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在川上
丁桃是老定西伯的幼女, 老伯爷五十多岁才有得她,视若明珠,而大哥已经三十多岁了, 可以当她爹。
整个少女时代, 她都是在两代定西伯的宠爱下长大的。
西南之地,定西伯是土皇帝, 她就是公主。
这样的身份已经十足难得, 偏偏上天厚爱她,又给了她美丽的样貌,每当她骑马上街,围观她的路人必定要赞一句“好标志的样貌”。
等进了京城, 世家小姐们背地里说她“边蛮来的土丫头”, 她却还是能得到所有少年公子的瞩目。
数年前, 丁桃进京,大嫂未尝没有给她挑夫婿的意思, 可她一个都没相中,不是觉得这个文酸, 就是觉得那个谄媚。
大嫂唉声叹气,她却相信自己一定会嫁一个英雄。
果然, 回到贵州后不久, 她就见到了黑劳。
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最开始不怎么把她当回事, 只闷头和人比武, 她心里不高兴,故意和兄长说让他帮自己打狼捉熊。
她不过是想捉弄他, 没想到他都办到了, 反倒让她生出几分好奇, 做什么都要带着他一起。
相处的次数多了,便渐渐萌生情愫。
丁桃不在乎他的出身,她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可定西伯不同意,母亲也不同意,说黑水寨是个苗寨,又穷又小,她这样的身份就该嫁到京城,而不是和一个苗人在一起。
她使出百般手段,撒娇、哭死去的爹、绝食,什么都做变了,依旧没能让家里人改变心意。
难道家人不点头,她就不能嫁人了?
丁桃才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小心收拾了东西,直接私奔了。
黑劳没有辜负她的爱,对她一直很好。母亲慢慢松动,似乎有点头的意思,可没等到家里人改主意,大哥就死了。
母亲和嫂子上吊自杀,这个世界上对丁桃好的人,只剩下黑劳。
她不能失去他:“你跟我走。”
丁桃用力拽着他上船,“我不许你死。”
黑劳摇摇头,挣脱她的手掌:“小桃,我和伽伽把大家带出来,是想让寨子里的人都能过上更好的日子。现在……”
他顿了顿,苦涩道,“我们快要失败了。”
“失败就失败,我跟你回黑水寨。”丁桃哀求,“我们离开这里,重头开始。”
黑劳:“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乌蒙山层峦叠嶂,汉人没那么容易找到他们的老巢,可别忘了,有的是人愿意吞并他们。只要大夏放权,水西就会进山,帮他们“平叛”。
那个女人说得不错,他死了,族人才有一条生路。
黑劳想起了汉人常演的戏,项羽乌江自刎,不肯过江,从前他不理解,现在他却明白了。
无颜回乡,死在这里是最好的结局。
他渐渐气促,不再多说,示意黑永把她拉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丁桃甩开他,“要死就一起死。”
黑劳张口欲劝,却又吐出一口血,面色渐渐发紫:“永——”话音未落,忽然目眦欲裂,“有人来了!走!”
大概爱情的力量就是超越常理的伟大,他居然把丁桃推上了船。
与此同时,河岸的另一边冒出了大片黑影。
旌旗迎风舒展。
-
谢玄英是在寅时初才找到的这条河。
屈毅顺着辣味寻觅,却误入一个洞穴,往里走没多远就是水潭,幽森可怖,但他考虑了下,让一个熟谙水性的护卫潜下去,结果就发现,水潭积水不深,也就半人高,淌过去就能看到通道。
火把照烧不误,也没有奇怪的气味,遂派一队人深入探索。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走出洞穴,看见了一条河,以及若隐若现的火光。在附近搜寻了片刻,发现灌木丛中的几个竹筏。
谢玄英知道,找对地方了。
他按捺住心中的担忧,令部下分队入洞,刚集合好人马,苗人就出现了。
没看见程丹若,他自然担忧不已,可现在渡河只会暴露行踪,只好耐心等待。
一刻钟后,他就见到了被挟持的妻子。
谢玄英看了旗手一眼,示意他展开旌旗。
-
程丹若看见了旗帜上的“谢”字,立即掐掉针头的封蜡,往钳制住自己双臂的黑永胳膊上,重重一扎。
黑永感觉到了针尖刺入的疼痛,可这点痛对他这样皮糙肉厚的人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手都没松一下。
“老实点。”他以为是簪子剪刀之类的东西,不耐烦地呵斥。
程丹若安静下来。
黑劳低声道:“告诉他们,敢放箭就杀了她。”
黑永点点头,忽而觉得有些晕眩,但他顾不得多想,刀架在程丹若脖颈处:“不许放箭,否则杀了——”
他眼前顿时一黑。
砷起效了。
程丹若趁着他手臂僵硬,二话不说,推开他往河里一跳。
冰凉的河水淹没了她的身躯,寒意窜上天灵盖,四肢都变得麻木。
她屏住呼吸,全力游动。
“噗通”“噗通”,背后传来巨大的落水声。
苗人也跳了下来,他们来自黑水寨,从小就在湖里泅水捉鱼,水性极佳,没几下就赶上了她。
程丹若拔出怀中的匕首,朝着自己扑来的人就是一顿乱扎。
换在岸上,以对方的敏捷和她的虚弱,是决计刺不中的,可水中浮力强,人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弱,她胡乱一顿扎,对方避不过。
刀尖传来扎进肉里的钝感。
对方吃痛,竟然怎么都拉不起她的分量。
水面上。
箭矢纷然而至。
谢玄英立在岸边,冷静地松开了弓弦。
他射箭的速度极快,且准头奇准,一箭既出,必定带走一个苗人的性命。他们本又都受了伤,在这一连波的箭矢下,再敏捷的身手也躲无可躲。
“下水。”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往河里跳。
除了丁桃,她不会水。
黑劳推她下去,让她扶着竹筏,勉强漂浮在水面上,自己则跪倒在竹筏上,手牢牢握住她的肩膀。
“劳!”丁桃慌乱不已,伸手碰他的脸孔。
黏稠的血液滴落在她美丽的面孔上。
一滴,又一滴,淌过她的睫毛,淌过她的鼻梁,最后落进嘴角,咸咸的腥味。
黑劳低头注视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你说话啊!”丁桃拽了他一下。
黑劳的身形轰然倒塌,重重摔下竹筏,背上几支羽箭摇晃,徐徐没入水面。
他已经死了。
“黑劳!”丁桃划动四肢,笨拙地去找他,“你别吓我!出来啊!”
