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7. 忆当年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程丹若下班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了。
这一个月,她基本上和朝臣一个作息,早早起床进宫照看皇次子, 晚上宫门落锁前下班。
社畜到这个地步, 也只有社畜能习惯了。
但照看皇次子的工作,其实很无聊,奶娘宫人十来个人,每时每刻都有人注意着新生儿的需求, 关注温度计, 奶娘挤出来的奶水就温在酒壶中, 随时随地都能喂孩子。
她在那里最大的意义, 就是安定人心, 实时调度。
很无聊,所以, 她又给自己找了点事做——重整安乐堂。
这两年宫里消失的人太多了, 六宫的宫人首当其冲,却也不乏学医的女官,程丹若拿到名单, 心都在淌血。
她离宫十年了, 十年能培养的医学生都有好几茬, 现在却只剩下没几个。
昔年跟在她身边的吉秋,地动时去救屋里的一个宫人, 不慎被砸到后脑勺, 躺了几天就去了。
汪湘儿在妖言案中被抓,因她及时求情之故,侥幸留下一命,出宫了。
彼时学得最用功的杜涓子, 在东厂断了一条腿,成了跛子。
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切身体品尝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杯”。
风流云散只刹那,故人皆如朝露无。
唯一全身而退的人,大概只有两年前王尚书致仕后,便躲进藏书楼自成春秋的王咏絮了。
还有就是她此前培训的女医,她们一直在上课,没有发配到各宫任职,勉强算是幸免于难。
现在,只能把这群女学生叫过来,直接上手护理。
宫里有许许多多受刑的宫人,断腿断手指的不在少数,皮开肉绽的也不少,一个个都不成人形。
程丹若就每天上午讲课,下午让她们去安乐堂实习。
很奇怪,皇帝应该知道她的动作,但保持了沉默。
大领导都不说话,程丹若乐得装傻,每天给自己找活干,倒也充实。
就是累了点。
她坐马车回家,看到门口跪了一大两小,周边还有人指指点点时,一下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在纳闷,大晚上的,谁家这么热闹?
再看看门匾和灯笼,噢,是她家。
“你们是谁?”她意外,“跪在我家门口作什么?”
“是宁国夫人吗?”女子荆钗布裙,但容貌十分美丽,楚楚可怜,“贱妾梁氏拜见宁国夫人。”
程丹若没见过她:“你是……”
“贱妾是丰、逆王的妾室。”梁氏伏首磕头,“王妃、许氏临终前,命妾身将此物交给宁国夫人,请宁国夫人大发慈悲,照看世子和郡主,不,是庶人……”
她顿住了,眼底透出迷茫,晨哥儿和溪姐儿都是小名,这两个孩子还没有取大名呢。
但她也机灵,立马道,“请夫人给他们取个名字吧。”
“许意娘的孩子,找我干什么?”程丹若更意外了,“你是想找外子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门里闪出修长的身影,满脸怫然,“逆王的后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快走,不然休怪本官不客气。”
梁氏忙道:“不,贱妾找的就是宁国夫人,王妃说了,这是昔年侯夫人给她的珠钗,今日交还夫人,请夫人发发慈悲。”
谢玄英蓦地顿住,旋即震怒:“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他拂袖,“人都死了吗?拖出去。”
门房和小厮立马上前拖人,溪姐儿被吓得大哭起来,梁氏也急了,膝行几步,死死抓住下马车的程丹若。
“夫人,夫人发发慈悲,世子和郡主都小,我们怎么去岭南?”梁氏拉住她的裙摆,将珠钗塞进她的手里,“两个孩子都没了爹娘,夫人可怜可怜他们吧,贱妾为奴为婢报答您的恩情。”
程丹若费解:“我和许意娘素不相熟,求我又有什么用?”
梁氏也不明白,可这既然是许意娘临死前的嘱托,她拼命都要完成:“请夫人收下吧,不然贱妾只能一头撞死在这里了。”
程丹若:“……”
奇怪的事又多了一桩。
她伸手接过了珠钗。
珍珠已经有些年头了,微微发黄,但做工很精致,金丝缠绕成底托,点缀翠鸟的羽毛,灵动可爱。
“这什么?”她问走过来的谢玄英,“定情信物?”
谢玄英的脸比天色都黑:“是我母亲当年给她的。”
那年,柳氏相看京中闺秀,特意在家中举办了宴席,期间两家姑娘起了矛盾,一人差点跌落二楼,多亏许意娘及时化解,方才化险为夷。
柳氏因此相中了她,说是“多亏你才没有酿成大祸”,才赠送珠钗,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婆婆对儿媳的认可。而许意娘收下珠钗没多久,谢、许两家就开始议亲了。
珠钗不是定情信物,却是定亲的信物。
后来,虽说退了庚帖,可珠钗是谢礼不是聘礼,自然没有要回,一直留在许意娘的手中。
谢玄英越看越刺眼,抢过来拗断:“珠黄人故,留这东西作什么?烧了。”
程丹若瞥了他眼,接过断裂的珠钗。
借着门口悬挂的路灯,她隐约发现了端倪,放在手里倒了倒。
果然,钗体是空心的,掉出来一卷纸条。
展开一看,一行字:
惠元寺供经阁,地藏经,江南簿。
程丹若花了点时间,才从脑海里调出关键信息——江南。
她明白了。
在外人看来,这是许意娘在利用昔年的婚约,试图勾出谢玄英的愧疚,让她救自己的儿女,但实际上,这是一笔交易。
江南士族的把柄,交换他们照拂两个孩子。
“许氏精于算计。”谢玄英愈发不悦,这是算准了他会拗断珠钗吗?他说,“你可别上她的当。”
程丹若考虑了会儿,觉得这笔交易可以做。
“你先回家吧。”她说,“我说几句话,马上回来。”
他拉长脸孔:“不许他们进门。”
“我们家又不缺奴婢。”程丹若轻轻拍他手臂,“走啦。”
谢玄英非常不高兴地回去了。
她蹲下来,看着不太习惯跪地,已经悄悄改成坐姿的两个孩子:“地上冷,起来吧。”
梁氏大喜,连忙推他们:“快给夫人磕头。”
溪姐儿乖乖磕了,但晨哥儿咬住嘴唇,倔强地仰着脖子。
梁氏面色一白。
程丹若却无所谓跪不跪:“天这么冷,孩子又小,你带他们上马车里坐着吧。”
梁氏惊慌失色:“夫人要送我们去哪儿?”
