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与判官的辩论 我会让你知道,我是多么……
兰青青在上一家律所工作时,也跟着老板出过好几趟差。
有时候,是她自掏腰包订票赶往目的地,有时候,是对方直接给报销差旅费。
所以,当那位司命仙君的小仙童驾着云彩,恭恭敬敬地“请”她上天时,兰青青悟了。
主动派公车来接人,说明对口单位十分重视这场审判。
这更让她燃起了斗志。
小仙童穿着蓝白二色的道袍,手里捧着浮尘,语气恭敬“小道恭请兰姑娘升天。”
兰青青
就是这话说得不太吉利。
兰青青“叫我律师就好。”
小仙童立刻改口“兰律师,请升天吧。”
兰青青过不去这个坎儿了是吧。
凤君微微一笑“司命性格倨傲,手下的仙童也不通世情。言语上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兰律师海涵,我回头和他说说。”
你先记下,回头我去收拾他。
兰青青笑着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她将自己三天以来准备好的资料装进公文包里,对小仙童说“请上仙引路,送我登天。”
和凤君他们混久了,她也学会文邹邹地说话了。
小仙童说,凡人肉身沉重,即使腾云驾雾,也上不了天庭。想上天庭,得先离魂。
他在事务所里焚起引魂的熏香,兰青青只觉得浑身一轻,魂魄已然离体。回头一看,自己的肉身依然坐在事务所的办公桌后面,以手支颐,闭目假寐。
从这个视角看自己的身体,感觉十分奇妙。
兰青青好奇地围着自己转了一圈,客观点评“像是个带薪睡觉的摸鱼打工人。”
马上就会被主管一拍桌子震醒的那种。
凤君在事务所布下法术,确保他们不在时不会有人闯进来伤害她的肉身。
兰青青踏着云彩,跟在小仙童的身后,从荒海大厦十八层渐渐地升上海市高空,凤君和抱着两只小狐狸的白素素站在她左右。
据小仙童说,司命仙君下达仙谕,要将她的魂魄“请”上天庭。而本案的其他关系人的魂魄,要用“拘”的。
“拘”可比请粗暴多了,没有什么离魂香,直接一条锁链把魂魄从肉身里拽出来,不由分说带上天庭。
白素素此番是沾了她的光,若不是他请兰青青升天时她就在身边,一顺手就捎带上了,她和那两只小狐狸的魂魄,此番也要拴上链子,被拖拽着上天。
“喏,就像这样。”
他伸手一指,指向另一朵与他们目的地相同的云彩。
兰青青一看,只见那朵云彩上也站着一个蓝白道服的小仙童,手里拽着一把锁链,链子那头拴着两个人。
一个是现代人装扮的中年秃顶男,正是齐国栋;另一个穿着黑色古装,皮肤惨白,此时正无奈地对小仙童说“上仙请手下留情,小人长居冥界,不曾登天,魂儿禁不起拖拽。”
小仙童“哼”了一声“哪个管你仙君传唤,晚了一步,唯你是问”
长居冥界
兰青青摸了摸下巴。
白素素案的人员组成其实并不复杂。原告齐国栋,法官阎王,书记员兼执行局负责人判官,被告白素素,受害者齐母,连带关系人两只鸡如今转生成了白素素的小狐狸。其中齐母早就转世投胎了,压根没参与到这个案件中来。
那么这个惨白男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估摸着,这位就是阎王手底下的判官。
看来阎王这个省级大佬公事繁忙,无暇亲自应诉,所以派了手底下的职工来代理诉讼。
判官苦笑着对小仙童作揖“还请上仙垂怜。”
小仙童看他态度诚恳,就将他手上的锁链松了一松。
一旁的齐国栋看了,立刻不干了“喂,你这小孩,也给我松松,这链子拽得我好疼”
他最近的日子过得极不顺心。
刚把那吸自己财运的妖怪赶跑,将“真爱”娶回家里,就发现真爱是个搞仙人跳的法制咖,趁他不在家,卷跑了家中所有钱款,还把那两只小狐狸崽子偷走了。
好在还没离开海市,就被热心市民送进了局子。
但偷走的钱财早已转移,包括他卖公考材料赚的那二十万,一分钱都没能追回来。
真爱变成了仇人,他就又想起了白素素。
