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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8. 见白头 光阴如梭(感谢的加更)……


谢玄英在镜中发现了一缕白发。

就生在他鬓边,藏在乌黑的发丝中间的霜白,他拨开发丛,勾出了这一根雪白透亮的白发。

没有一丝一毫的黑色,不是花白半百,就是雪白色的一根头发。

他想拔掉,又有些犹疑,迟疑半天,还是若无其事地盖回去,戴好网巾,再戴上乌纱帽,顿时遮得严严实实,鬓边漆黑如旧。

但这根白发就好似衣襟的茶渍,让他一整天都有些在意。

岁月不饶人,他也老了。

今天中书舍人递给他起草后的诏书,他看着他们年轻挺拔的样子,总是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旧日宫廷与今朝并无分别,红墙绿瓦,秩序井然。

天气好的话,他沿着宫道往前走,能见到澄澈如琉璃的蔚蓝天空,时有微云浅抹,浓淡如绵绵丝絮。

烈阳炽热地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大珰们的织金蟒袍光华灿烂,锦绣辉煌。

宫人们看见他,浅笑低眉避让,内侍们看见他,谦卑地弯腰。

光明殿的帝王在浩如烟海的奏章中抬起头,笑眯眯地说:“三郎来了。”

斗转星移,世宗皇帝已经故去多年。

谢玄英时不时想起他,想念少年时简单的岁月。

彼时,他最烦恼的不过是父亲和兄弟,偶尔为功课困扰,与如今无穷无尽的公务相比较,堪称神仙生活。

——虽然他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回忆作祟。

这座宫城里,快乐很少,忧虑实多。

窗外,春光明媚,一声鸟啼清脆。

谢玄英放下手中的奏章,随手搁到旁边。

喝两口老君眉,他起身整理衣袍,缓步离开了内阁的值房。

出会极门,一路北走,穿过三大殿,乾阳宫就到了。

祝沝听说他来,兴高采烈地将他迎进门:“姨夫来得正好,朕在给佛像上色,却怎么都差了些意思。”

谢玄英向他行完礼,方才随之进屋。

与祝棫时相比,当下的乾阳宫更有生活气息。

窗明几净又堆满杂物,干净是因为宫人每日清早都会清洗地砖,擦拭窗户,杂乱却是因为祝沝的工具太多了,全被他堆积在案几旁边,大大小小的漆盒柜子琳琅满目。

而在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座半人高的佛像,观音低首,樱唇细眉,既有雍容华贵之态,又不失慈悲怜悯之意。

“陛下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谢玄英称赞,仔细观察佛像的细节,“依稀有慧贞皇后的影子。”

慧贞皇后就是何娴嫔,祝沝继位后便追封了生母。

“姨夫看出来了。”祝沝很高兴,兴致勃勃地调染颜色。

他不断比划,“只不知母亲是更喜红还是绿,这串飘带实难抉择。”

谢玄英道:“陛下选的,娘娘必定喜欢。”

祝沝笑了,斟酌片刻,还是放下丹青:“明日再说吧,我要好好想想。”他又展示自己的其他作品,“这是我昨日雕的莲花。”

谢玄英接过玉雕,在阳光下品鉴,“含苞待放比盛开多一分将开未开之态,还是有些生硬了。”

“我雕玉总不如木头得心应手。”祝沝苦恼,“玉石坚硬,莲花娇嫩,实难掌握个中分寸,还有乌龟。”

他一口气掏出好几只玉龟,“满是匠气,怎么都雕不好。”

“陛下不必心急,你才学玉雕没多久,已经很好了。”谢玄英道,“臣于篆刻一道也不精通,只能雕些印章罢了。”

“姨夫的画作得好。”祝沝叹口气,“我不擅作画,下刀便多有迟疑。”

谢玄英温言鼓励了他几句,才重新在青年的脸上看到笑容。

他又拿起了笔,准备为佛像上颜色。

调和颜料的时候,半束光照映在他身上,他认真思索着怎么下笔,眉眼间浮现出另一个的样子。

谢玄英不由想,陛下喜欢作画,每次落笔时,也是这样凝神专注的姿态。

他安静地陪了祝沝一会儿,等到日头逐渐偏西才告辞。

祝沝一向与他亲密,留晚饭不成,翻了玉匣子,找出块羊脂白玉给他:“姨夫拿去也雕个什么,正好送给姨母。”

谢玄英忍俊不禁:“她不喜欢这些。”

“姨母喜欢什么?”祝沝随口问,“回头朕赏给她。”

谢玄英既没有推拒,也没有说实话,只是道:“如今是吃桃花鲊的季节,明日陛下让御膳监加一道菜就是了。”

