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莲华色【96】
转眼十日过去,轻袅与檀峥到了陵城,彼时鹿忧正待在庭院中,翻看着参禅带来了清单,颇有些眼花缭乱。
“门神,桃符,春帖、幡胜、馈岁盘盒、酒檐……”
她是真的没想到,要准备这么多东西。
净思边看边笑着道:“师兄说这都是佛子亲自派人准备的,每一样都询问了陵城百姓,没有遗漏。”
说着,他又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盒子递过来。
鹿忧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些柿子与橘子,还有一根树枝?
“这是?”
净思看了眼,解释道:“是柏枝。”
“陵城人会将柿子、橘子、柏枝放到一个盒子里,称为“柏柿橘”,亦是“百事吉”,图个吉利的意思。”
“佛子特地让师兄送来的,并且嘱咐公主不要出府,陵城今日不知为何,来了许多人。”
鹿忧拿着盒子,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和净思忙碌起来。
没过一会,外面传来阵阵喧闹声,门随即被叩响。
净思连忙去查看,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娇俏的女子。
鹿忧抬头看了眼,有些恍惚,又有些不敢相信。
那跟在净思身后的,分明就是随着她一起来大昱,后面被她留在皇城,陪在轻袅身边的楼兰啊!
可她不应该在皇城吗?
怎么会来这?
楼兰率先红了眼眶,疾步上前,端端正正地跪地给她行了个大礼,哽咽开口:“公主!”
鹿忧连忙将她扶起来,鼻尖微涩,问:“你怎么来了?”
楼兰抹了抹眼泪,道:“我是同娘娘一起来的。”
鹿忧诧异:“轻袅也来了?”
她目光朝着门口看去,可是没有别的身影了。
楼兰解释道:“娘娘同陛下去了大昭寺拜见佛子,晚点便会来了。”说着,她停顿了瞬,语气微颤:“公主消瘦了许多,同佛子出寺修行,一路过来定是吃了不少苦。”
鹿忧有些震惊,蹙眉问:“陛下也来了?”
“是的。”
鹿忧思绪百转,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太相信。
檀迦上次问她思不思念亲人,要不要回去,她拒绝了,但是他却用着另一种方法,让她和家人团聚,居然是直接让他们来了陵城。
他是当今陛下的兄长,自然有这个资格。
可一想到他这样要求是为了自己,鹿忧就觉得心中的暖意都要溢出来了,不同于以往隐秘的关心,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让她感受到了珍视,是真真切切的告诉她,他希望她欢喜,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这个和尚……
鹿忧察觉到身侧之人的呼喊,收敛思绪,带着楼兰去为轻袅准备下榻的地,走之时路过净思身边,凑近耳语了句:“晚些时候,你去把我房中的画的画,送去寺中交给佛子。”
净思了然,点了点头。
佛子常在寺中,只有深夜才会过来同公主见面,后来公主为了打发时间,便每日缩在房中换着花样画画,画好后就让他送去佛寺。
佛子虽忙于新岁前的各种祈福、祭祀,但只要公主送了画去,都会无一例外的回复。
不宣之于口,却日日将言语藏于画中。
净思暗道一声阿弥陀佛,去了鹿忧房中,在桌案前取了画,琢磨半晌摇了摇头。
此等加密的书信,他和师兄都摸不着头脑,果然只有佛子才能猜出公主画中的意思。
……
寺中。
参禅领着檀峥二人去见檀迦。
禅室佛香缕缕,幽静雅致。
檀迦端坐于案前,未披袈裟,往日周身肃穆的气势皆敛于温和之中,他专注于翻看着寺中主持请教的经文,袖摆滑落间,露出清瘦的腕骨,缠在上面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轻晃。
参禅叩响禅门,道:“佛子,陛下来了。”
檀迦看着手中的经文,闻言抬首,看着站在门口的檀峥,怔愣了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禅室又恢复了寂静,经文被缓缓合上。
檀峥在门口站了会,半晌才抬步进去,朝着檀迦行了个礼。
轻袅学着合掌见礼,悄悄偷瞄了几眼,眼底露出惊艳的神色。
她只远远地见过一次佛子,便是在佛寺法会时,隔着人群看了个大概,这是第一次离得这般近,也是第一次看到百姓口中传闻的佛,高贵雍容的,比佛像还庄严。
这样的人,若不是个和尚,定会迎来许多女子的爱慕,可偏偏是个断情绝欲,四大皆空的主,也不知那些谣言是怎么传起来的。
一路上,她可是听说了不少,关于自己姐姐与佛子的事,那些版本说的煞有其事,她差点都要被说服相信了,现下见了真人后,觉得根本不可能嘛,这样的和尚,眼中淡漠得空无一物,哪里像是有情的样子。
但信中的内容,分明是佛子提出来的,让她来陵城和姐姐相聚。
他为什么要提这样的要求,轻袅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唯一的答案就是,佛子是为了姐姐。
这个猜想,真的让她大为震惊,忍不住频繁看向他。
这样的行为换做旁人,太过失礼,但桌案前的人只是眸光轻抬,轻声唤参禅进来。
檀迦淡声吩咐道:“送皇妃去见公主。”
参禅应是,便要引着轻袅离开。
轻袅看了眼身侧的檀峥,见他点头,笑着告辞。
她从禅室出来,跟在参禅身后,颇有些好奇地问:“这大师,我姐姐……嗯,西域公主一直是跟在佛子身边修行吗?”