准确来说,想起了白素素名下那七十多栋房产。
现在想想,娶一个狐妖回家也是有好处的。
狐妖美艳,可以拿来消遣。狐妖有钱,能供养他过富贵的生活。狐妖不是人,所以,他无需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她。他尽可以将她当作下人、当作奴仆、当作提款机,而不必当作妻子。
他可以一边应付着白素素,一边用她的钱,去外面找真正的女人。
娶一个狐妖居然有这么多的好处,他之前怎么就没想通,反而被那“真爱”和老道士蛊惑着,要把白素素赶走呢
他真是昏了头了
好在,还有机会悬崖勒马。
白素素一定舍不得他,过几天,就会来找他复合了。
那时候,他就虚情假意地接受她,她一定会感激涕零的。
他这么美滋滋地畅想着以后拿着白素素的钱,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美好场景,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在家里等了好几天,也没有等到白素素回来,反而等来了许多账单。
他住着郊外的五层别墅,日常养护房子和通勤就是一大笔开销。
再加上他如今刚刚上岸,应酬多,哪哪都要花钱。
往常这些支出都是白素素打理好的,现在白素素被他赶跑了,没人再给他买单。钱也被真爱骗光了,卡里只剩几千块。
那些账单催逼得急,他不付款,物业就给他停水停电。偌大一个五层别墅,晚上停电,只能摸黑点蜡烛,日子过得非常窘迫。
而就在这窘迫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小仙童,说有人在天界司命仙君面前告了他一状。
接着不由分说,拿出锁链,将他的魂魄拘走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那小仙童也没有向他说明情况的意思。
齐国栋的魂魄被拽得生疼,但幸好他身边还有个同样被锁链据着的人,心里有些安慰,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一个,还有人和自己一样倒霉。
现在见小仙童居然松了那人的锁链,心里顿时就不平衡了,闹将起来“凭什么给他松了,不给我松你这小孩,怎么还厚此薄彼”
宰相门前七品官,小仙童是司命面前的红人,界之中,谁见了他不敬让分,几时受过这种气
顿时冷笑一声,非但不松,反而还将锁链拽得更紧了“人家是地府的判官,你是什么东西平日里我等相见,都是同辈论交。今次不过是仙君有令,叫我来拘押他,因此才拿锁链拘来。你一个不修阴功的凡人,不过因着阎王的判词,才能世为人。世之后,还不知托生成个臭虫还是蜣螂。安敢在此里猖狂”
齐国栋被拽得“哎呀哎呀”直叫,哭爹喊娘,不住求饶。
兰青青看着他那又狼狈又难看的模样,转头看向白素素,一言难尽。
你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
那“轮回劫数”,就这么让人眼瞎耳聋吗
白素素以袖掩面,默然无语。
没错,这就是劫数。
清醒之后,看着之前眼瞎选择的男人,在朋友面前社死,也是劫数的一部分。
他们看见了齐国栋,齐国栋自然也看见了他们。
齐国栋正被锁链拽得龇牙咧嘴,迎面竟然看见白素素和别人乘着另一朵云过来了。
他顿时什么都懂了。
他就说呢,自己平日里与人为善,从来不曾得罪过人。除了白素素这个恶毒的女人,还有谁会去神仙面前状告他
“白素素我算是看错你了”
他怒吼着,青筋迸发“你居然去神仙面前告我,把我害成这样,用心何其恶毒。我告诉你,就算你这样对我,我也不会回到你身边的”
兰青青几乎要被他逗笑了。
果然,有些男人,无论自己是什么等级的歪瓜裂枣,都有一种谜之自信,觉得自己有让女人为之痴狂的本事。