她撕心裂肺的声音引起了其他苗人的注意,他们围拢过来,在水下捞住下沉的尸身,一时失措。
“永?”他们下意识地去找二把手。
可黑永倒在竹筏上,早就已经没了气,直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下水!”岸边的屈毅率先脱掉了铠甲,拿起佩刀含在口中,涉水入河。
也是多亏了谢家水师出身,亲卫个个会水,毫不犹豫地跟着下去了。
谢玄英也割断了甲胄的系带。
“公子!”其他人吓得赶紧去拦他,“您有伤在身,不能下水。”
“滚开。”谢玄英看也不看他们,大步入河。
程丹若刚落水时,还挣扎着冒了个头,这会儿却有三四个呼吸见不着了。她生死不知,谢玄英怎么可能在岸上空等。
他要去救她。
-
程丹若感觉自己要死了。
苗人屏气的功夫好得不可思议,她感觉肺要爆炸,他们还毫无上浮的意思。幸亏下水前,她抖了抖袖子,在宽大的袍袖中装了一袖的空气扎进,才跳得河。
凭借这口的空气,才勉强缓和了窒息感,挣扎着上浮换气。
可她一露头,苗人就看见了她,好几个人朝她扑了过来,还有人拿出了弩机。
迫不得已,她只能再次下潜。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她听见丁桃尖利的声音,但听不清楚,周围的河水被不速之客搅浑,视野也变得极其糟糕。
无法分辨方向,身体被水流冲着走。
好冷。
程丹若实在憋不住气,想浮上去再换口气,可四肢渐渐不听使唤,怎么用力划水都动弹不了。
小腿传来剧烈的抽搐感,强烈的痛楚直接击溃了她的动作。
抽筋了。
没有热身动作,就下到十度以下的河水里,不抽筋才怪。
缺氧导致大脑产生了晕眩感,程丹若必须克制本能,不去挣扎,尽量放松,舒展身体,让水的浮力把自己托举上去。
放轻松、放轻松,不要紧张,不、不要……她感觉自己还是在下沉。
-
谢玄英在水下游了三遍,也没找到程丹若。
他确信这就是她上浮的地方,照理说,以她的体力,除非被苗人挟持带走,否则游不了多远。
怎么会不在这里呢?
他抹了把脸,抬头看向下游。
折断的羽箭盘旋,飞速向下游流走。
谢玄英顿了顿,蓦然色变。不对,之前水的流速没这么快,怎么回事,明明不曾下雨……是洞穴的水?
他不太了解洞穴的构造,可向导昨晚带路时,提过他见过的洞穴,有的洞中不止有湖泊,还有河流,甚至像会涨潮退潮,和海一样,和地下暗河有关。
不明情形的人不小心误入其中,很可能会被活活淹死。
这条河与洞穴相通,莫非也是如此?
糟了,谢玄英的心猛然收紧。
假如真是这样,丹娘的位置恐怕已经离此处很远。
-
程丹若竭尽所能,控制自己不乱动消耗体力,期待自己浮起。可肺部疼得都要爆炸,她都没能脱出水面。
相反,每次身体好像要上浮时,就有一股力量把她推下水。
她试图反抗,但又无法反抗。
这一切,像极了她在洪水中穿越的情形。
此念一起,程丹若自救的动作便为之一停,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极其荒诞又可怕的想法。
——是不是到了结束这趟旅程的时候?
——我上一次溺死,是不是也在22岁?
惊人的巧合。
像是感受到了内心的想法,气管倏地失去了控制,大量积水灌入鼻腔,顺着喉咙往下流。
程丹若下意识地挣扎:要死了吗?这次死,能回去吗?不,我不想死,不,让我死了吧,结束吧……不,我想回家,我不想死……
纷乱又矛盾的念头,彻底搅乱了她的思维。
她求生不求死,可死亡又在以彼岸诱惑。
——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不,穿越和死亡毫无关系,别忘了,你曾在浴桶中试图溺死自己,可在濒死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回不去了。
——或许这次不一样,我又到了死亡的年纪,又在一条冰冷的河中。
这只是个巧合,你甚至不在穿越的那条河,都是臆想罢了。
——那么,结束这一切有什么不好的呢?这十几年来,我经历了太多痛苦,为什么要留下呢?
你真的这么想吗?
你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痛苦吗?
你活的十几年,难道毫无意义吗?
不。
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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