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冥关(五)
申少扬伫立在巨大天门下。
他攥着薄薄的阵图,紧紧皱着眉。
这一局的关键不在于替换镇石的速度,而在于应赛者手里究竟拿到了多少镇石。
取得的镇石越多,在这场比试中的余地就越大,因此当务之急不是尽早去填换镇石,而是在刚进入镇冥关的那段时间里收集尽可能多的镇石。
在拿到一个装有镇石的镇石袋后,申少扬得到了一张简易的阵图,镇冥关是按照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的九宫方位设立的,每一道天门对应一宫,申少扬催动青鹄令后,被传送到了艮宫附近。
在九宫中,中宫最神秘,暂不开启,等到比试中途的某个节点,才会开放特定的通道前往中宫。
这样算来,目前能找到的镇石存放点共有八个,按照应赛者人数四人算,每人应当能分到两个镇石袋、共计四十块镇石。
可问题就在于,申少扬挨个找遍八道天门,没有找到第二个镇石袋。
这就意味着有人手中可能三个甚至四个镇石袋,而申少扬还没开始替换镇石,就已经落后于人。
头顶天门之上,裁夺官淳于纯的声音隆隆传来,确保应赛者能在镇冥关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听见:
“当前镇石填换进度通报:
祝灵犀,九;富泱,七;戚枫,六;申少扬,零。”
申少扬稍感烦躁地挠了挠头。
为了找第二个镇石袋,他耽误了许多时间,目前连一枚镇石也没替换,只能听着对手的进度干着急,结果到最后也没找到。
看来只能去抢了。
要是再耽误下去,人家都把镇石填换好了,那可就没他什么事了——他总不能把人家换好的镇石[chou]出来吧?
就算这是一场只论输赢的比试,申少扬也没忘了他脚踩的地方是青穹屏障最重要的天关,是守护无数生命的最后防线。
为一己之私毁坏青穹屏障的事,他做不出。
只是不知道那个多拿了镇石袋的对手究竟是谁……
听通报,其余三人进度都差不多。
申少扬一边向其他方位摸索,一边按照阵图上的提示,找出沿途的废损镇石,揣摩了半天,终于快速伸手——
“咻!”
手触碰到废损镇石后剧烈灼痛,疼得申少扬差点缩回手。
“青穹屏障后的虚空侵蚀居然这么可怖?”他喃喃自语起来,“如今的五域,全都在经受虚空侵蚀,曲仙君到底有多强,竟然能护住整个五域,而且一护就是千年?”
虽然是从扶光域来的“乡巴佬”,但申少扬至少是知道青穹屏障外的情况的。
在五域之外的地方,遍布着可怖的虚空裂缝,这些虚空裂缝一刻不停地侵蚀着现有的空间,没有修士能在虚空裂缝中生活。
青穹屏障隔绝了虚空裂缝,令五域能免受虚空的侵蚀,而在五域之外的四溟,没有青穹屏障的保护,时常便会有虚空裂缝突然出现、方圆十里全被吞噬的惨剧。
没有人想尝试离开青穹屏障,这是一条不可能生还的路,所有人都知道这道屏障的重要[xing]。
但,知道青穹屏障很重要和亲身体会虚空侵蚀的可怖,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若非被送入镇冥关亲手替换镇石,申少扬根本想不到虚空侵蚀竟有这么恐怖,隔着尚未完全破损的镇石也叫人背脊生寒。
——那么,能够维持青穹屏障千年不倒,让虚空侵蚀千年止步的曲仙君,究竟有多么独步天下的实力?
难怪世人皆敬曲仙君。
这千载太平安稳,全在她一人肩上。
申少扬暗自咂舌,咬咬牙,取出一枚崭新镇石,按照阵图上的指点,托在废损镇石下,灵气包裹着手掌,毅然伸向废损镇石,猛然一[chou]。
“嘶!”他倒[chou]一[kou]凉气,他的手就像是伸进了烈火之中,灼痛难抑。
来都来了,对手都换完十几块镇石了,他总不能因为怕痛直接弃赛吧?