而女人的一举一动,不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就是为了报复他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
真是
白素素将捂住脸的袖子放下来,面无表情“齐国栋。”
“从前和你在一起,是我瞎了眼睛。如今我在仙君面前状告你,也不是为了让你回心转意。我是为了斩断你我之间门的孽缘,永生永世,都不用再与你纠缠在一起。”
生平第一次,她以一种挑剔的、评估的眼神打量着齐国栋,冷笑一声“以你的相貌、人品、家资,连给我牵马坠镫都不配。”
兰青青在内心疯狂点头。
这就对了啊,姐姐
齐国栋从来没有被白素素以这种语气评价过。她一个女人,一个狐妖,居然敢觉得他配不上她
一定是她变心了,外面有野男人了,绝不是因为他本身就没什么优秀的地方。
难怪她这段时间都没回家,一定是在野男人那里。
他在家里等着她,她却在外面给他戴绿帽子
是可忍熟不可忍
他正要再骂,拽着他的小仙童却不耐烦了,使了个仙法,封住他的嘴“刚消停一会儿,就在这里狺狺狂吠。那边可是仙君的贵客,也是你能骂的”
白素素不是妖吗,什么时候变成神仙的座上宾了
齐国栋震惊地瞪大眼睛,心中第一次觉得有些不妙。
白素素,好像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牵着他的小仙童向引着兰青青的小仙童一拱手“本以为出了海市,你我能同路一程。没想到这凡人无状,恐冲撞了贵客,你我就在此分别,仙君宝殿前再见吧。”
说罢,带着判官和齐国栋,走了另一个方向,往天上飞去。
眼看着另一朵云彩消失在了天际,兰青青有些好奇“你们仙君的贵客,难道是凤君”
凤君之前也是当过神仙的,据他所说,和司命也有些交情。
谁知,小仙童却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凤君的确是我们仙君的朋友,但仙君这次让我等务必以礼相待的,不是凤君,而是兰姑娘兰律师你。”
“我”
兰青青惊讶“可我都不认识你们仙君。”
而且,她只是个凡人,传说中刚愎自用的司命,怎么可能将她当作贵客呢
小仙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到底为何。听明月师兄说,好像因为仙君觉得,兰律师非常有勇气。”
他想了想“就像人间古时候的荆轲,只身刺秦,被天下尊为勇士,死后就封神了。兰律师身为凡人,却敢跟阎王打官司,勇气不比荆轲少。死后,兴许也能封个神仙。”
兰青青
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知道这小仙童是在恭维自己,但这恭维怎么听怎么有点别扭。
“只希望我不要像荆轲一样功败垂成就好。”
说话之间门,云彩已经飘上了天。
云雾之中,一座壮丽辉煌的宫殿若隐若现。
“天庭到了。”
小仙童将他们引上宫殿,在前面带路。
天庭之上,宫殿成群,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楼阁之间门,时而有衣袂飘飘的仙人路过,见到他们,都十分惊讶,窃窃私语。
“凤君回来了他要复证果位吗”
“旁边跟着的,还是司命的仙童。”
“怎么还有妖狐”
“凡人,居然是凡人活生生的凡人”
“哪里哪里,哪里有凡人”
兰青青抽抽嘴角,她总觉得自己被这帮神仙当成珍稀动物来围观了。
其实是因为近一二百年来,人间门都讲究科学,道法衰微,修行的凡人少了,得道成仙的更少。
近五十年来,更是没有一个凡人登仙。
是以天庭的神仙们看见鲜活的凡人,不由自主地觉得新奇。
依着她的性子,既然有人偷看自己,她必然要大大方方地上去做个自我介绍,发一张名片,争取发展成个客户。
但此刻,她惦记着白素素的案子,没时间门多做停留,只好带着遗憾地暂时放弃把神仙们发展成客源的想法。