参禅知道她与鹿忧的关系,语气带着点恭敬:“是的。”
“佛子对我姐姐……好吗?”
这话问出来,她都觉得有一些变扭,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到更好的词。
参禅思索了会,神色变得郑重:“佛子对公主极好。”
这句话好像透露了些什么,又好像没有,但是轻袅就是不可遏制的想歪了。
佛子对姐姐好……
果然,姐姐长得那般美,佛子也会动恻隐之心的,难怪那些谣言说的暧昧,连佛子近身的弟子都这般说了,那些艳谈恐怕不是空悬来风。
轻袅笑了笑,暗想着等会一定要去试试口风。
等到脚步声离去,檀峥才轻叹一声,道:“兄长,好久不见。”
檀迦神色未变,目光落在案前的蒲团上,示意他坐下。
“距离上次同兄长相见,已经过去许久了,我原以为,日后都见不到兄长了呢,果然,佛法中,缘分二字当真妙不可言,兄长上次进宫是为了西域公主,这一次让你我兄弟二人相见,亦是因为西域公主。”
檀迦斟茶的手顿了顿,未曾言语。
可这样的沉默,便无异于证实他的猜想。
他忆起檀迦在大殿之上对西域公主的眼神,那已经不是一个僧人该有的了。
那时面前的人藏得太深,他窥探得一知半解。
后来兄长出寺修行,他不过是随意一提,建议西域公主同往,借此试探,没想到,兄长真的将其带出了佛寺,不管其中有什么原因,他动了私心是真。
如今,他只是略微提及西域公主,兄长那种明明动心,却又被信念约束的矛盾,便全部呈在了眼底。
两人对视片刻,檀峥忽地正色道:“兄长,若是两情相悦,何苦蹉跎。”
人非草木,七情六欲本就难舍。
檀峥看着他,劝道:“从前,兄长心在众生,不敢妄动凡情,可如今,大业已成天下安定,百姓安居四海升平,就算卸下佛子的重担,也并无不妥,凡情既动,佛与卿难得两全,既如此,不如就舍了佛子的身份,为自己活一次。”
风拂进来,禅室的佛香断了瞬,佛珠捻动的声音戛然而止,禅室寂然无声。
檀峥沉默了会,“兄长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应当为公主想想,她一个弱女子,不远万里前来和亲,后来更甘愿跪下一千零八十阶,入寺为您守节,疫病凶猛如虎,可她还是毅然决然的同你出寺,一路走来,百姓口中对她多有非议,您难道真的不心疼吗?”
