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纷乱
第二日晨起时,有夏日难得的和煦阳光从竹帘格儿内照射进来。
楚照君握着象牙梳子的手指颤了颤,似乎是在为昨晚的事情忧心。正凝神间,有婢女恭恭敬敬上来禀报,说是苏扬找她。她自知为何,随即屏退婢女。
待梳洗完毕后,楚照君便向院外走去,她出院门时,苏扬正靠在斜斜几杆翠竹之上,似是等候多时。
楚照君欠一欠身,微笑道:“苏公子。”
苏扬也随她笑了笑,只是笑容亦不过是疏疏的一片,“楚姑娘不必多礼,我只是沈公子的下属。何况,姑娘与我都不是讲礼数之人。”
楚照君知道他何意,也不多言,问道:“你找我是为了昨日的事吗?”
苏扬点点头,从身后取出一个颇为破旧的木头箱子。他的眼中有行云流水般的清隽,“燕儿死有蹊跷,尸体也没有查,我带了工具。”
燕儿与先前的那名仆从都不过是沧淼的奴从,死活都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她与仆从也没有过多的来往。第一个死者中的毒是慢性毒药,须得长年累月累积下来才会有毒性,再加上经常性的工作,才会造成毒性加快。凶手约莫是个心思缜密之人。而燕儿的毒是烈性毒药,与第一名死者的毒不是同一种,约莫是她事先藏好的。燕儿死前绝不承认凶手另有他人,或是受人指使,大有蹊跷之处。
苏扬的分析不过简洁寥寥几语,不知不觉两人已然走到了昨晚的花阁门前。苏扬侧首望向楚照君,道:“姑娘不知,我还发现了一事。”
他轻轻一笑,在楚照君耳边幽幽道:“仆从与燕儿的左手手腕上都有一个柳叶形的痕迹。”这句话分明是个极其惊人的事,他却表现得无关紧要。
楚照君微微皱眉,缓步推开阁门的一瞬,有沉闷的风缓缓扑上,屋中还充斥着昨晚未曾消散的血腥气。大约是无人清理的缘故,屋内的摆设物件散落了一地,一支蔷薇随着花瓶的破碎而躺在地上,有金黄的汁液慢慢渗透,发出一种奢靡的气味。
苏扬弯腰从木箱中取出验尸的东西,旋即查看尸体。
楚照君也同他一壁检查尸体,一壁问道:“听说你幼时伤了腿,现下还要紧吗?”
苏扬专注于手上动作,头也不抬,轻声道:“小时候被人下了药,之后腿就废了。再然后沈公子请来医师,才好了些。”
楚照君见他说得简略,也不好再问。只是他面色极自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
苏扬忽地抬起头,面上有清朗的光滑过,“这便是我为何要去学药理学的原因。”
楚照君轻轻叹息一声,侧身检查尸体。忽然,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手心紧紧卷起。
苏扬转头问她,“怎么了?”
楚照君的面色微白,咬着嘴唇一字一句道:“你有没有闻道什么气味?”
苏扬皱眉,四下张望着,旋即笃定道:“没有。”
“不。”楚照君的声音轻得似一抹若即若离的云,仿佛随时可以化去一般。
她的双眉缓缓蹙起,半晌她盯着燕儿唇上一丝奇异的紫色,有一种同样浓郁至甜腻的气味。楚照君抬头望向苏扬,抿唇道:“你难道没有发现,燕儿已经死去多时,但身上并没有一丝的腐臭味道。”
似乎是苏扬也察觉到了尸体上的不对劲,凝神片刻,方才道:“是有一丝香气。似乎是……花朵上的味道。”
楚照君抿了抿唇,那股甜腻的香气让她有些熟悉,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双手不自觉地滑到了燕儿的衣领处。她有些怔怔地撕开燕儿的衣领,立即变色。
“楚姑娘?楚姑娘?!”