申少扬咬着牙把新镇石送入原先的位置。
收回手时,手背上一片通红,看着很是骇人。
他摊着手看了半天,深深怀疑:
——其实阆风之会不是想决出年轻一辈天才,而是想找几个不用清静钞的好用长工吧?
怀疑归怀疑,再怀疑也得干活。
镇冥关实在是太大,等申少扬把二十枚镇石全部填完,也没找到其余应赛者的踪迹。
淳于裁夺官的声音再次响彻天际。
“当前镇石填换进度通报:
祝灵犀,三十九;戚枫,三十;申少扬,二十;富泱,十五。”
申少扬本来随意地听着,听到最后,倏然一惊。
——他记得上一次通报的时候,富泱明明已经填换了三十五块镇石,位列第二。
怎么一段时间过去,不仅没涨,反倒少了这么多?
已经填换好的镇石,怎么还会突然减少的?
申少扬心中疑惑,还没想出个头绪,忽然脚步一顿。
他察觉到了另一个修士的气息。
天门尽头,一道修长昳丽的身影慢慢浮现。
申少扬一怔。
他遇到的第一个对手竟然是戚枫。
戚枫也看见了他,微笑着朝他颔首,从容不迫,看起来十分和易,没有半点敌意。
看起来,戚枫并不打算和他打一场。
也对,戚枫的镇石填换数目是三十,显然拥有至少一个镇石袋,如今还排在第二,可谓游刃有余,自然没必要抢。
那么,富泱的镇石数目减少,是祝灵犀干的?
还是说,是裁夺官在比试中设下了什么陷阱,而富泱不幸中招了?
申少扬忖度着,也朝戚枫点了点头。
两人谁都没有停步,迎面走近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
“哎呀,这个申少扬也完了!”
阆风苑内,胡天蓼恶狠狠地拍着大腿,“这小子真是缺心眼,富泱的镇石数少了那么多,他就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白瞎了!”
其余裁夺官听到这里,不由齐齐看了胡天蓼一眼:自从胡天蓼让申少扬摘面具反被噎后,这位元婴修士就没一次盼着申少扬好,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胡天蓼在痛惜申少扬没能察觉到危机。
不过,这转变虽然离奇,但大家也都能理解:
与身在比试中的应赛者不同,周天宝鉴前的修士能看到所有应赛者的举动,因此也就亲眼目睹了富泱的镇石数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你们沧海阁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歪门邪道?我刚才还夸这个戚枫有长进——好家伙!原来长的不是气度,是狗胆啊。”胡天蓼一拍桌子,对着戚长羽咆哮起来,“为了赢一场比试,他是不择手段了是吧?青穹屏障何等重要、虚空侵蚀何等可怖,他是一点都不管啊!”
众人皆默:胡天蓼说的没错,方才戚枫尾随着富泱,毁去了富泱填换的镇石,直到富泱觉察到不对劲,两人[jiao]了手。
富泱心有顾忌,出手有所克制,但戚枫是半点也不顾镇冥关,肆无忌惮,下手狠辣,很快就把富泱填换的镇石毁去了一大半,扬长而去。
戚枫这家伙居然还笑得出来:“等比试结束后,我愿意出钱将镇石补上。”
这是钱的事吗?
不管你进镇冥关是做什么的,保护青穹屏障就该是所有行为的第一前提——这不是吹毛求疵刻意刁难,这应该是所有五域修士的基本共识。
为了获胜损毁镇石,那就是没有底线。
戚长羽面对胡天蓼的怒骂,面[se]很不好看,然而他竟也没有反驳,而是隐晦地朝曲砚浓望了一眼。
曲砚浓虚虚地握着朱笔,凝神望着周天宝鉴中的人影。 她总是漫不经心的,好似对什么都厌倦,可一旦目光凝定了,便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也随她目光而望、描摹她所描摹的。
戚长羽衣袖下的手攥紧了。
她又在想那个人,戚枫让她想起那个人了。
凭什么?他辛辛苦苦揣摩了那么多年总是不像,凭什么戚枫什么也不必做就能让她目不转睛?