“哪怕她自愿这般跟在您身侧,那又能瞒得住天下人几时?三年期满后,她必须当着所有信众的面离开佛寺,届时若被人知道她与你的关系,信众们又会如何对她?他们容不下她的……”
臣民对佛子的信仰,已经到了几近疯狂的程度,他们绝对接受不了任何人引着佛子破戒,也绝对不会容忍任何人去亵渎佛子。
在他们的认知里,佛子是无情无欲大爱世人的,若他妄想只爱一人,那终有一日,这些他用尽一切守护的臣民,会把利刃对准他罪孽的源头。
他们会把西域公主,当做引诱目犍连尊者的莲华色,会认为她出卖自己的灵肉,会憎恨她败坏佛子清誉,会唾弃她的不知廉耻。
可西域公主不是莲华色,兄长也不是目犍连尊者,他没有想引着西域公主皈依,证得阿罗汉果。
情劫难渡,他自己也困在其中,苦尝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山谷易满,人欲难平,身份不相容的两个人,偏又聚会在一起。
“难道兄长真的忍心,让世人如此践踏于她?若如此,还不如早早放她离去,免得日后造下不可挽回的后果。”
檀迦眸光轻颤,眼底散了许久的岭雪又缓缓凝聚,垒成无法翻越的冰山。
他神色冰冷,失神望着断断续续地香烟。
缘分便如同那袅袅烟雾,无论再怎么想聚合在一起,风一吹,便还是要散。
他明明能看穿纷繁人心,却看不破自己心中所执迷的贪念。
那日在回廊处,她递来一枝红梅,他私心的想,若是能永远留在那一刻……
他清醒着看着自己沦陷,近乎妥协与认罪般的,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他愿意堕入地狱,可是他不能让她也堕入地狱。
周遭静默良久,檀峥皱眉,盯着他,思虑着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严重了。
他的本意,是要试探西域公主在兄长心中的分量,但更多的,是想要劝解他,放下那些重担,肩负的已经够多了,如今既然有了牵挂,那就好好的为了这抹牵挂活一次。
他只是希望兄长能为自己好好的活。
有些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要到失去了才后悔。
檀峥感叹:“兄长,若你没有假死,她本该成为你的妻子。”
大昱臣民会欢庆他们的君王成婚,可是他却选择在那一日,摒弃一切,一开始种下了因,如今结了苦果。
檀迦脸色陡然变得惨白,手背隐隐浮现出青筋,掌中的佛珠被烙得滚烫,好似下一刻便会化作齑粉。
“兄长?”
檀峥见他脸色有异,周身的气势变得凌厉肃杀,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起身欲上前查看。
他略微触碰,便发现檀迦手背冰凉,眉头紧皱,气息紊乱沉重,细细的冷汗从他额角渗出,整个人好似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望着他嘴角溢出来的那抹猩红血色,檀峥猛地瞪大了眼,方寸大乱地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去而复返的参禅听见这声叫喊,心直接沉入冰窖。
他顾不得其他,连忙冲入禅室,见檀迦已经不省人事,面上生机尽退,吓得魂不附体。
佛子的蛊毒不是前两日才压下去吗?
今日怎么会发作?
而且这个模样,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檀峥将人扶上塌,见参禅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冷声呵斥:“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大夫。”
他没想到西域公主对兄长的刺激这么大,他真的,做了一件错事!
大夫……
大夫治不了佛子。
参禅喃声道:“公主,对,只有公主能救佛子……”
他匆匆转身,朝禅室外跑去。
檀峥面露复杂,用软帕将檀迦唇边的鲜血擦拭干净,可那血好像怎么都擦不完一般。
为什么兄长生病了,参禅要去找西域公主?
他目光审视片刻,将手搭上了檀迦的脉搏。
很乱,乱到毫无章法。
很虚弱,那脉搏若隐若现的,几近消失……
好似中毒,又好似比中毒更为严重。
檀峥懊悔不已,连忙动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
西域公主,已经能影响兄长至此了吗?
明明只要抛下身份就能化解的难题,为什么兄长会痛苦成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长睫轻颤,仿佛陷入了梦魇般,似乎极力在冲破着什么,可却始终睁不开双眼。
他被血染得殷红的唇微微颤动着……
檀峥面色苍白如纸,见他呢喃着什么,连忙凑近问:“兄长,你说什么?”
那声音太轻了,比外间的风还要缥缈。
檀峥心急如焚。
忽地,一张不完整的信纸,从垂落在榻边的袖口中坠下,缓缓的,飘落在檀峥脚边。
他垂首盯着看了眼,觉得那残缺的信纸有些眼熟,俯身将其拾了起来。
信纸的边角,是一坨黑圆黑圆到看不出形状的花,同一只蝴蝶。
可能是从一张完整的信纸上,撕下来的信尾,褶皱出的痕迹,仿佛要将花折断。
他瞥见那一抹残留的朱红玺印,认出来了这封信,而画这花与蝴蝶的人……
檀峥目光怔住。
突然,一道女子的声音从禅室门口传来,唤得是那般亲昵与担忧,夹杂着细弱的哽咽。
“檀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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