苏扬见楚照君神色不对,一把拽开燕儿的衣服,随即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怔。
那是一朵玫瑰,黑紫色的枝条花朵生在燕儿过度苍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枝上的刺狰狞而诡异,便如同她因中毒而在手背上突起的青筋。玫瑰硕大丰满,颜色诡异至极。
楚照君怔怔地望向自己的左肩处,因为过度的压制,那朵玫瑰仍旧是淡淡的紫色,花的形态也只是含苞待放。似是过了良久,她喃喃道:“这是寐毒。”
她面上的颓然如秋风中瑟瑟的叶,“她服毒过量,所以肩上的玫瑰很大。”
苏扬的眼中有乌云般的阴翳,“你没事吧。”
楚照君摇摇头,勉强地笑笑。然而,她唇上的笑却没有一丝是完完全全发自心中的欢喜。她双眸微垂,神色有些无力,“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花阁走到自己的院中的,只觉一路都是处在飘渺之间,仿佛魂魄还在花阁,只是躯体无知无觉地游荡回来了。
她其实不大知道自己是何心情,悲伤、惊讶、惶惑、恐惧、无助……似乎都不是,可又有一种难言的冷意盈然而上。
她突然觉得四周都仿佛是阎罗神殿一般,无措的凉。就像是小时候下了雪贪玩,执意要将雪捧在手中,冷了一下又一下,风一吹,便冷到了心尖上。
待她回到房中之时,只觉得仿佛身躯中的魂魄都全然消尽了一般,阳光的温暖迫使她清醒了不少。
可她却不愿活在清醒之中。
她仿佛知道了些什么,又好像还是不知道。
她依稀记得那封信中的只言片语,和一场场凶案背后无尽的冰冷。如寒渊,如深潭,有着深不见底的冷澈。
她不知与她抗衡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这种无声的压抑更是让她觉得恐慌。
楚照君静默片刻,沉声道:“去请风公子。”
风洛晨到的时候才不过只过了一刻钟,但她却觉得等了好久好久。房间里帘幕低垂,并未点上灯,幽深的黑暗让人有些心惊。而关门时静得恍若无人的动作更让人胆寒。
黑暗的尽头,又是无尽的沉默。
风洛晨知道她是何意,敛了神色,侧首望着她。
过了良久,才依稀听得帘幕后头传出一声不大真切的声音,“哥,你之前不是说,凝骄之中存有细作。那人手上,有没有一道柳叶形的痕迹?”
风洛晨的声音丝毫未变,却能听见他淡然之下的一抹慌张,“怎么了?”
楚照君抿了抿唇,再三道:“我,我想,你曾说过在凝骄查出过奸细,又在沧淼发生了血案,难道这一切不是过于巧合了吗?燕儿与仆从的右手手腕上都有一道柳叶形痕迹,可以说明,他们有可能是一同受人指使。你昨晚和沈思墨长谈许久,先前又与顾修来往颇近,这大概并不是叙旧的缘故。你很有可能很早就知道了,却一直瞒着不告诉我。又或是你正在与元夜仙君沈思墨和凌夜仙君顾修查明真相,这真相约莫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修真界内向来少不了勾心斗角的事,很有可能是四大学院的纷争或者上回在客栈内偶然瞧见的密报!”
她从未与风洛晨说过这么长一大堆话,也从未说得如此之快。她没想过风洛晨能不能明白她一串颠三倒四的话,更没想过自己说完话的下场是什么。
半晌,风洛晨沉声道:“那人臂上是有一道柳叶形痕迹,但不像是刻意画上的。”
她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窗外渐渐有风频频刮起,空中布满阴翳的铅云。任谁都会觉得今日是个极明媚的艳阳天,却丝毫未曾料到会有一丝的阴霾风雨。
庭院中的草叶风吹草扬,起伏无状。空中隐约传来闷闷的雷声,似是要下雨了。
楚照君不由自主地起身,盈盈的一道身影在窗外肆虐的狂风中格外明显。她轻轻瞩目着房外所发生的一切,嘴角上竟不自觉地勾勒出一丝冷笑,“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下雨天吗?”她的目光转过在暴风中狂舞的兰草,笑道:“因为我喜欢看狂风中的兰草。其实风越大,兰草才不易被折断。譬如参天大树,宁折不弯,才更易损伤。兰草实在过于渺小,但它俯仰自如,才可得长久。”她垂目,长长的睫毛覆盖上眼中的阴翳,“而我便是一棵兰草。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蓦地转过身,以微笑来掩盖语中的冷意,“燕儿是服毒自尽的。寐毒。”
风洛晨骤然变色,立即道:“你是想说平安镇客栈的事。”
楚照君点点头,“寐毒本就少见,我不相信这只是意外。而且客栈老板在信上写过,他会在四大学院安排人手,你又恰巧在凝骄抓到细作,这一切难道不是太巧合了些?”
风洛晨皱眉,灼热的目光似乎能看穿楚照君一般,他低声问道:“所以你想去那间客栈调查?”
