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开课了
春天里, 东方亮得一日比一日早。
早晨五点钟,谢玄英就准时起身洗漱了。他穿上家常旧衣,漱口擦脸, 轻手轻脚地出门, 去家中的演武场晨练。
晨光熹微, 下人们穿梭在游廊夹道,或提着热水, 或捧着茶碗,粗使婆子拿着笤帚, 扫走青石上的灰尘虫蜕。
到了演武场,看心情选择今天的锻炼内容:心浮气躁,就拉弓射箭平静心神,身体劳倦,就打一套拳舒展筋骨,兴致到了,也会耍一会儿刀剑。
今日天气好, 心情也好, 他便回顾了一套从前学的剑法。
剑刃破开空气,唰唰有声, 落英缤纷。
不多时,全身的筋骨肌肉都活动开了, 微微出汗。
他看看时间,随手将剑扔回鞘中, 疾步回院。
此时, 程丹若刚起床,正一脸困倦地坐在梳妆台前喝茶。
“怎得还未换衣?”谢玄英催促,“快些, 今儿我们一起走。”
“你发什么梦。”程丹若揉揉额角,“我等会儿要和母亲请安,再把昨天剩下的账目核对了,再去西街看看,他们修得差不多了。”
谢玄英一时怔忪,顿了顿才问:“那你何时去?”
“下午一点。”她道,“何时结束看情况,怎了?”
“无事。”谢玄英藏起心中的怜惜,抚住她的肩头,“家里的事有母亲看着,过得去就行,别累着自己。”
程丹若叹口气,却道:“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不能给人留话柄。”
在这个时代,女人的首要任务就是打理家宅,做好了,再做点外面的事,属于锦上添花,若做不好“本职”,一门心思扎在外头,免不了被人说嘴。
人言可畏,她不想因为这点疏漏,坏了自己的大事。
辛苦就辛苦一点,万事开头难,能走出去了,就绝对要守住阵线。
谢玄英听罢,就知道劝不动,遂道:“那你上午就在家中,西街那边,中午我过去一趟。”
她没有推辞,只是问:“一南一北,来得及吗?”
“午休一个时辰,够了。”他道,“我骑马来回,比你方便。”
家不是夫妻谁一个人的家,两个人都参与自然是最好的。程丹若一口应下:“那最好,你仔细看看墙角屋梁,不好的让他们重新粉过。”
“知道了。”谢玄英应下,又看看时间,“不早了,我换个衣服就走。”
他匆匆脱下旧衣,热帕子擦身,换上应卯的官服和官帽。
程丹若喊人:“竹枝,给我个膳盒。”
“欸!”竹枝拿来干净的攒盒并一双竹筷。
程丹若给他塞饭盒,两个羊肉蒸饼,四个煎饺,一个荷包蛋,两片牛肉,一把樱桃,一把桑葚,五片桃仁芝麻片,锡酒壶里灌温豆浆。
攒盒分两层,上层是饭盒,下层中空,注入热水保温。
谢玄英提上食盒,踩着时间上班去了。
七点应卯,亏得谢家离六部衙门近,他骑着冬夜雪,提前一刻钟到衙。
小吏都到得七七八八,烧水煮茶,清扫屋子,官员却只到了二三。
谢玄英进屋吃早点。
姚大奉承:“谢部堂夙兴夜寐,好生勤勉。”
谢玄英没理他。
小吏最喜欢阿谀奉承,谁当真了才是傻,再者,不是他到得早,是其他人来得来迟了。每天衙门里迟到的人都有一半,尤其是廖侍郎,基本上每天八点多才到。
说实话,部堂以上的高官确实不必死坐衙门,他们事情太多了。
有时大小朝会,有时内阁相召,八点多到,吃过午饭就走,其实也没啥。
但谢玄英走马上任一个多月,几乎天天准时到岗。他也不要求别人,就默默留心谁早到了,谁还是迟到。
别说,这两天准时到的、迟到的人,渐渐从混乱无序变成了泾渭分明。
坚持迟到不动摇的人,不是作风有问题,就是死心塌地跟着廖侍郎。相反,每天赶在谢玄英前到的,倾向性也很明显。
毕竟,廖侍郎根基深厚,谢玄英也不差。
谢玄英也需要收拢一批自己人,才能在兵部与廖侍郎分庭抗礼。
他简单用过早饭,漱了口,吩咐道:“叫车郎中过来。”
“是。”姚大出屋,叫住溜达过两遍的车郎中,“郎中大人,谢部堂唤你。”
车郎中一喜,忙跟他进屋,拱手问:“部堂有何吩咐?”