曲砚浓搁笔,偏过头看了戚长羽一眼。
原来戚长羽和檀问枢也没那么像。
她漫漫地想,戚长羽和檀问枢比起来,多了几分克制,也就失去了檀问枢身上那种肆无忌惮的残忍。
她的师尊,是个完完全全被[yu]望所吞噬的人。
檀问枢常常夸她是个天生的魔修,也是天生的魔修[xing]情,倘若当年留在了曲家成为仙修,对她而言反倒是一种损失。
可曲砚浓却觉得,檀问枢才是真正的天生魔修。
他教她心狠手辣,教她尔虞我诈,教她怎么尽情追逐利益、怎么抢先一步将单薄的情谊践踏到尘埃里。
她从檀问枢那里学会了喜怒无常、为所[yu]为,如何在世俗红尘里做一个被[yu]望吞噬的野兽。
有一年,她从秘境里出来,檀问枢竟然亲自来接她。
没有人不羡慕她的好命,在尔虞我诈的魔门中竟能有一位对她这么上心的师尊,更别提檀问枢还如此强大,对她如此肆无忌惮地维护和偏袒。
卫朝荣那时还没暴露仙修身份,顶着金鹏殿外门弟子的名头,在魔门也有赫赫凶名,认识他的魔修都管他叫“血屠刀”,因为他动起手时连魔修也胆寒。
他们当时已经打过好几次[jiao]道,一起出生入死过,说不上信任彼此,但有种旁人融不进的默契和暧昧。
檀问枢看着她长大,太了解她。
“新认识的朋友?”他笑着问曲砚浓。
曲砚浓冷淡地横了他一眼,“魔修有朋友吗?”
檀问枢笑着点头。
“看来确实是新[jiao]的朋友。”他说,语调离奇,“我还以为你会听话,再也不对真情这种虚妄的东西抱有指望,没想到你比我想的更有勇气。”
檀问枢的教导总是透着血气,他总是鼓动她去害人,从无辜的局外人,到朝夕相处的同门,如果她选择拒绝,那么不出三天,她就会发现那些“无辜的局外人”被他利诱鼓动,反过来害她。
曲砚浓在碧峡没有朋友,如果有,就会成为檀问枢教导徒弟的道具。
旁人所在意的、珍视的东西,在他眼中不仅一文不值,而且还很适合打碎了踩几脚,碾成齑粉,再来欣赏对方怒不可遏或痛苦万分的反应。
曲砚浓有时很难分清他究竟是真的想教会她如何冰冷残酷地践踏一切,还是单纯地想欣赏她的痛苦。
又或者两者都有。
“你过来。”檀问枢抬手,含笑朝卫朝荣招了招,姿态和易温润,实在看不出他竟是凶戾暴虐、狡狯善变的魔君,“就是你,潋潋的朋友,过来。”
卫朝荣的反应不是抬步,而是看她。
第一次见檀问枢叫她的人总是要侧目,想不到喜怒无常的魔女还有这么一个娇憨的名字。
曲砚浓侧身对着他,神[se]淡淡的,目光漠然地落在前方的绿茵地上,没有任何回应。
“看她做什么呢?”檀问枢益发叹气,有些无奈,好脾气得像个邻家兄长,“我和你说话,也不需要先请示她吧?”
卫朝荣沉默了一瞬,抬步走近了。
“拜见魔君。”他微微垂首。
檀问枢眼睑微微眯起,把这个陌生的青年打量个遍,余光细细地瞥着曲砚浓,忽而成一笑,“果然是她能看上的朋友,你是金鹏殿的弟子?不如和潋潋一起来碧峡。”
“我可不像枭岳那家伙,收了一大堆名义上的弟子,却连弟子的名字也叫不出。”他悠然说,“你来了碧峡,就是我的嫡传弟子。”
秘境外不止他们三人,还有其他刚从秘境里出来的修士,远远地不敢靠近,听到这话,俱是红了眼,嫉妒卫朝荣的好运气——攀上了曲砚浓的高枝,竟能叫檀问枢也开[kou]收他为嫡传弟子!
