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路不易
关于天花的奏疏, 程丹若很早就开始拟了。
删删改改数稿,如今差的只有最后的验证部分,在张御医的帮助下, 也很快就完成。
内容大致分为以下几部分:
开篇先简明扼要地写出结论,接种牛痘如同得一次天花, 今后再也不会得。而所谓的牛痘, 就是牛的天花, 症状轻微, 多不致死,只有一个疤痕。
结论之后再论述具体内容。
比如天花的源头,目前的主流说法是胎毒, 但没有形成统一的说法,她直接表示天花是疫病的一种, 源头也就是疫气。
疫气在人身上是天花,在牛身上是牛痘, 类似如猪丹毒和人的丹毒,就是曾经说服张御医的一套人与动物的关联学说。
接下来提出核心观点:得过天花的人不会再得,并附上人痘法, 表示在此之前大家已经尝试过了, 效果很好, 问题是痘苗毒性不同,好的痘苗不致死,坏的痘苗毒性大。
所以,要想安全地防治天花, 就要寻找一种更安全的痘苗, 牛痘就是这样。
具体如何制作疫苗, 程丹若没有详细说, 她相信皇帝对此也不感兴趣,故而只是简单描述,取脓液涂抹人的胳膊即可。
她已经取出较为温和的疫苗,并为众人接种,连张御医在内,总计多少人。
他们前往了云南的某村、某镇,接触了多少位病人(这部分由张御医完成),虽然有伤亡,但都与天花无关,重逢证明牛痘的效果。
奏疏不是论文,太长了皇帝也不爱看,写成这样就足够了。
张御医才歇两天,还没缓过长途跋涉的气,就揣着奏疏找到了盛院使。
彼时刚过午,烈日当空,蝉鸣聒噪。
盛院使在家中桐荫下乘凉,听说他上门,微微吃惊,忙迎进来,请他坐到树下,饮一杯凉茶。
“张公辛苦。”盛院使见他憔悴,十分客气,“此行不易吧?”
张御医道:“确实颇多凶险。”他将奏疏掏出来,递给盛院使,“院使请看,这是程夫人写的奏疏,托您转呈圣人。”
“是治疗天花的方子?”盛院使一边问,一边翻开,“你这回去能全身而退……嗯?”
他立马被吸引了注意力。
张御医喝口凉茶,掏出帕子擦了擦汗,耐心等盛院使看完。
盛院使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不可思议”,再转为深深地思量。许久,他合上奏疏,问:“这是真的吗?”
“是。”张御医平静道,“你知道我没有得过天花,这次,我为几百个天花病人治疗过,所有人都只戴面衣,没有喝药,但没有一个人得天花。”
盛院使问:“你带的人一个都没事?”
“这倒不是,有几人因为滇地的瘴气而死。”张御医说,“但都不是天花。”
同僚多年,盛院使对张御医的脾性十分了解,知道他不会说谎,可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此事当真?”
张御医道:“千真万确。”
盛院使深深看着他,缓缓道:“为何来询问?你自可面呈圣人。”
“您才是院使。”张御医说道,“这也是程夫人的意思。”
程夫人……盛院使陷入沉思。
他曾经很排斥程丹若,医学是属于男人的,虽然从来不乏女医,杏林世家的姑娘都会学一些医术,但她们从来不会占据太多的视线。
她们默默为妇人看病,相夫教子,存在又不存在。
程夫人却不同,她父亲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夫,若非师祖是李御医,和江湖游医无甚区别。
但她走到了台前,治疗鼠疫,钻研金镞,教导内侍、接生产妇……一件件不容忽视。
太医院不喜欢她,认为太离经叛道,完全背离他们所熟悉的医理。
可大家都不愿意正面抗争。
一则,与妇人计较,有失体统,二则,太医最擅长明哲保身,医术再高明,在权贵眼中也没什么分量。
不如敬着她,远着她,不承认她,任由她去。
反正医术一道,话语权掌握在他们手中。
盛院使作为太医院的院使,稍微灵活一点,毕竟他一半是大夫,一半是官,尤其皇帝新得佳讯,他获利颇丰。
在升官发财面前,他也可以很变通。
张明善运气好,在人家当女官的时候就结了善缘,可他分量还不够。恰好,盛院使有她要的东西。
程夫人毕竟是个女人,她永远无法取代盛院使的地位。
既然如此,何不各取所需呢?
这可是天大的好处,别说合作,跪下都不寒碜。
“既然程夫人信重,老夫少不得奔忙一回。”盛院使立时道,“你随我进宫。”
张御医拱手:“劳烦盛公了。”
“分内之事。”
盛院使动作利索,立马带着张御医往宫里递了牌子。
两个太医的分量不轻不重,他们被接到偏殿等候。
这一等,就看见昌平侯入宫了。
盛院使微露讶色。
张御医也问:“昌平侯回京了?”
