孩的父亲是因卡洛斯的主人,伯爵米特洛·法兰介诺三世,而他的母亲是凯特琳·伊塔拉玛,大执政官赫拉特·伊塔拉玛五世唯一的女儿。
“男孩身份尊贵,但出生的时候并非一帆风顺。他的母亲在诞下他的时候,差点难产而死。而他一生下来就身体羸弱,奄奄一息。
“伯爵大人请来了城邦最好的医师,勉强保住了母亲和孩子的性命。就连赫拉特先生本人,也抛下了繁重的事务,一连几天亲自照料自己的女儿。
“然而,凯特琳小姐依旧在几天之后去世。这令伯爵大人与赫拉特先生都悲痛万分。在伯爵夫人死去的第二天,赫拉特先生不辞而别,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伯爵大人则是强忍着悲痛,将妻子的棺材送进了后山的家族陵园当中。”
斯拜罗·法兰介诺说着,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周恒瞬间就意识到,这是斯拜罗的生平。但,这与他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依旧像是听到了周恒心声一般,斯拜罗·法兰介诺看着前者,语气复杂地说道:
“然而不幸的事情总是接踵而至……在下葬了妻子之后的第三天,伯爵大人的小儿子突然病情恶化,生命垂危。
“在一众医师束手无策之后,伯爵大人将奄奄一息的小儿子带到了后山的陵园。在此之后,刚刚出生的伯爵之子居然康复了。有人猜测,这是祖先保佑,有人猜测,陵园当中有着什么能够令人起死回生的珍宝。
“但只有伯爵大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将自己的灵魂出卖了,卖给了一位不知名的存在。为的,就是救他的儿子一命。”
周恒听到这里,顿时觉得那位不知名的存在,就是让他穿越的原因。可为什么说是米特洛出卖了灵魂?
“听到这里,你应该能大致知道了,为什么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了……”斯拜罗·法兰介诺笑着看着周恒。
“那之后呢?”周恒默然了几秒,问道。
“之后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吗?”斯拜罗·法兰介诺却是笑着反问。
我知道个……斯拜罗正准备反驳对方,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脑海当中多了一段段记忆。就好像打开了一扇大门,而门后是被封存的旧物。
从斯拜罗存活下来,到十六岁成年礼之前,这具身体一直在两个人的控制之下。因此很多事情实际上是两个人共同的经历,而周恒的一些思维也会影响到斯拜罗·法兰介诺的实际行动。
就好像有一段时间,斯拜罗书写的日记是用方正的简体字写的,这同样是斯拜罗害怕被人看到的原因。
然而周恒对此还是感到疑惑,为什么在自己印象当中,用汉字书写的日记只存在于自己完全掌控了这具身体的时候。
是的,周恒将成年礼之后的那段时间称为他完全掌控身体的时候。
似乎是习惯了斯拜罗·法兰介诺展示出来的和他心有灵犀,周恒这个想法一出,只是看着前者,等待他的说法。
斯拜罗·法兰介诺果然没有让周恒失望,他轻笑一声,随即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五次了,加上这一次,你已经在这个幻境里面循环五次了。”
五次?周恒闻言神色突变。
“每一次你的表现的都不一样,所经历的也不尽相同。然而结局都是一样,你死了,父亲死了,哈特罗格子爵死了,还有许许多多守护城邦的士兵、警察,他们都死了……但,胜利属于因卡洛斯。”斯拜罗·法兰介诺叹了一口气,随即神色庄重地说道。
周恒听着斯拜罗·法兰介诺的这些话,突然想起来了死在自己面前的米特洛、倒在血泊当中的哈特罗格、亲手埋下去的克里特·瓦伦泰、没能及时救下龙瑞尔、请求杀掉自己的慕沙基……
这些都是斯拜罗在过去的循环当中经历过的,在一个又一个的变故当中牺牲的亲人、朋友、战友。他们的大多数人在每一次的循环当中,都有着不一样的结局。
而周恒每一次的循环,都改变不了米特洛的死亡。米特洛的死亡就好像盛开的昙花,只为等那一个瞬间,周恒认识到自己陷入循环的瞬间。
斯拜罗突然对哈特罗格没那么讨厌了,在过去的几次循环当中,他发现了对方私底下的动作,一度认为对方是别的势力的奸细。
然而在大多数时候,周恒最后都是听到哈特罗格在血泊当中的那句,“我没有背叛因卡洛斯……”
而仅有一次,就是这一次,哈特罗格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周恒猛然发现,这一次的循环当中,哈特罗格好似变了一个人。
而斯拜罗是怎么死的?
