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3. 妖魅诡 由下而上的恐惧
闲汉死亡的始末, 顺天府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地主作为本地人,街坊邻居证实他不曾与可疑人员来往过, 得以释放。
当然, 他被家里人抬出监牢时, 血肉模糊,什么没有一块好皮肤, 回到家更是发了几天的烧,病了大半年, 为吃药又不得不卖田卖奴仆,最后家道中落, 就是后话了。
彼时, 无人在意他的命运, 能喘气走出锦衣卫的大门就该烧高香了。
僧人大观和道人无怨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们俩是从南方来的, 又没有度牒, 属于流窜街头的不安定分子, 锦衣卫没有吝啬手段,好好拷问了一番。
没过多久,他们就得到了全新的供词。
僧人大观承认,自己在路上听人说起有个孩子落水身亡, 便编造了一个妖龙吃人的传闻, 以制造恐慌,好让人请他上船,免费蹭一路食宿。
而道人无怨则表示,关于黑眚的说法,其实是有人指使他这么说的,那人长什么样不知道, 哦,不对,那也是一个道士,须发皆白,很有道行的样子。他不认识对方,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来的,只是收钱办事……收了多少钱,呃,三两,不不,三十两银子!
此时,京城内被抓捕的野僧野道,已经有几十人之多,还有大量僧道提前听见风声,连夜逃离,或是藏于寺庙,惶惶不安。
锦衣卫提审了被抓捕的僧道,严加审讯。
僧道这个群体,本就是十分复杂的。
其中既有家中贫寒,被迫出家,与乞丐无异的乞僧,也有说是出家,其实只是无产无业的社会闲散人员,抑或是假借僧道之名,搞迷信活动乃至犯罪活动的犯罪分子。
比如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淫僧,声称自己有生子的秘方,奸-污数个妇女。一路走来未曾失手,却没抗住锦衣卫的审问,招了。
一个会招魂的道人,擅长变戏法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再用迷药把他们迷倒,拐走做成傀儡,要么跟着自己坑蒙拐骗,要么卖给人牙子,或是需要童男童女不知道干什么的恶人。
卖假药的、骗人钱财的、蹭吃蹭喝的……数不胜数。
只有极个别是真正的出家人,虽然没有度牒,但也守戒律,平日靠化缘为生,十分老实。
但此时,他们并不能因为自己的清白而幸免于难,反而被卷入洪流,粗暴简单地被盖棺定罪。
审问出结果之后,段春熙叫来伍御史和顺天府,让他们公布妖人的恶行。
欺男骗女,迷惑良善,作法为恶,煽动人心。
总之,就是这群人一边搞邪术,一边传播谣言制造恐慌。黑眚是他们干的,传播也是他们在说,目的就是挑起事端为恶。
平心而论,段春熙对皇帝的心思,揣摩得不可谓不到位,对事情的发展,把握得不可谓不精准。
假如这只是一场有心人挑唆的谣言,在切断了源头(僧道),阻断了传播场所(茶馆酒肆)后,应该会慢慢消弭。
但问题是,“黑眚”真的被消灭了吗?
没有。
七月十五到了。
黑眚袭人的事件,并未随着妖人落网而减少,反而逐渐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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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大肆逮捕僧道的恐慌,在京城中下层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可隔着一道正阳门,内城受到的波及可谓微乎其微。
像程丹若,作为大夏现今的顶级命妇,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波澜。
还是姜元文告诉了她这事,且主要原因也不是因为僧道,而是印刷《白素贞》的书坊,建议新回目等一等再出。
最近人们对妖怪十分反感,虽然白素贞是有情有义的好妖怪,却也无法掩盖她会法术的事实。
近些时日,百姓对妖术可谓谈之色变,还是过了风头才出版比较安全。
姜元文十分郁闷,对程丹若道:“百姓愚不可及!”
程丹若没接话,底层百姓愚昧吗?愚昧的,可愚昧是什么造成的,却是一个复杂的社会议题。
她只是道:“那就再等等吧,或者姜先生愿意写点别的?”
姜元文立即道:“我可不写艳情淫文。”
程丹若表示可惜。
金仕达跟着金爱去了贵州,算是接替玛瑙主管生民药行,她在京城又招募了一些秀才文人,大肆侵占小说市场。
如今,故事核心已经不再局限于抨击裹脚,还会写花柳病。艳情故事中,得病的□□总能得到高人救治,或是出家,或是收养孤儿,平安终老,嫖客永远都会遭到报应,妻妾偷情,儿孙得病,家财败落干净,最后某个冬夜冻死街头。
临终忏悔,我自诩风流多情,却没有给她们一个好归宿,反而传了一身病,我惭愧,我有罪,我活该。
三流小说对文笔的要求不高,多点艳遇,少许猎奇,加点鬼怪,基本就成了。
虽然不符合主流价值观,但大家都是冲什么看的,心里有数,没那么苛责。再说了,市井阶层对礼教本就没那么在意。
程丹若看过不少土著写的小说,都很大胆。
言归正传。
中元前,黑眚的作祟范围还在外城,但过了中元,内城也逐渐受到了影响。
妖物作祟,不管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就该一视同仁。
第一桩事情发生在刑部侍郎家里,就是谢四奶奶魏氏的娘家。
魏老爷子四十岁才中进士,从按察使做起,一直到回京入刑部,始终在司法领域深耕,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
他见过大大小小的案子不在少数,算是极有经验的老人家。
事情就发生在七月二十一日,遇袭的是家中门房。
他自称晚上守夜,忽然听见有人“咚咚咚”敲门,深更半夜的,谁敢开门,谁会上门?老门房吓得要死,不敢应声。
好在见无人应答,怪声不久后远去,他大着胆子,提灯到外面查看,却见街上空空荡荡,哪有人的踪迹?