“昌平侯府不远,我送你们一程。”她安慰,“许意娘让你来这里,就是让我送你们过去。”
他们夫妻和许意娘非亲非故,怎么都不可能收留两个孩子,只有昌平侯,既有血缘又有人手,能平安将他们送到岭南安顿。
之所以不直接去,是怕给昌平侯添麻烦,所以才需要她的脸面。
临死之前,还能为孩子铺好后路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许意娘“完美”得可怕。
“上车吧。”程丹若道,“运气好的话,你们还能赶上冯家的晚饭。”
梁氏迟疑了刹,默默起身。
她其实不太懂她的意思,也没有弄懂许意娘的用意。但比起陌生的谢家人,冯家毕竟是血亲,应该……应该不会被赶走吧。
她忐忑不安地抱起两个孩子,将他们送上马车。
溪姐儿拉住她的衣领:“娘,冷。”
程丹若看向兰心:“把我的斗篷给她。”
兰心应下,将马车里备用的斗篷裹在小姑娘身上。
溪姐儿懵懵懂懂:“谢谢太太。”
“好好活下去,好好长大,你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呢。”程丹若朝她笑了笑,提起裙摆跨过高高的门槛。
灯笼在初冬的寒风下摇晃。
冬天已经来了,墙根下结了白霜。她沿着中路径直走到志雪堂,棉帘一掀,便觉热意。
“炭盆都点上了啊。”她呼气,“是有点冷了。”
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肴。
兰芳布筷盛饭,小雀倒了盏热茶:“夫人驱驱寒气。”
程丹若喝了口大麦茶,这才坐下吃饭。
谢玄英给她夹菜:“送走了?”
“送走了。”她笑,“还能留着使唤不成?”
“终究是个麻烦。”他拧眉,“你还真认了啊。”
“我有一些想法,算是正中下怀吧。”程丹若吃着新鲜的黄芽菜,在炭火的煨温下格外爽口,“反正也只是举手之劳,陛下还能因为这事降罪不成?”
谢玄英撇撇嘴角:“纵然如此,我与许氏素无干系,她临死前闹这一出,着实膈应。”
“怎么,你以为她送来珠钗,是对你旧情难忘?”她忍俊不禁。
女人了解女人,分手而留下信物不稀奇,可能是忘不了他,可能是心怀留恋,多年后再拿出来看看,大概也会怀念曾经付出的感情。
但无端送回,必有缘由,特别是许意娘这样的人。
她最爱谢玄英的时候,也只不过请人传句话,转眼十余年,怎会在最后关头留一丝“污点”?
“你……”程丹若刚想笑他想太多,却又顿住了,不由自主地打量他烛光下的容颜。
真神奇啊,仔细看才发觉,十年过去,他的外表与二十岁无甚差别,依旧是剑眉星目,卓荦不凡,身材也没变化,宽肩窄腰,挺拔端正,丝毫不见走形。
韶光仿佛遗忘了他的存在,定格在最鼎盛的一刻,还是雷霆仙鹤,云中游龙。
“也对,不能怪你。”程丹若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的外貌是有点数的。
谢玄英发出悻然的鼻音:“哼。”
“但我还是觉得,初恋所系之人,多是幻影。”她回忆往昔,感慨道,“十五年前为你寤寐思服的少女,今时今日,念你如念春日杏花,舟中晚霞,都是很美的东西,可都不是你。”
他眯眼:“是吗?”
“我是这么想的。”程丹若随口道,“以前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拉长脸。
程丹若:“……我说的是你。”
谢玄英:“何时的事?”
“王家的赏梅宴?”她有点记不真切,“我好像是对絮娘说的。”
他意动:“所以当年……”
“没有。”
他又悻然了。
“快吃饭。”程丹若没好气,“菜都冷了。”
谢玄英挑一筷子春不老,抱怨道:“宁可对不相干的人说,也不肯和我说两句好听的话。”
她:“……”
“那会儿我见你,次次被你气,就知道对我板着脸,笑影都没一个。”他不肯善罢甘休,“叫我一句‘世兄’,把你为难坏了。”
程丹若:“有这事吗?我怎么就记得谁的箭擦过我的脸,痛了我好几天。”
话音戛然而止。
“还有,难得参加人家的宴席,结果摔了个狗啃屎。”她叹息,“好在那会儿没人认得我,不然怕是要被嘲笑好几年。”
他安静了。
良久,“吃饭吧。”谢玄英若无其事,“明天我就去惠元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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