周恒的每一次循环,最后的记忆都定格在了自己空洞的胸膛。
这也就意味着,周恒不知道是谁杀了斯拜罗。他没有任何印象。
“你知道凶手是谁吗?”周恒问道。
斯拜罗·法兰介诺很清楚周恒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是在问什么,然而他只是摇摇头:
“我也不清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早就死了。但你一定会知道的。”
周恒顿时沉默,他突然有些同情眼前的年轻人了。忍受一个陌生人控制自己的身体十几年,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但周恒同时又感到疑惑,为什么他的幻境当中,会出现不同人物的视角?
“很简单,因为他们都是你的化身……”斯拜罗·法兰介诺及时地为周恒解疑,“每一次的幻境循环,都是以你的记忆与情绪为主导的。你不能接受事情的结局,试图改写这一切。这也导致每一次的循环,总有着不同的情况。
“环境当中所有人的言行举止,都是源自你记忆当中对他们的印象,是你的心灵投影。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每一次循环,每一个你遇到的人,几乎没有鲜明的性格特点,他们就好像同一个模子当中印出来的。同样也能理解,为什么你的每一次经历,都显得那么轻松。
“整个幻境,就好像一场盛大的戏剧,而你是导演,也是演员。只不过,这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悲剧。”
是这样……悲剧?周恒很能理解为什么这是一个悲剧。
对于斯拜罗而言,他不能救下自己的亲人、朋友、同袍,甚至是偶然遇到的平民。而对于因卡洛斯而言,城主战死,高层官员战死,平民遇难,防守力量受创,这同样是悲剧。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灾难,从斯拜罗诞生的那一年甚至更远的年代就已经在筹备着的。与因卡洛斯交战的势力很多,但是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颠覆因卡洛斯政权。
博格·蒙巴利小队离奇失踪一案,不仅污染了阿尔弗雷德,更让城邦内部的幽邃气息等到了增长。
洛普村午夜游魂一案,蕴含着超凡气息的画像降低希德罗的实力,并给予敌人出现在司令部的可能。
瓦克村一案,让罗斯尔德小队的所有人都不知不觉中被幽邃污染。
…………
所有的阴谋,在那个血月的晚上,露出来他们真实而又丑陋的嘴脸。
在第五次的循环当中,周恒并没有见到失控的阿尔弗雷德、罗斯尔德等人。这是令他感到有些疑惑的,而在前几次的循环当中,因为程度不低的污染,这些城邦的守护者差一点就成为了危害城邦的帮凶。
周恒越是回忆着每一件事背后的真实意义以及所牵涉到的神秘学因素,就越是觉得脊背发寒。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所操纵的无力感与绝望。
“一定是这样吗?没有任何改变的希望吗?”周恒有些落寞地说着。
“在之前几次的循环里面,你也是这么问的……”回应周恒的,是斯拜罗·法兰介诺那和煦的笑容。
所以说,之前的我,都选择再次循环吗?斯拜罗顿时有了些别的感触。
突然,周恒想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为什么他有前几次循环的记忆,却没有循环之后,与斯拜罗·法兰介诺对话的记忆?
想到这里,周恒又突然发现,之前几次都循环当中,他都是和一头熊形生物契约信使。而且他也没有在霍格沃特森林遇到山上的那个神秘球体,更没有遇到亚特露丝和那个巫祝的尸体。
类似的事情,居然不止一两个……
“我是谁?”周恒一阵沉默之后,问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是斯拜罗,斯拜罗是你,但你是斯拜罗,斯拜罗不是你……”斯拜罗·法兰介诺一如刚刚那样说着绕口令,却又笑了笑,神色郑重地看着周恒,“实际上,我并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这让我感觉很疑惑,因为在前几次的循环当中,我都清楚地感知到,你是这个世界的人……”
斯拜罗·法兰介诺的话,令周恒顿时心跳加速。
穿越者,这是周恒最大的秘密。然而此刻,这个秘密却被斯拜罗·法兰介诺拿出来直白地讨论。
而年轻人所说的之前几次感受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人,有意味着什么?