“只是……”楚照君略略思忖着,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安,“那间客栈本就有许多蹊跷之处,这次行动需得小心谨慎。”
雨下得愈发大了。细小的雨点打在院中的青石地上,发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噼啪”之声。倾盆大雨缠绕着的氤氲水汽弥漫四溢,窗外的景色成了朦胧灰暗的一片。
风洛晨凝神片刻,忧心道:“这次不同往日,那间客栈本就疑点众多,你恐怕得在那里多呆些时日了。”
楚照君用力点头,语意清朗坚定,“只要我能做的,定会尽力。”
风洛晨望着楚照君认真的模样,不觉笑了笑,可笑中尽是难言的苦涩,“这才是我们家女儿的模样。只是……”一抹微弱的烛火将他的脸映得一半明亮,一半阴翳,“此次危险,你得做好决定。”
过了很久,楚照君才回答,久到让人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可话一开口,却是不同于往日的沉稳,“我既然做了决定,便不会反悔。我想,这件事还得和仙君商量商量。”她低头垂目,“我不想有再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了。”
风洛晨并未回答她。窗外的暴雨沿着屋檐激流而下,激起满地尘水飞溅。沧淼的高墙在雨中被染成了诡异的神色,很快,平日里朱红嫩绿的华丽立即褪去,只剩下了渐渐颓废的黯然。
两人望着窗外不知休止的暴雨,各有心事,整个房间缓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楚照君望着镜中自己,不觉含笑。菱花镜内,是一个好生俊俏的少年郎,眉宇间颇有英气。
在她凝神间,风洛晨已然悄声进屋,周身打量着她。
楚照君被他看得有些怔神,讶异道:“哥,你……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风洛晨手中折扇哗啦一展,面上皆是风流之色,“你这易容还挺好的吗!”
楚照君笑了笑,却不知自己因何而笑,只淡淡道:“都是把戏罢了。”
想不到风洛晨却当了真,正色道:“什么把戏不把戏的,楚照君,我告诉你,你易容技术这样好是因为有我这么一个哥哥,否则才不会有你这样好的妹妹!哈哈……”
楚照君从来对他这种八竿子打不着还非得挨上的行为习以为常。不过低头浅笑一声。
风洛晨指着她纠正道:“身为男子可不能这样笑。”
楚照君莫名奇妙地点了点头,旋即望向身旁沈思墨。只见他沉声道:“我已让人给你准备好了,到了那里,会有人带你去客栈。只不过可能要委屈你一些时日。”
楚照君摇摇头,沈思墨柔和的笑意让她有些心安,“无妨。”
虽然口上说无妨,可心底还是有细细的紧张与恐惧蔓延开去,只觉心头一阵寒凉。
经前几日的商议,沈思墨在客栈给她谋得了个干杂役的职位,虽是累活儿,却能清晰地查找到属于客栈不寻常的一切。每月十五日,风洛晨皆会暗自接应她,一是查找情报,二是保持安全。起初风洛晨并不同意,但以身犯险是最好的方法,他也无可奈何。
楚照君握着风洛晨的手暗暗加重了几分力气,她仍旧垂头不语,却听得身旁传来风洛晨安逸的声音,“别怕。”
她一时间突然有种很想落泪的错觉,但又不知为何,有种滞缓的酸楚油然而生,她咬了咬唇,将那抹泪意抿了下去。
正沉思间,已然到了临别处。她回头望向沧淼的重重宫阙,却听得沈见月一声局促的叫喊:“楚姐姐!”
楚照君侧身望去,只见沈见月从蜿蜒山道上奔走下来,急忙跑到楚照君跟前。她四下打量她一眼,唤道:“楚姐姐。”
楚照君微笑颔首,可那笑意却未曾漫到眼睛里。她轻轻拂去沈见月额头上的碎发,“不要跑得这么急。”
沈见月也随着她笑笑,眸中尽是不舍之意,“楚姐姐,你要去哪儿?又不要阿月了。”
楚照君恬淡一笑,柔和道:“你与苏扬留在沧淼继续查案,沧淼需要你。何况我们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在一起。”
苏扬独自站在沈见月身后,面上还是淡淡的笑意,他四下打量了楚照君几眼,“楚姑娘扮的可真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小姐和哪位小郎君讲话呢。”
沈见月瞥了他一眼,气鼓鼓道:“木头少说些话!”
苏扬立即正色,虽是笑着,可眼中还是有淡然的孤傲之色,“楚姑娘放心,沧淼的事,我定会尽力。”
沈见月轻轻一嗤,眼中划过一道不屑,“哼,要不是楚姐姐,我也不会这般让着你!”她又侧首望向楚照君,眼中的天真娇俏与刚才的不屑截然不同,只见她甜甜一笑,依依不舍道:
“楚姐姐又要走啦,你可得答应阿月,不许再把自己弄伤了。”
楚照君点头,答允道:“好。”
摇晃的车厢有些将楚照君逼得头晕,她瞩目望向窗外的好风光,却不觉有些黯然。手中那颗起初冰冷凉腻的玉色扳指已然被掌心的温度给暖得温热,玉石上沁手生凉的寒冷感已经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炽热。
风洛晨侧首望向楚照君,“紧张了?”