“下月浴佛节,太后要去惠元寺。”谢玄英道,“尔等早做准备,慎重以待。”
车驾司掌管慈宫、中宫之卤簿。
车郎中面容一肃,品味片刻,点头应承:“下官明白了。”
意思是要大办,风光得办,务必不能从简,免得太后看了心里不舒服,反倒降罪他们。
谢玄英道:“贵妃与齐郡王妃同去。”
车郎中迅速领会要意:“下官会多做准备,以筹万全。”
齐郡王妃只是郡王妃,但不能只准备郡王妃的仪仗,最好提前预备下亲王的,免得慈宫另有旨意。
谢玄英颔首,比较满意他的能力:“下去吧。”
“是。”
-
兵部的工作有边防大事,也有皇家琐事,哪个都不好做,家事亦然。
程丹若为了解放自己,选择开挂。她把所有的装修账目都录入了平板电脑,靠科技算账,每个月生成一次图表,以便把控进展。
谁想还真就有问题。
装修最费钱的是木石,好木头难求,大户人家的房子可能一住就是几代人,更要选质量好的土石。
所以,账上木料的支出特别多。
多得有点过分了。
程丹若也不多废话,圈出有问题的地方,直接丢回给管事。
“这家木料的价格有点高了。”她不动声色,“楠木固然难得,但我们这样的人家用得多,不该这么狮子大开口。”
管事试探道:“前两年南方多雨,这楠木又是最精细不过……”
话音未落,她便道:“若如此,我和御用监说一声,请他们匀些出来,如何?”
御用监是给皇帝造办东西的,囤的木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楠木更不缺。
管事一听,立马知道利害。他们糊弄上头,仗得无非是主子不晓事,一旦知道他们未必要用自个儿,保全自己是首选:“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寻他们说道,必物色个好价格。”
程丹若也是敲打他们,不多废话:“下不为例。”
“是是。”
核对完账单,她又和荣二奶奶聊了会儿,领了这个月的月钱。
这也是程丹若打算晚点搬家的原因,如今的工钱都是靖海侯掏的,搬家以后就得自己掏了。
养人好贵啊。
搞完钱,还得看帖子,各种拜帖、请帖、贺帖。
尤其是请帖,兵部同僚家的红白喜事,不一定都要去喝酒,但礼物得送,且需要按和谢玄英的关系,分档次给。
时人重礼,马虎不得。
就这样,一上午过去了。
程丹若随意吃两口饭,换了道袍,带上教案,准备教书去。
-
太医院也在正阳门一带,和兵部隔了工部、鸿胪寺、钦天监,这五个衙门都在一条街,只不过兵部在北边,太医院在南边。
程丹若以前都是直奔正阳门,还没有好好参观过这一带。
各部衙门汇聚在此,不是一般的热闹。
这会儿正是午休时间,各级官吏都出来吃午饭,真是一个招牌砸下来,十个里七八个当官的。
程丹若慢慢看着,直到马车停在太医院门口。
早在她出门时,长随就提前骑马出发,上门通报,故而马车一到,盛院使正好出门迎接:“见过程夫人。”
“院使不必多礼。”既然要占用人家的地盘,程丹若自然没什么架子,“这两日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都是朝廷的差事,夫人不必客气。”盛院使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程丹若谦逊道:“雕虫小技,还要仰赖您帮衬。”
她身份高,姿态却放得低,说话还客气,盛院使再多的怨气,此时也被抚平了大半,笑了笑:“不敢当,夫人不嫌弃,咱们互相讨教。”
“请您多指教。”
程丹若与他寒暄着,终于走进了太医院的大门。
格局与兵部衙门大差不差,方正的院子,只不过多了数间仓库,多个药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中药材独有的气味。