“我早就说过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么你从哪里来的,还重要吗?”斯拜罗·法兰介诺轻笑着,“你我都是斯拜罗,这才是最重要的……”
周恒看着我眼前的年轻人,他的眼神当中充满了真诚、亲切以及,恳求。
“替我活下去,为了父亲,为了因卡洛斯……”年轻人笑着说。
周恒顿时默然,他不太清楚前几次循环,是什么让自己觉得开启下一次的循环。而自己,又能走出循环吗?
从眼前的年轻人那里可以得出,自己似乎有走出循环的可能。但,斯拜罗不是死了吗?
“我还能出去吗?以活着的斯拜罗的身份?”周恒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当然。”斯拜罗·法兰介诺很是肯定地说道。
当然?周恒对年轻人的自信感到了疑惑。
下一秒,周恒眼前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这一刻,他站在这个有这七扇门的房间当中。
“这就是你结束循环的依仗。”年轻人伸出了他的手,手心里是一块徽章,一块盾形徽章。
周恒看着水晶球投影当中的斯拜罗·法兰介诺,鬼使神差地伸过手,将那枚徽章接过来。
他下意识地看着那枚徽章,那枚熟悉无比的徽章,被命名为“蔷薇之心”的徽章。
“是它啊……”周恒不由失笑道。
纵观一次又一次的经历,这枚徽章始终陪伴着他,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这是七块石印之一,我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有什么用,但我有一种错觉,那就是集齐了七块石印,对你很有帮助。”斯拜罗·法兰介诺说着,指了指周恒的左手边,“那里,可以放着石印。”
周恒向着左手侧看了过去,原本如同落地衣帽架的东西,此刻一如水晶球一样悬浮着。它由七个如同光圈一样的框架组成,每一个光圈之间由一道妖冶的游丝连接着。
它就静静地待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周恒的到来。
周恒缓缓走到了熟悉又陌生的一团团光圈面前,沉默了许久之后,将手中的徽章放进了正中间那个被其他光圈所围绕着的光圈——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周恒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选择了正中间的那个。
随着徽章的放入,一个个光圈顿时变得黯淡,继而变成了一整个镂刻在墙壁上类似于六芒星的法阵。而那块徽章,就好像整个法阵的阵眼,是一切的开始。
“所以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周恒看着嵌入墙壁的徽章,心中有一股奇妙的感觉。
“这需要你去发现……”斯拜罗·法兰介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周恒闻言默然,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自己保持沉默了。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问道:
“如果结束了循环,是回到所有幻境循环之前的现实吗?”
“很遗憾,的确如此……”年轻人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悲伤。
那无疑是残酷的现实,失去了太多东西。
“我回去之后,你还在吗?”周恒问道。
“正如我刚刚说的,我已经死了。”年轻人的语气当中没有听出一点不甘,“但,只要你记得,我就还活着。”
只要记得,就还活着吗……斯拜罗有些失神地呢喃着。
“斯特里克先生背叛了因卡洛斯了吗?”斯拜罗又问起了一个问题,一个一直缠绕着他的困惑。
“你为什么不回去亲自问问他呢?”年轻人显得很是滑头。
“我那天看到的,真的是母亲吗?还是……”斯拜罗的疑惑很多,在他愈发地融入了这个世界,愈发地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他的困惑就越来越多。
“是,也不是。”年轻人依旧没有正面回答斯拜罗的问题。
斯拜罗还有很多想要问的,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又觉得这些问题已经完全没有询问的必要了。不论是人与人之间缺乏了一些必要联系的环境,还是悲剧已然发生,阴霾仍旧笼罩着的现实,都没有询问这些问题的必要了。
序曲的乐章已经慢慢地要落下尾声,故事也要翻开新的篇章。有些事,斯拜罗总会知道的,有些事,就让它尘封在记忆的大门之后。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斯拜罗问道。
“过去,我叫你斯拜罗,现在,你还是斯拜罗。至于你的真名是什么,这还重要吗?”水晶球投影之中的年轻人笑容依旧和煦。
重要吗?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但对于眼下的二人来说的确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斯拜罗不由笑了笑,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看着眼前身影逐渐重叠的年轻人,轻声说着:
“初次见面,我叫斯拜罗·法兰介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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