不过,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上天庭。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她在心里斗志昂扬地握了握拳。
到了司命仙君的宫殿前,气氛变得有些压抑,没有神仙敢在这里窃窃私语了。
小仙童将他们引进了一座堆满了文书的大殿里,默默地退了出去。
兰青青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银白色袍子的神仙坐在大殿主位上,面色严肃,看不出喜怒。
判官和齐国栋已经在殿前站定,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踏进殿门后,神仙抬眸看了她一眼,竟然举起手来,鼓了鼓掌“好,我们的勇士到了。”
兰青青抽了抽嘴角。
行,知道那小仙童为什么叫她勇士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看来这位就是司命仙君了。
凡人见到神仙,无论如何都会有些恐惧。
但她发现,只要把司命当成脾气古怪的庭审法官,这份恐惧就消失了,转而变成了蓬勃的斗志。
当律师这么长时间门,她还没怕过哪个法官呢
“您好,司命仙君。”
兰青青自我介绍“我是本案上诉人白素素女士的代理律师,我叫兰青青。”
司命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谁。”
他是司掌天命的神仙,想要了解一个凡人的身份,轻而易举。
“你的那份上诉状里写着,你觉得阎王对于妖狐白氏的判决,存在着”
司命从桌案上拿起兰青青的上诉书,念道“存在着事实认定不清、量刑过重的情况。所以,你希望本君推翻阎王的判决,解开白氏与齐子的世纠缠,赦免白氏的血池之刑,同时对白氏适当的补偿。对么”
兰青青点头“没错。”
司命笑了“很好。非常好。”
“既然你有这个胆量,那本君就给你一次发挥的机会。”
他伸手一指“阎王公务繁忙,所以,本君传来了判官,叫他与你对峙。你二人尽可在本君面前辩论白素素之是非因果,最后的结果,由本君裁定。如果你说服了我,那么,我不仅可以赦免白素素,还可以保她百年后得道飞升。但,如果你没有说服我,那么,白氏不仅依然要下血池地狱,连你这个攀诬阎王的大胆凡人,也要一起下狱,如何,你同意吗”
兰青青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不,我不同意。即使我方辩护不成功,我也不愿下血池地狱。”
“哦,为什么”
司命不以为忤,反而有些惊奇“要知道,允许你与判官辩论,就已经是本君法外开恩了。你得到了如许恩典,居然不愿意承担与之对应的代价吗”
“这正是我第一个想向您申明的观点。”
兰青青说“罪责刑,应当是相适应的。”
司命挑了挑眉,表示自己正在洗耳恭听。
“请问,人间门国度设置监狱,冥界设置十八层地狱,用意何在”
“意在惩治罪人,教化万民。”
司命下意识地回答。
兰青青满意地笑了。
看来,这位仙君,也具有一些朴素的法律意识。
“没错,法律具有教育功能。而它之所以能够教育人,是因为它将过错与惩罚联系在了一起。人犯错,所以会有惩罚。犯了小错,就会得到小惩罚。犯了大错,就会得到大惩罚。人人畏惧惩罚,所以不敢犯错。如此,才能教化万民。”
“如果犯了小错就得到大惩罚,那犯了大错的人,又该如何惩罚他”
“如果我只不过是质疑了阎王的判决,就要下血池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那么,将来如果有人杀进阎王殿里,揪着阎王的胡子要他勾销生死簿,仙君又将如何惩罚此人”
司命笑了“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应该会在天庭给他封个官当。”