盛院使请她入正厅上座,程丹若推辞了:“冒昧打搅贵地,已十分过意不去,您随便指使个人,领我去院子就成。”
这怎么能行?无论盛院使怎么看待她的医术,他毕竟只是个五品官,该有的尊重必须有。
太医最擅长的不是治病,是保命。
就算程丹若好说话,太监可最小心眼了,得罪不起。
盛院使客客气气地将她请到了小院,地方小了点,三间正厅,一个穿堂,但胜在独门独户,周边就是库房,清幽安静。
上课时间是一点钟,现在十二点半,学生还没到。
程丹若说:“我自个儿坐会儿,理理思绪,您且忙去。”
盛院使见她说得诚恳,顺着答应了:“不打扰夫人教课了,有什么吩咐,您尽管使唤。”
又将一名药童留下,伺候茶水。
程丹若安静坐着,沉思冥想。
大约一刻钟后,外头传来脚步声,一群穿着青色圆领袍,佩戴木牌的内侍成群结队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佩戴牙牌的内侍,面容清秀,有些眼熟。
程丹若记性不错,一下认出他:“梁公公。”
“程夫人。”梁寄书拱手,“奴婢御马监典簿梁寄书,梁掌印令我专司此事,协助夫人授课。”
梁太监也是老熟人了,贵州见过,梁寄书既然姓梁,又在御马监,不用想,肯定是他干儿子。
“多谢梁掌印费心。”程丹若点点头,示意众人落座,“都坐下吧。”
梁寄书却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夫人虽是女子,却教他们本事,该以师礼相待——让他们给您磕个头吧。”
程丹若道:“不过一年半载的课。”
“一日之师也是恩师。”梁寄书却很坚持。
程丹若只好同意,任由这群内侍给她磕了三个头。
拜过老师,他们才入座,动作井然有序,还没有人交头接耳,但眼神活泛,很有些暗流。
她沉吟片时,道:“今儿第一天见,我也不认得你们,就先认认人吧。左边第一排第一个,你起来,说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入的宫?”
被她点到名字的内侍站起,恭敬道:“奴婢董思乡,八岁入得宫,今年十七。”
程丹若问:“你哪里人,为什么进宫?”
董思乡顿了顿,道:“奴婢是河南人,家乡旱灾,逃到了北直隶,实在活不下去就请人净身,进宫谋条出路。”
她颔首,让他坐下,问第二个:“你呢?”
“奴婢邓忠,顺天府的,家里八个孩子,我排第三,养不活了,家里就把我送到刀儿胡同……”他停了一停,有些后悔地改口,“夫人恕罪,那是个腌臜地方,污了夫人耳朵。”
程丹若道:“我也出身普通人家,没什么没听过见过的。”
她也没有勉强邓忠,让他坐下,又换一个。
“奴婢福山,闽南人,家里四个兄弟,我最小,大哥娶不到媳妇,我爹便报了官府,寻人给我净身,候补时我就录上,和其他人一道进了宫。”
“奴婢朱有金,保定府人,我娘没得早,我爹就爱赌,家里输了个精光。我讨饭到顺天府,听说当阉人能活命,就进来了。”
“奴婢李怀,辽东人,小时候打仗,逃到关内,家里人都死了,有个大爷说给我口饭吃,我就跟他走了。”
看得出来,一开始,他们还不想提这个,许是觉得难受,许是放不下脸,可当第一个、第二个说完之后,气氛就悄然变化了。
是啊,他们的干爹干爷爷明争暗斗不假,可他们的际遇却是相似的。
女人好端端的,谁会想做妾?男人也一样,但凡有条出路,谁会做太监?无非是过不下去了,才心一横切了命根子,只为有口饭吃。
大家都是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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