可檀问枢的徒弟并不那么容易当。
“我门下不收庸才,想要成为碧峡弟子,需要证明你的潜力。”檀问枢笑着一伸手,指向曲砚浓,“你把她杀了,把她的尸体[jiao]给我,我就让你做碧峡的嫡传弟子。”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再怎么追逐[yu]望,魔修也是人,也有七情六[yu]、喜怒爱憎,喜欢的就会保护、讨厌的就要杀掉,这是不分道统的人[xing]。
就算魔修再怎么[xing]情暴虐,也不会对着一个刚认识的修士,指着自己最宠爱的嫡传弟子说:你把她杀了,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
怎么偏偏檀问枢就不走寻常路?
——不是说曲砚浓是檀问枢最宠爱、最维护的弟子吗?
在所有隐晦诡异的目光里,曲砚浓扬着头,神[se]冷淡而凛冽。
魔君师尊说出这样惊悚的话,她却只是傲慢地一言不发,任旁人如何打量都凛然到无懈可击。
她已习惯了檀问枢这一套。
这不是檀问枢第一次这么做,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他最喜欢的就是把别人的情谊搅得反目成仇,不是你背叛我就是我背叛你,他太爱玩弄人心,哪怕在这魔门中真心情谊本就已经薄得可怜。
当一个人有着能肆无忌惮的实力,还热衷于做着肆无忌惮的事,那么旁人纵有如海深情,也敌不过人心方寸。
从前檀问枢问过的每个人,到最后都和她反目成仇。
她什么都愿意试着相信,可到最后什么都不信、不敢信。
如果没有办法反抗,至少她可以选择扬着头、凛冽而傲慢地面对背叛,下一次,她还是敢明知故犯地开启一段情谊、迎接下一次背叛。
哪怕在化神的恶意面前,她也不是输家。
檀问枢就喜欢她这一点。
他宠爱她、教导她,也享受着磋磨她[xing]情的过程,如果有一天曲砚浓成了他教导中的那种魔修,他必然觉得她太无趣,将她随意地抹去,换成更有趣的人。
卫朝荣盯着她看了很久。
太久了,连檀问枢也微微皱起眉,不明白他究竟要从曲砚浓身上看出什么花来。
“承蒙君上抬爱,可惜我只能璧谢。”卫朝荣很简短地说,“我和她之前有过约定,谁先死了,尸体就归对方,作为纪念。她是我的,我不会给别人。”
曲砚浓没想到竟会突然听到这个,愕然回过头望去——他们其实算不上朋友,互不信任,但从第一次见面起便有点暧昧,魔修什么鬼话都能说,先前在秘境里,她故意逗他说,“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留下,炼成飞僵带在身边,这样我想你时就召出来看一看。”
那时卫朝荣答得也很从容不迫,他说:可以,如果你死了,我以后也会想起你。
于是曲砚浓顺着玩笑:那我们就[jiao]换尸体,也算长相守。
总之,她当然是知道这段鬼话有多惊悚的,说出来纯粹就是吓唬加作弄卫朝荣,他接了招,她更觉得起劲,越发对他感兴趣。
可是,把这鬼话当着路人的面说给檀问枢,还不如杀了她!
卫朝荣就这么拒绝了檀问枢。
可曲砚浓却觉得他还不如别拒绝。
檀问枢的笑意慢慢冷了。
也不是每个人在诱惑面前第一时间答应的,背叛往往发生在事后,因此檀问枢也见过不少拒绝他的人,但没有任何一个像卫朝荣这样轻而易举地激怒他。
“没关系。”他依然在笑,但神[se]已有些恼火,“我的承诺随时有效。”
游戏已经开始,檀问枢不会立刻掀翻棋盘。
他教曲砚浓不信情谊、不信任何人,而他自己也真的不信,檀问枢不觉得自己会输——再怎么嘴硬,在利益面前都单薄如纸,这个自视甚高的青年早晚会拿起屠刀对准她的。
曲砚浓也这么想。
可他们都猜错了。
往后那么多年,卫朝荣都没有违背那天的话。
除了那一句:我死后,你要是想要用我的尸体炼飞僵,那就拿去好了。
——他根本没给她留下半点残躯。
浮世轮转,很多年以后的阆风苑里,裁夺官们惊愕回身,望见神若清风流云的仙君五指微拢,捏断了手中彤管,落了满纸朱砂如血。
“骗人。”她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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