兰青青也笑了,她感觉到司命的态度有些松动,于是趁热打铁“可见,您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惩治此人了。因为最严酷的刑罚,已经被在小错上用尽了。等到要惩治犯了大错的人,却发现没有更严酷的刑罚可以用。”
“这样一来,民众得到了什么教育呢哦,原来小错和大错会得到一样的惩罚。那么,只要犯了一丁点小错,就不如一错再错下去,横竖得到的惩罚是一样的。”
“滥用酷刑,不会让民众连小错也不敢犯,只会让民众犯了小错之后,不思改正,而是向着罪恶的深渊堕落下去。”
“因此,我觉得,即使我输了案子,也不必下血池地狱。因为我所犯之错太小了,配不上如此残酷的刑罚。”
司命定定地看着她许久,终于说“你这凡人,油嘴滑舌,可我却觉得你说的有些道理。算了,如果你输了案子,就罚你回人间门之后,将月俸禄三月薪水折成纸钱,烧给阎王,如何”
兰青青满意地笑了“这个惩罚倒是很适当,我接受。”
其实输了案子就罚三个月薪水也有些重了,但只要司命接受了她的要求,那就说明他是“可说服”的,这是一件好事。
“那么,你们的辩论,正式开始吧。判官与与兰青青发言之时,不许齐子与白氏插嘴。叫你们说时,才许说话。”
司命的目光扫过大殿,最终落在了凤君身上“而其余无关紧要人等,从始至终,不许发言。”
又想了想“除非判官与兰青青要你说话。”
无关紧要人等凤君
好的,他不说话。
辩论之时,兰青青更习惯做后发的一方,等对方将观点阐述完,再从中找出漏洞攻击。
于是,她先请判官发言“我已不敬阎王,不敢再不敬判官。您先请。”
司命笑了一声,不知是觉得她对判官的尊敬很戳笑点,还是看出了她的打算。
判官于是来到大殿正中,先对着司命行了礼,想了想,也对着兰青青拱了拱手“仙君在上,小人冥府判官。数百年前,阎王审讯白素素时,小人曾为记录。将白素素打入轮回的判词,也是小人亲手书写。”
“小人斗胆以为,阎王对白素素的判决,并无不妥。”
“白素素乃修道之妖狐。妖狐修道,本该身持戒律,以期正果。可她却因口腹之欲,造孽杀生,杀死两只母鸡,此其罪一。”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诞育之恩,乃是人间门第一大恩。因此,孝道乃是人间门第一大道。白素素偷食二鸡,气死齐母,使齐子不得全其孝道,有伤天伦,罪孽深重,此其罪二。”
“白素素不服天命约束,诓骗凡人救出自己的孩子,险些至凡人于死地,此其罪。”
“有此罪,小人认为,白素素下血池地狱,罪有应得。”
言毕,又向司命作了个揖“仙君,小人说完了。”
司命点了点头“兰青青,该你了。”
兰青青走到判官身边。
既然判官抛出了个论点,那自己将它们一一反驳就好了。
“判官先生,”她微笑着说“不知您听没听说过两个判例两个典故。”
“其一为,商汤网开一面。其二为,佛祖割肉饲鹰。”
判官点头“我当然听过。”
听过就好。
兰青青从獬豸那里了解到,天庭和地府不承认人间门的法典,但却承认人间贤人的某些作为。
比如商汤,司命并不认可他所订立的商朝法典,但却认可他作为“贤人”所流传下的一些典故。
很朴素的海洋法系,很朴素的判例法精神。
“商汤见人捕鸟,张网四面,心中不忍,于是网开一面,给了生灵一条生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商汤为什么不将四面网都放开呢这样,不就没有任何一个生灵会被网捕住了吗”
判官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这是因为,生灵需要一条生路逃离,而做网捕鸟的人也需要抓住鸟来谋生。”
“佛祖见到一只鹰正在捕猎鸽子,不忍鸽子被杀,于是救下鸽子,将自己的肉割下来喂鹰。他为什么不对鹰说,你应当去修行,去餐风饮露,以期修成正果呢”
“因为他知道,鸽子是鹰的食物,鹰捕杀鸽子,是天性。天性不可违。”