“半月前的事。”盛院使低声道,“来得好快。”
心里却想,聪明人啊。
皇帝临时召回外头的将军,摆明了是不信任,这时若拖拖拉拉,讨价还价,三分的猜疑立马变成七分的怀疑,假使碰见政敌说坏话,变成十分的罪名都有可能。
昌平侯显然不愿意给敌人这个机会,光速返回。
盛院使闭目养神。
半个时辰后,昌平侯出来了,送他的是石太监本人。
盛院使有了数,继续等候。
待日头偏西,大概申时正左右,皇帝传他们二人进去。
“此时过来,有何要事?”皇帝已经忙完了政务,这才有空睬睬他们。
盛院使叩首问安,道:“张鹊自云南归来,那边的天花疫情已有所控制,此行也验证了宁远夫人的药方,可防治天花。”
皇帝听前半句的时候心不在焉,最后四个字才微微回神,多问了句:“有了治天花的方子?”
“回陛下,不是治天花的,是防天花的。”盛院使呈上奏疏,“用过以后,终生不会再得天花。”
皇帝的兴趣更浓了。
皇宫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即便是龙子凤孙,也常有得痘疮而死的孩子。他这辈子未必会得天花,却知道后代必定有人会得一次。
退一步说,能不得病和得病了能治好,肯定是前者不受罪啊。
帝王都惜命。
他翻开了石太监转呈的奏疏,一目十行看了遍。
皇帝在当齐王的时候,没法接触政务,教授们教的就是诗词歌赋,他也看了一些杂书,医书自然也翻过,对大部分内容并不陌生,很快便搞懂了原理。
“张卿亲自验实过了?”皇帝好奇,“要在伤口上涂抹脓液?”
张御医道:“请陛下恕臣失礼。”
“无妨。”
张御医这才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伤口,不大也不小,很明显的瘢痕。
盛院使仔细看了看,道:“和天花留下的痕迹肖似。”
“比天花轻多了。”张御医放下袖子,叹道,“天花留下的痘疤重许多,皮肤溃烂得更厉害。”
天花比鼠疫更厉害,不止死亡率高,难以防范,传播范围也更大。无论南北,皆有天花之疫,细究起来,年年都有人得,从未断绝过,民间谈之色变。
假如能有效防治天花,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皇帝也有皇帝的顾忌。
他问道:“接种这个牛痘,花费几何?”
张御医解释道:“牛痘苗需要在牛或人身上培养,牛痘收取完毕后,牛可如常耕作,不妨碍生产,所费的不过是人力罢了。”
皇帝问:“所以,只要有一头痘牛,便可接种数人?”
“理论上如此,但痘苗也有好坏,不经筛查的痘苗凶些,易发热头疼,筛选出来的好苗温和,无大症状。”张御医如实道,“如何甄别苗种,培养良苗,微臣只学了皮毛,这是宁远夫人发现的,她更明白些。”
皇帝皱眉。
他虽觉得牛痘不错,但更希望程丹若全心接生,确保皇嗣无虞,而不是分心去治天花。
可这牛痘苗的方子是她的秘方,厚颜让人家交出来,皇帝也不好意思。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程丹若再忠心,也不能把她当傻子。
太监们为什么忠心不二?
当然是他们得了足够多的好处。
现在这样敏感的时候,纵然能强逼她交出来,也要怕她心生芥蒂。
有时候,同一件事,属下尽心尽力去办,和不出差错去办,效果天差地别。
孩子何等娇贵,再小心都不为过。
皇帝沉吟少时,决定先拖一拖:“事关重大,朕要亲自看一看效果。盛卿,此事交给你去办,张卿协理。”
盛院使明白这个任命的意思,是让他挂名主管,张鹊具体办事,别耽误自己在承华宫的差事。
“是。”他懂归懂,却没打算撒手不管,相反,必须好好办成这事,如此,倘若生产时出了什么意外,陛下想着还要用他,指不定就能逃脱一死,“臣领命。”
张御医就没什么想法了。
皇帝让他当二把手,他在云南吃的苦都值得了。
皇帝颔首,思忖片时,道:“大伴,找些纱罗和首饰,赐给宁远夫人。让她抽空帮盛卿办好此事。”
盛院使:抽空。
“奴婢遵旨。”石大伴弯下了腰。
机会来了。虽然他不太懂牛痘是什么玩意儿,可看得出来,这是个好事儿。
既然是好事,他们能不能分一杯羹呢?
牛痘,是要牛吗?建个养牛局,是不是就能捞一笔?
石太监自己是不缺钱了,可徒子徒孙那么多,总得安排好他们。喂饱了这群小子,今后谁良心未泯,指不定就能救他一命——等等。
他想起前段时间,承华宫娘娘和皇帝的对话。
“我是山西……宁远夫人是大同……臣妾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石太监贴着墙根,后退着走出了光明殿。
夕霞漫天。
他抬头望着橙红的琉璃瓦,心想,这要是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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