祝沝记下,吩咐永年照办,想了想又道,“给清宁宫也送一些。”

谢玄英夸赞他:“陛下孝心可嘉。”

“太后娘娘也怪可怜的。”祝沝叹气,“前几日我探望她,她头发都白了。”

何家凋零殆尽,祝沝想对母家的人好,都寻不到施恩的对象,只好把感情投注在田太后身上。两人倒也有些真感情,他有什么东西,总惦记清宁宫一份。

为此,朝野上下虽诟病他不干正事,却也赞誉他孝心可嘉。

谢玄英陪了一声轻叹,心里却很明白,祝沝的孝顺一半是天性,一半是程丹若有意引导。

他对田太后孝顺,对他们夫妻自然会更孝顺,唯有如此,他们夫妇方能善终。

帝王……帝王!

他曾以为,君王高高在上,天经地义,可先有祝灥轻率,后有祝沝无为,这社稷百姓,怎能放心托付?

祝沝真的能当好一个皇帝吗?他的父亲从前立下决心,想要有所作为,然而到头来,又做到了几分?

谢玄英心中悲凉。

但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夸奖他懂事。

祝沝抿唇一笑,依恋地说:“姨夫明日再来,明日我就上好颜色了。”

谢玄英满口答应,待他展露笑颜方告辞。

他回到内阁,内侍已经将光明殿的文书都送了过来。自从他出任首辅后,内外再无阻隔,政令通行顺畅,多是当日事当日毕,效率非同一般。

谢玄英仔细检查,确认无误后才发诏六部,正式施行。

不知不觉,天色微沉。

工作是做不完的,一昧苦干只会拖垮精神与身体,年龄渐长,谢玄英渐渐体会到按时下班的重要性,没有多留,整理完便离宫走了。

他没有等程丹若,夫妻俩同进同出,未免太惹眼,谨慎起见,她一贯走北门,他走西门。

这个方向,正好能回侯府看看。

门房见到冬未来,立即上前牵绳:“三爷来了。”

“父亲可在?”他随口问。

门房弯腰道:“侯爷和太太都在家,今儿三姑奶奶回来了,还带了两位小郎君。”

谢玄英点点头,径直去外书房。

果然,靖海侯正在庭院里与清客下棋。

“元辅。”清客见到他,毕恭毕敬地起身。

谢玄英摆摆手,他便施了一礼,躬身告退了。

“今儿怎么想起回来了?”靖海侯已经年过七十,头发全白,身子骨却还十分健朗,吃茶吃点心,都没什么忌口。

谢玄英道:“时候还早,来看看您和母亲。”

“我还以为你想好了。”靖海侯倒茶,示意他坐下,“你和你媳妇都不小了,趁孩子还小,过继到你们膝下,同你们也亲近。”

谢玄英不置可否。

这么多年过去,大家也都看明白了,他们夫妻在生育一道有隐情。故自五六年前起,家里陆续提过几次过继的事。

供他们夫妻挑选的人选不少。

大房有个庶子,一直在外地读书,不过前些年送回京城,在国子监上学,成绩确实还不错。

一房也有个庶子,荣一奶奶被迫认下这个外室子,心里却始终如鲠在喉,很想将他过继到三房,以确保安哥儿地位稳固。谢一原本不同意,可安哥儿成亲数载,终于今年诞下孙子,家中有了第四代,他的态度就模棱两可起来。

四房更不用说,谢四别的本事没有,绵延子嗣的活儿做得很好,嫡出的儿子就有三个,庶子也有两个。

他们俩是亲兄弟,血浓于水,柳氏坚持必须过继四房,绝不能过继一房。

但他们夫妇始终没有明确答应过,对几个侄儿也都一视同仁。

靖海侯提过几次,今天又再次强调:“趁我活着,把过继的人选定了,等我咽了气,你们兄弟可就没这么方便了,老家的人也要指手画脚。”

无论何时,过继都是一件大事,纵然是阁老侯爷,也没法对宗族的意见置若罔闻。

族里如果有别的想法,难保横生枝节。

老一有小心思,老四又是个蠢货,靖海侯可不希望自己前脚咽气,他们兄弟就为一个孙子闹掰了。

谢玄英道:“我们再想想。”

“回去和你媳妇商量商量。”靖海侯道,“老大家的毕竟外头长大,老一和你也不算亲,不必理会他们夫妻,侯府的家底足保他们一生富贵。还是老四,你们俩一母同胞,四房也不缺一个儿子,今后不至于闹得不愉快。”