“即使是商汤、佛祖,都没有去阻止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杀生的人和动物。阎王又为什么要为了一只狐狸吃鸡而去惩罚她呢”
“可、可是”
判官磕磕绊绊地说“可是白素素在修行呀,如果她造孽杀生的话,就不能成仙了”
“她成仙了吗”
“没、没有。”
这不就得了。
白素素都没成仙,为什么要遵守仙人的职业规范。
判官也沉默了。
对哦
他好像被说服了。
白素素是狐狸,狐狸就是要吃鸡的,天性如此。
你说吃鸡就不能成仙,但成不成仙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和你阎王有什么关系
他痛快地认输“兰律师说的对,狐狸吃鸡是天性,白素素无罪。”
司命点了点头“好,妖狐白氏三罪中的第一罪已被驳回,接下来是第二罪。她气死齐母,有伤天伦,兰青青,这你要怎么为她解释难道你也要搬出什么佛祖先贤的话,说气死齐母也是狐狸的天性不成”
兰青青笑了“仙君,关于这一罪,我不会为白素素解释。因为我觉得,这一罪充其量只能算诬告。白素素,不该为齐母之死负责。”
司命有些惊讶“哦可是,齐母的确是因为吃不到鸡,所以才气死的。何以白素素竟与此无关呢”
“因为偷鸡与齐母气死之间门,并不存在被广泛认可的因果关系。”
她解释道“因为齐母并不是因为知道鸡被狐狸偷走了,所以才气死的。她是因为觉得儿子不肯给她吃鸡,所以才气死的。齐母在生命的最后,觉得儿子并不孝顺,自己生养了个白眼狼,所以才气得一命呜呼。她并不真的确定鸡是被狐狸偷走的,因为她根本没有下床看过遭了狐狸的鸡窝。”
“可是,如果狐狸没有偷鸡,齐母就会顺顺利利地吃到鸡汤,这样她就不可能死。”
判官忍不住反驳。
“这个时候,我就不得不引用一个阎王本人的判例了。”
兰青青笑道。
她这三天和獬豸在知识的海洋中不是白遨游的,她掌握了许多阎王本人做过的判决。
想要反驳一个人,最有力的方法,不是用别人的言语反驳他,而是用他自己的言语反驳他。
“七百年前,有两个枉死的孤魂来到阎王殿。”
兰青青说“他们是一对兄弟,死因是,呃,互相殴打致死。而他们之所以会互相殴打,是因为,他们在山上砍柴时,无意间发现了一坛黄金。将黄金搬回家后,因为分赃不均,互相争斗,最后同归于尽。”
“当时他们来到阎王殿,向阎王哭诉,说他们死得很冤。人性禁不起考验,如果不是因为那坛黄金,他们本可以是一辈子手足情深的好兄弟。是那坛黄金,让他们起了争执,害了他们的性命。他们要那个将黄金放在山上的人为他们的死亡负责。判官先生,当时阎王是如何判决的”
判官
他想起来了。
他苦笑道“阎王说,若你们是一对有情有义的兄弟,即使有再多的黄金摆在你们面前,你们也不会争斗,而是会互相推让,最后平分黄金。你们之所以会互杀而死,乃是因为平日里就有嫌隙,一坛黄金,只是放大了你们的恶念。黄金何辜放黄金的人何辜”
兰青青满意地笑了。
“没错,”她指向齐国栋“如果当初的齐子与母亲的确是一对母慈子孝的母子,母亲想喝鸡汤,就算家里的鸡被狐狸偷了,儿子也会想别的办法满足母亲的愿望。就算儿子最终没有弄到鸡汤,母亲也会体谅儿子的辛苦,更加疼爱他。齐母之所以会气死,是因为,齐子平日并不真的孝顺母亲,而齐母也并不真的认为齐子孝顺自己。否则,一碗鸡汤的事儿,何至于气死呢”
“齐母之死,死因是齐子的不孝和她对齐子的怀疑。狐狸偷鸡,只是放大了两人的嫌隙。狐狸何辜”
她满意地看向判官。
怎么样你要反驳阎王爷自己的判例吗
判官
判官抓耳挠腮半天,真的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反驳她。
要说她强词夺理,可那词、那理,都是阎王自己说的。
他一介判官,要是在司命仙君面前驳斥阎王的话,传回冥界,叫阎王听到了,他还要不要混了
思来想去,他只能接着作揖“兰律师,小人服了。齐母之死,乃是因齐子不孝,狐狸何辜,狐狸何辜”