老门房心知不对,立即闩好门,闷头睡觉,唯恐被魇了去。
一觉睡到天亮,被换班的奴仆叫醒,还以为逃过一劫,谁想已经满身丘疹,仿佛被鞭挞过。
魏侍郎查过无数案子,得知家里人遇袭,立马叫过来询问,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看见了什么。
门房是他家里的老仆,知根知底,没有说谎的道理,他承认自己偷喝了点酒,但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昏头,确实什么人影都没看见。
魏侍郎轮着审问了家里其他仆役,无人听见奇怪的动静,勘察门房附近,也没有发现任何脚印、粉末、绳索等戏法道具。
换言之,确实不见人,却有人得了病!
这不是妖是什么?
消息传出,原本还没怎么重视的各部高官也震惊了。
原以为是市井传闻,江湖术士的把戏,怎么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也不能幸免?魏家人心惶惶,立马请了高僧高道作法驱邪。
但这只是开始。
内城中陆续有人家出现类似的事,虽说不过奴仆妾室,可毕竟是达官显贵身边的人,谁知道妖物会不会突然袭击他们?
大家一边求助于寺庙道观,变着法念经求符,一边要求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尽快缉拿作乱的妖人,还京城太平。
五城兵马司头大如斗,顺天府的牢狱人满为患,锦衣卫天天加班。
被抓的人更多了,这回,有名有姓的寺院都不能幸免。
南方来的和尚道士是重点关注对象,基本上被抓就会被上刑。
锦衣卫审出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江南早有传闻,说什么“黑龙现,天地动,灾祸频,世难安”的歌谣。
皇帝震怒又恐慌。
怒在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江南各地竟然无一人通报,慌在皇城之中,也有太监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宫人终于也听说了皇长子的妖龙身份。
田恭妃大怒,立即将嚼舌的宫人送进了宫正司。
潘宫正自然严厉地处罚了宫女,可人的惶恐是这么容易被掸压的吗?越是讳莫如深,越让人觉得确有其事。
贵妃安抚了田恭妃,说是妖言惑众,然而,娴嫔却已怀有身孕为由,拒绝再见这个表姐。
连表妹都信了,谁还能不信?
霎时间,要求立皇长子为太子的声音,消失了。
田恭妃病倒了。
皇长子被皇帝打包,又送回了谢家。
程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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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帝视角下,故事是连贯的,可在当事人眼中,整件事简直莫名其妙。
程丹若的印象是这样的:
红参回事,提到花婶“撞鬼”生病——多人生病,疑似传染病——市井传出谣言,锦衣卫查案——说是妖人作法为恶,开始抓捕和尚道士——出现相似病例,传播进内城——所有人都开始相信皇长子是妖龙投胎。
这对一个现代人来说,仿佛天书一样离谱。
出现不明病例,不是该让太医院诊断吗?谣言归谣言,病例归病例,分开查不就好了?如果僧道是谣言的传播者,为什么逮捕之后,反而愈演愈烈了?
她有太多的不理解。
但谢玄英说:“既然还有人中招,证明还有妖人在逃,妖首多半还在外潜逃。”
程丹若疑惑极了:“你也信这个病是妖术所致吗?”
“为何不信?”他认真道,“若说是疫病,犯病者遍布城内外,素无往来,且与其他疫病不同,非一人传一家。如今却是无影无踪,高门密室不能幸免,若非妖术,实在太匪夷所思。”
程丹若微蹙眉梢。
她意识到了一件被自己忽视的事:现代人接受的教育是唯物的,发生任何离奇诡诞的事,马上就会寻找一个科学的解释。
哪怕是伪科学,也是建立在所谓的科学知识之上的,举个简单的例子,世界未解之谜,人们不再相信是鬼怪,而是相信史前文明、外星人文明、超能力。
古代人的认知呢?
他们的一切知识都是建立在唯心上的。
君权神授是这个国家的根基之一,皇帝是天子,才有掌管国家的正统性。祭祀天地神明,是官方机构——礼部的职责。
人们发自内心地认可朝廷与神灵的关系,而朝廷也在维护这一点。
无生教为什么能作乱?
因为白明月作为无生老母,同样拥有了与神灵交流的权力。
既然百姓相信神明的力量,那么,对无法解释的灾祸,自然会相信是妖术,因此动摇皇长子作为储君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如果这个病一直不好……”她以眼神示意。
谢玄英点点头:“殿下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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