谢玄英颔首。

他虽然没有想好过继谁,可考虑到母亲的意愿,多半还是会选四弟家的。

“你最近也忙,去陪你母亲说说话。”靖海侯道,“晚上吃个饭。”

谢玄英应下,先进去和柳氏请安,问候她身体,又与妹妹聊了两句家常。待到摆膳时间,再出去与父母兄弟妹夫一道吃席。

席间,免不了谈起朝政,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兴致不高。

靖海侯大概看出来了,没有久留,用过饭就让他回了。

谢玄英便伴随着一弯浅月,在哒哒的马蹄声中回到自己家。

程丹若正在量尺寸、挑布料,差不多该裁夏衣了。她兴致勃勃地比划:“你过来看看,这料子是做裙子好,还是做衣衫好?”

谢玄英上手摸了两把,是上好的广纱:“颜色浅淡匀称,拿来做裙好了,多打些褶子也不失轻盈。”

“听你的。”夏天衫子的颜色不好太浅,容易透,做裙子却无妨,里头还有一层衬裤,越轻薄越好看。

她开始翻看几件样衣的款式,顺口问:“回侯府吃饭了?”

“嗯,你吃过没有?”谢玄英又帮她挑出一件银条素纱衫,袖子十分别致。

“吃过了。”程丹若将喜欢的样式选出来,放在旁边,嘱咐道,“袖口收得窄一些,裙子还是不要太长。”

裁缝忙应下。

她给宁国夫人做衣裳十多年了,很清楚主人家的喜好:她不喜欢太累赘,裙子最好到脚踝,再高一点也无妨,尤其是冬天,里头穿着羊毛袜和皮靴,短一点才方便雨雪天行走。

夏天的裙子不要太多层,里头加一条轻薄的裤,外裙短些才好露出裤腿镶边。上衣的袖子万不能累赘,提笔做事太繁琐,袖口一定要收窄。

有时候,她们也觉得以她的身份,窄袖不够大气,便会多搭一件宽袖罩衫,夏防日头冬遮风,到了值房就脱下,也不碍做事。

外头的人不明所以,却也喜欢效仿,如今京城的女眷多里头窄袖,外罩宽衫,裙子也是一年比一年短,繁复斗艳的地方变成了袜子。

从前盛行的裹脚风气,这两年越来越少,世人更夸耀天然之美。

挑完衣裳,天也暗透。

志雪堂内外都点起了灯笼,昏黄的暖光充盈屋室。丫鬟们提热水、端银盆、拧毛巾,服侍男女主人梳洗。

小蝶利索地铺好床,芦花在恭桶内撒好香木屑,枫香抹平衣裳的褶皱,秋穗细细关拢窗户。

程丹若和谢玄英相继洗漱完毕,她们才陆陆续续退出了房间。

灯烛一下少了大半。

谢玄英简单地通好头发,早早上床。

被褥柔软轻盈,帐下花篮的茉莉一簇簇散发香气。

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时辰还早,不必歇下休养,可工作都完成了,余下的时光都属于自己。

后背放松地倚向棉花靠枕,紧绷的筋肉得到舒缓,泛起微微的酸意。

“我真是老了。”他和妻子抱怨,“从前站一整日都熬得住,如今坐一天也觉得乏累。”

程丹若转过头,注视自己的美人丈夫。

谢玄英下意识地按了按发鬓。

“我早看见了。”程丹若忍俊不禁,伸手抚摸他的鬓角,“有什么好在意的。”

他长叹一声,复杂道:“我倒不是怕老。”

“那你是怕什么?”她好笑,“以后腿脚不好,还是上茅房变难了?”

谢玄英白她眼,半晌才道:“今后每过一天,就离‘那天’越近,你我相处的时间也就越少。”

程丹若倏地安静下来。

“人生匆匆七十载,我一十岁同你成亲,所剩年华已不足一半。”谢玄英并不怕老去,却很怕死亡将他们分离,“白驹过隙,着实太快。”

他发牢骚,“太快了,不过一眨眼。”

程丹若静静地听着,心头泛起微微酸涩。

她从前以为,在古代活到三十岁就已精疲力竭,早点死了好,没想到三十岁事业才开始,还有好多事想做未做,又下定决心活到五十。

孰料五十近在眼前。

余生能与他共枕而眠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想想看,确实怪舍不得的。

“还有下辈子呢。”最终,她只能这么画大饼,“下辈子还有七十年。”

谢玄英不信,话茬都懒得接。

程丹若暗暗叹口气,侧身偎在他肩头。

红烛脉脉燃烧,蜡泪汩汩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烛花“哔剥”爆开,一寸光阴便又倏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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