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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月色下


回到盐城天色已黑。

        谢玄英包下一座客栈住下,  派为首的护卫去县衙一趟,自己陪在晏鸿之身边,与他商议:“老师,  既然遇见了,不能不查。”

        晏鸿之问:“你怎么想?”

        “怕是渔村与倭寇早有勾结,  咱们恰好碰上了。”谢玄英说出自己的判断,“今天只有二十来个人,  我担心不止这些。”

        晏鸿之抚须沉吟许久,含蓄地问:“你有把握吗?”

        谢玄英沉默。

        他此次来江南,  带了十个人。柏木是他的贴身小厮,  机灵懂事,  但没经过事,  管事是母亲的陪房,  忠心毋庸置疑,人也能干,可经手的都是经济杂务,可以吩咐他做事,却不能商讨对策。

        剩下的八个护卫,却是靖海侯的人。

        他们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以他安危为先,绝不肯冒险。

        就在这时,护卫首领回来了,轻手轻脚地进来,回禀:“一到县衙,王县令就接见了属下等人,  听说原委,  十分愤慨,  但不赞成派人查探。”

        谢玄英问:“为何?”

        “说是此地少有倭寇进犯,此次必是巧合,已为我等剿灭,不必多此一举。”护卫首领道,“逃走的两人不成气候,若是大张旗鼓剿匪,反倒容易惹来麻烦。”

        “麻烦?”

        护卫首领无声叹口气,正色道:“属下打听了一下,淮安沿海的匪盗不少,最有名的是一个叫陈独眼的贼人,手下有数条大船。倘若官府声称剿匪,知道的清楚我们在找倭寇,不知道的……尤其那陈独眼心胸狭窄,伤了脸面,必是要找回场子。”

        谢玄英差点气笑。

        “按照你的说法,我要顾忌一个贼寇的脸面,放过公然劫持我的匪徒?”他勃然大怒,“此事传出去,莫说是我,靖海侯府的脸都丢光了。”

        护卫闭嘴,片刻后,却一针见血:“王县令态度坚决,可派人护送公子与子真先生去淮安府城,但若剿匪,怕是一人也不会出。”

        谢玄英深深吸了口气。

        可出乎预料的,他并没有对护卫发怒,挥挥手:“我自有主张,你下去吧。”

        “是。”

        护卫干脆利落地告退,直接去了西边的厢房。

        程丹若在这里治疗伤员。

        护卫才进屋,伤屁股的家伙就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李哥,这程大夫可真了不得,她把阿诚的肠子塞回去了,人还没死。”

        “确实有两手。”护卫首领姓李,叫李伯武,亲爹就是老侯爷的亲卫。他十六岁习武小成,被谢侯爷相中带在身边,连婚事都是谢侯爷选的人,可以说是靖海侯的心腹。

        因办事稳重老成,这次谢玄英来江南,谢侯爷让他护送儿子。

        李伯武有心把差事办漂亮,谁知命犯太岁,回程路上出了这么一档事儿。他只希望少爷别太莽撞,非要把那群倭寇剿灭,平平安安回京城就好。现下看来,县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会蹚浑水,与他不谋而合。

        他心下盘算着,抬头又看一眼灯下。

        两张八仙桌拼起来,凑成一个长条桌。年纪最小的阿诚就躺在那里,流出来的肠子已经塞回腹腔,伤口也缝好了。

        他想想,上前问:“程大夫,阿诚的伤……”

        “很严重。”程丹若眉关紧锁。虽然切除了部分损坏的小肠,也勉强缝合了伤口,但既没有无菌环境,也没有药物,感染几乎是必然的。

        唯一能庆幸的,大概是器械尽量高温灭菌了,伤口也没沾污秽,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扛过来。

        她能做的实在不多:“几日内不好大动,得静养,也不能吃饭喝水。”

        李伯武点点头,再看其他人,都重新上药包扎过。桌角还有两个药碗,亦已喝得精光,只剩下一层浅浅的药渣子。

        遂正色道:“还没谢过大夫救我兄弟。”

        程丹若言简意赅:“不必。”

        “公子来了。”门口的伤屁股护卫说。

        谢玄英已经走了进来,问众人:“可都好?”

        李伯武拱拱手:“多亏了程大夫,都处理好了。”

        谢玄英朝程丹若点点头,而后道:“今日之事,多亏诸位,若无各位相助,我与老师怕是凶险了。”

        他语气如常,仍然保留着上位者的矜持,然则面容严肃,绝非轻慢之态。

        众护卫赶忙道:“不敢当,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谢玄英微微笑了笑,好若烛光一闪。哪怕李伯武心里认为这位公子行事想当然了些,也难免晃神。

        “先前我曾言明,杀一贼,赏百两。”他环顾众人,“请诸位放心,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柏木。”

        小厮捧出一叠银票:“少爷。”

        “这里一共十七张银票,面额正好百两。”谢玄英拿走两张,剩下的全部交给李伯武,让他代为封赏。

        李伯武知道,当面点名数额,是谢玄英警告他不要贪墨,全部交给他分发,则是树立他的权威,立即应道:“属下遵命。”

        谢玄英颔首,却将剩下的两张银票递给了程丹若。

        她意外。

        “即是论功行赏,自不能厚此薄彼。”他说,“请程姑娘收下,还有这个。”