楚照君转头望去,只见他面上佩戴着一个银白色的修罗面具,做得倒是有些吓人。他左半边脸上几乎被一道伤痕掩盖,那伤痕恐怖狰狞,极是可怕,不似先前那般俊朗模样。
楚照君木然地摇摇头,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让车内的氛围陷入良久的沉默。
因着不愿惹人眼目,二人便不必御剑飞行。楚照君摩挲着手中的玉色扳指,玉石上折射出的淡润莹光让她有片刻的心安。
扳指上隐约透出个少年的模样,虽是清隽,却有些挥之不去的怯弱模样。她咬了咬唇,半晌,才从唇间挤出一句不为完整的话,“哥,你说……燕儿的事,真的,真的和客栈有关吗?”
风洛晨笑了笑,凝神望着她,“到了那里,尽量不要太显锋芒。多留心客栈中的一举一动。还有……”他的眼神在楚照君身上转了一圈,随即笑道:“不要让人发现你是女儿身。”
他虽是笑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中却尽是忧色。
楚照君也随他笑了笑,却无一分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欢喜。玉色扳指温润的之感几乎要与手掌和为一体,只有那淡淡的冷意提醒着她,自己永远处于刀尖之上,而刀尖需得永远向前。想到这里,又不禁浑身一凛,现下正是炎夏,却还是有漫天的冰冷之意破身而入,仿佛深沉冰雪凝寒之中,又有无数的尖锐冰凌顺势而下。
她轻轻拢住风洛晨的手臂,可触及时,才发现他也如自己一般寒冷,可她并未开口,只将那句话掩埋在了内心深处。
待到了平安镇时,已是傍晚时分。平安镇向来宁静安然,很少有夜夜笙歌的繁华景象,因此街上的店铺大多都熄了灯,只有几家生意较好的客铺还亮着灯火。夏天昼夜极短,可天空却也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柔和的蓝色,愈发显得远处灯火朦胧柔顺。
风洛晨脚上特制的云靴踏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而不安的“簌簌”之声,静谧无声的小镇也因此透出了几分嘈杂。
平安镇不大,东拐西绕很快便到了那家客栈。沈思墨早已安排好了,远远便见客栈西小门处有仆从打扮的人等候着。风洛晨一壁揪着楚照君的衣领子,一壁低声道:“喏,给你。”说罢,他把楚照君往外一推。他其实用的力并不大,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让人看着发怵。
楚照君扑倒在地上,低着头,极是害怕的模样。只听得他厉声道:“这小子身手倒是不错,大可放心。只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恼怒,“只不过这小子半路上竟逃走了,他妈的费了小爷我好大一份力气!”
那仆从苦着脸,应和道:“真是该死的家伙!”
风洛晨见那仆从这副样子,不免有些莫名火气,“不过这好歹也是小爷的人,你可不准让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否则……”
仆从似乎真是害怕,急忙道:“不会不会。”
风洛晨摆摆手,“事办好了,小爷我就先走了!”
仆从一脸谄媚的笑意,“您请您请。”
待风洛晨走后,那仆从撇了撇嘴,骂道:“什么人吗!仗着自己身份高!”他骂了几句后,才发觉身旁瑟缩得不成样子的楚照君,哼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手下的人了,若要有半分的不遵从,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楚照君唯唯诺诺地应了,站起身来才发现那人身份也不算太高,一溜色的土黄衣衫,头发只用一根木棍束住,发上还有不少的草渣子,身上隐隐透着一股不悦的气味。但他表情极是得意,显然不把楚照君放在眼里。
只见他转身进门,边走边说道:“右边那间屋子是给你们这些低等杂役住的,左边那间是我住的。每日寅时起,戌时息,饭食皆有。不过若是你好好表现,我也可多照顾你一点。”
他的声音本就是一副公鸭嗓子,说到最后一句时更是变了调儿的难听。楚照君素来不喜这样为人做事,奈何位居人下,只得淡淡道:“知道了。”
那人表情稍有不悦,带着她进了右边一排房屋。房门打开时的一瞬,便有股令人生厌的气味扑面而上,之间屋里一阵烟雾缭绕,满屋子皆是飞舞的蝇虫,桌上还有些变质了的食物,散发着一种难言的恶心。楚照君打量了一圈,只见通铺上坐卧着数十个杂役模样的人,其中有几人都光着膀子,晒得黝黑的皮肤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汗渍与蚊虫叮咬的痕迹,楚照君不由得别过了头。
她到来时,正是客栈杂役们用晚饭的时候,她轻轻瞥了一眼,却见那晚饭也不过是些馍馍饼子之类的食物,可数十人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珍馐一般。到客栈打杂役的,多半是些穷困潦倒之人,或是酗酒赌博输光了家中财产,被迫打工。这些人大多没受过什么良好教育,所以口中都是些下三滥的污秽之语,楚照君不由得暗暗皱起了眉,虽然幼时在叶家的生活并不好,可叶家的小姐再爱欺辱凌虐他人,却也不过是娇纵的大小姐,素未见过世面,岂能是这些人比得上的?