司命点头“好。既然判官认了,那么,妖狐白氏罪之二,免。”
听到这里,白素素大松一口气,身子一软,几乎当场瘫倒在地。
免免听到了吗,仙君说免
她两眼含泪,几乎夺眶而出。
纠缠了她世,耗尽了她数百年的时光的大罪,得免了
她从此,再也不用被轮回劫难操纵着,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一个根本不爱的人,一次又一次地为了这个不爱的人撕心裂肺
她的时光,她的生命,她的心,她的爱,她的命运终于又回到自己的手中了
她终于自由了
她感到眼泪要从腮边流下了,连忙抬手擦拭。
不,她不要哭。大喜的日子,她不哭从今往后,她都要笑着。即使是下血池地狱,也要笑着去。
因为她是自由的。
她满含感激地看向兰青青,无声地说谢谢你,兰律师
谢谢你,让我脱罪。
谢谢你,让我得免。
兰青青不知道白素素此时百转千回的心情,因为她正在面临最后的考验。
那就是,白素素之罪,为了救下两个孩子,诓骗她一介凡人搅合进她和齐国栋的三世孽缘里,险些丧命这件事。
“这可不是什么狐狸吃鸡的天性,也不是与白素素全无因果关系。”
司命说“白素素,可是明知可能会伤害到你这个凡人,依旧请你去救了她的孩子。她为此下血池地狱,可并不冤枉。”
兰青青微微一笑“仙君,你有没有听说过,杨清恪公斩黑鱼的传说”
司命点头“当然听说过。”
杨清恪,数百年前某位达官显贵。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某天,一位龙虎山天师派人来到他家,说久慕他神童的才名,想请他相见。
杨家家贫,杨清恪听说有这么个赚出场费的机会,立刻就同意了。
到天师家里白吃白喝好几天后,天师给他穿上一身新衣服,背上一柄剑,带他来到鄱阳湖,接着一把把他扔进了湖里。
原来,鄱阳湖有黑鱼精作祟,而杨清恪生有根气说白了,命格奇贵于是天师想要借他的气运斩杀黑鱼精。
果然,过了不久,杨清恪一手提着黑鱼头,立在浪潮之上,连衣服都没湿。
“龙虎山是人间门名山,龙虎山天师想必也是正统修道之人,总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吧”
那杨清恪后来还当了大官,也不像是命格有伤的样子。
兰青青说“天师那黑鱼精没办法,于是借杨清恪的命格斩杀黑鱼精。白素素拿那妖道没办法,于是借我的命格救下她的孩子。两者又有什么不同”
凤君也说了,她命格奇贵,不会被恶人所伤。
“人各有命,她那两个孩子本来就是要死的。”
判官说。
兰青青笑了“人各有命,难道芸芸众生不是各有命格白素素的孩子是该死的,难道被黑鱼精作祟害死的人命,不是该死的吗若他们不该死,天命怎么会让他们死呢”
“天师见黑鱼精杀人,于是斩杀黑鱼精,救下应该被黑鱼精杀死的人,这是逆天改命。白素素不忍自己孩子死去,于是请我救下孩子,也是逆天改命。两者有何不同”
“可是、可是”
判官急了“白素素只是一介狐妖,怎么能和天师相提并论”
“人妖有别,有的事情,人做得,妖就做不得”
兰青青深吸一口气。
好,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你说人妖有别。”她的目光越过判官,直直地落在司命的身上。
“我却要说,在法律的面前,人与妖,都是平等的。”
“平等地受约束,平等地受利益,犯了错,也要平等地受惩罚。”
“白素素,并不因其生而为妖,就要背负与生俱来的罪孽。”
“来驳斥我吧,用你们的观点驳斥我。”
“我会一一反驳回去,让你们知道,你们的观点是多么的错误,而我的观点,又是多么的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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