        他额外递过一个荷包:“这几日,无论药材还是吃食,不必计较价格,一切都用最好的。我将他们托付给程大夫了。”

        程丹若想想,收下了他的赏赐和诊金。

        谢玄英这才道:“接下来几日……”

        他观察着在场人的表情,慢慢道,“老师年事已高,我打算让他在此地静养些时日。”

        李伯武暗暗松口气,正想说两句表忠心的话,却听他又道:“劳烦程大夫多看护一二,我打算去一趟卫所。”

        程丹若微微一怔。

        “倭寇凶残,任由其流窜,不知多少百姓将受其害。”谢玄英口气平静,愈发显得坚定,“既然遇见了,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李伯武绞尽脑汁想理由,却听程丹若开口:“这是自然。”

        众人齐齐朝她看去,只见她面色如常,十分肯定地说:“假如我为男儿,一定跟谢公子去。”

        搁在昨日,在座之人怕是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可今天她实实在在杀了两个人,鲜血满身,又毫无异色地替他们治伤,浑然不把残肢血沫当回事,这话就有了货真价实的分量。

        哪怕李伯武,心里想的也是:看不出来,程姑娘一介女流,竟也有如此气魄。

        因而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丝豪气,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不如女子有胸怀?

        但热血不过瞬间,他很快冷静下来。

        如果不是跟着三少爷,他倒有心谋划一二,但自己等人的任务,就是将谢玄英全须全尾送回家,能不节外生枝,就不要多管闲事。

        “公子……”

        “当然,我知道你们有伤在身,勉强启程反倒不美。”谢玄英看也不看他,自顾自道,“再者,也得留下人护卫老师。”

        他说完,方才对李伯武道:“李护卫,我父亲器重你,你做事也稳妥,若能留下来保护老师,我才安心。”

        李伯武暗吸口气,斩钉截铁道:“公子言重。依我看,还是我同张、王、赵三人护送公子前去,其他人留下便是。”

        张护卫、王护卫、赵护卫三个,是伤得比较轻的人,不影响骑马行动。剩下的伤在要害处,不是影响骑马,就是不好动手,留下来做护卫勉强使得。

        谢玄英定定瞧了瞧李伯武,见他不改口,方才慢慢点头:“也好。明日一早,你去买几匹马,我们尽早出发。”

        “是。”李伯武赶忙应下,心道好险。

        他不想谢玄英涉险是一回事,留下就是另一回事。主子要你做事,不管心里怎么想,要是不肯做,以后也就不必做了。

        谢玄英才不管他怎么想,又安抚伤者几句,叫他们安心养伤,这才离去。

        程丹若亦是不好多留,嘱咐道:“一会儿紫苏煎好药,你们记得照我说的服用。”

        “劳烦大夫。”

        “留步。”

        她劝住相送的李伯武,退出门外,预备回房间歇息。

        拐角处,却见谢玄英伫立月下,不知出神还是在等她。

        “程姑娘。”是在等她。

        程丹若:“谢公子有事吗?”

        谢玄英道:“多谢你。”

        “我是大夫。”她说,“分内之事罢了。”

        他却摇摇头,轻声道:“方才的事,多谢。”

        程丹若笑了笑,却坦言:“并不是帮你,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复杂道,“倘若我是男人,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可惜……”

        可惜这个世界,给女人的机会太少了!

        她既不能去读书考科举,也不可能凭借杀掉的两个贼寇,为自己挣一份前程。

        真不甘心。

        建功立业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投身海上的海盗,指不定有几个屡试不第的落魄士子。难得谢玄英愿意出头,又是侯府公子,朝中有人,只要立下功劳,就算要让出功勋,也足够换来一个机会。

        “我愿意用这二百两银子,换一个前程。”她自嘲道,“可我没有选择,只能收下这钱。”

        谢玄英怔住了。他以为程丹若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故意帮他一把,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么想的。

        这个念头放在男人身上,半点不稀奇,可她一个姑娘家,怎有这样的野心?

        “不过,”她竭力收敛情绪,微微笑着,一派闺秀的端庄,好似方才的话全是错觉,“我相信有的是人会这么做,你放心。”

        谢玄英顿了顿,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程丹若:“是我失言了。”

        “不。”他迟疑道,“我很……高兴。”

        谢玄英可不是靠美貌获得圣眷的娈童佞臣,对人性幽微自有心得。

        他看得出来,李伯武背靠父亲,比起杀敌立功,更想完成父亲的嘱托,竭力避免节外生枝。而老师赞同不该放任倭寇肆虐,却十分担心他的安危,左右为难,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够得到的支持,只来自面前的人。

        更难得的是,她并不是“支持谢玄英”,而是赞成“谢玄英的选择”。

        有人和我想的一样。

        这念头让他心定,也让他振奋,还有一丝微妙的悦然。

        “程姑娘。”其实今夜桂花正好,明月高悬,日后回想起来,亦能算是花前月下之景,可惜此时,谢玄英全然未曾深想,只慎重请托,“请你留下来,照顾我的老师。”

        “你放心。”程丹若答应得十分痛快,“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和方才刻意露出的亲近不同,这一笑发自肺腑,恰若霞映澄塘,兰开幽谷,格外动人心弦。

        程丹若艰难地别开脸,心想,你可别再冲我笑了。

        看了,有失体统,不看,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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