那名稍有地位的仆从扫视了众人一眼,方才不紧不慢道:“听着,今天我们来了一位新兄弟……”他话音未落,便被众人接二连三的嘈杂声打断。
只见房中之人皆用鄙夷或是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她,众人议论了一会儿后,一名汉子问道:“这小子生得倒是有些娘娘腔腔,这小身板,能干活吗?”随即,狭小的房间便被一阵粗犷的笑声淹没。
不过多时,又有一人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这倒是个较为正规的问题。
楚照君心里暗暗笑了好一阵子,才木然地从口中吐出两字:“阿梓。”
她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房中突然变得静寂无声,人们再次疑惑的上下打量着她。
那名仆从对众人的反应习以为常,随手指着最里边的床铺道:“你以后就睡在那里了。”
楚照君未曾带来一样东西,听了指示后,她便淡然地走行房间最里处,旋即有床被褥飞落在空荡荡的床上。她打量了一眼,周围的人,尝试地发问道:“大哥!”
先前带她来的那名仆从皱了皱眉,出门的脚步一停。
楚照君尽量压低声音,“抱歉,我不知道该叫你什么。”
又是一阵喧笑。
那人并未生气,似乎是因为她这个较为“尊敬”的称呼。他一扬手,“叫我雄哥就好。”
楚照君点点头,有些为难的问道:“能……能再给我一床被子吗?”
雄哥有些不耐烦,问道:“你当这里想有什么就有什么啊!要被子做什么?!”
既然已经显露出为难的神情,还不如继续为难下去。于是她编造出了一个能让全屋人立马崩溃的原因:“因为,因为我有……有皮肤病,怕各位大哥嫌弃,所以,所以想要隔开些距离。”
上一秒还静得跟个死水潭子似的房间,下一秒就炸开了锅。
众人嫌弃或是惶恐的眼神纷纷在她脸上划过。
雄哥皱皱眉,从头到脚地又把她细细打量了一遍。楚照君虽然知晓他是害怕,却还是有意地躲闪开他的目光,怯弱道:“可……可以吗?”
雄哥整个人像是触了电一般,却还是不愿在手下面前失了身份,撇了撇嘴道:“那柜子里有床备用的。”他从腰间取出一把做工粗略的铜制钥匙,随手抛给楚照君,道:“这钥匙是开锁用的。如果……”他神色一凛,冷冷道:“如果让我知道这钥匙不见了,你可就要小心了!”他逐渐阴冷的眼神逐渐聚焦在楚照君身上,随即摔门而出。
楚照君怯怯地点了下头,望着雄哥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却不由自主地浮上一丝冷笑,雄哥故作凶狠的模样,却因她告知有病便被吓得急忙夺门而出,虽是害怕,却不愿做出惧怕之态,看来此人约莫是个纸老虎无疑。但她端详着房间内众人的畏惧之意,应该是平日里常倚着自己的身份而以大欺小。
待雄哥走后,原本平静的房中便又重新回到了一团不可抑制的喧闹之中。她渐渐熟悉了四周的一切,包括房中昏暗模糊的周遭物事的轮廓。
楚照君木木地坐到炕上,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半晌,渐渐有人围过来,似是逐渐注意到了她这个弱小而陌生的存在。
有人顺手给她递过来一个散发着微微热气的土面馒头,又有人殷切地问着于她相关的问题。但每人都是刻意地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缓缓的熟悉中却还保持着刻意的疏远。
楚照君正巧可以不与他们亲近,接过馒头,轻轻道过谢,便继续垂眸不语。她望着身侧布满灰尘,白漆斑驳脱落的粉墙,深觉此处虽比不上沧淼的波涛诡谲,但为人处事都必须小心谨慎。她抬头望向四周看似平庸的一切,却不知晓这一切中的阴翳。
楚照君死死咬了一口手中的土面馒头,抿起了嘴角的一抹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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