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将雨
好戏要开场了,但傅停雪并不是戏中的演员。
眼下这个情景,他出去哪里都不方便,索性还是待在地牢之中,连伪装都还没有卸下,只是一个人垂着眸子失神,慢慢地咀嚼着一些事情。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方才顾识殊替他整理到后面的头发,他伸手时碰到自己的肌肤,那一小块皮肤就好像至今仍然在发烫。
傅停雪想,就算是知道对方已经不会再爱上自己,他的心脏还是会为对方而跳动。
所以他忍不住伸手也碰了顾识殊的头发。
可是对方的反应却让他有点意外。魔尊这样的人物,随意被触碰,即使是一个曾经相好过的故人,也不该完全纵容的。他又不是自己。
顾识殊看着他,手中的杀招消散了。
除了下意识的防备,他并不再阻止傅停雪,眼中只有微微闪过的一点无奈,傅停雪离他的距离很近,足以看清他瞳孔深处映照出的自己。
……真的太近了。
傅停雪甚至觉得自己掩盖了几百年的喜欢能够被对方轻易看穿。
不,那是害怕吗,他想,可为什么表现出来像是期待,像孤注一掷,像将一切心绪坦然地裸/露在对方面前,期待他的审判。
他们明明不是爱人,却逾矩地做了像是爱侣之间的事情。
仙尊的手顺着头发缓缓向下触碰,直到碰到了自己闭上的眼睛。若是外人看来,他依旧是那一副冷如霜雪,不通情爱的模样,但唯独他自己知道……
一片漆黑中。
某些不切实际的愿景再次滋长在心上。
顾识殊就像在试探他一样,但没关系。事到如今,傅停雪忽然觉得自己可以不再那么虚假地去伪装,他甚至想象了一下一个不爱他的顾识殊知道自己的爱意之后的反应。
手指贴着眼睑,什么也看不见,傅停雪却微微勾起嘴角。
他信任顾识殊的人品,所以知道对方绝对不会嘲笑、厌弃、鄙夷这样的自己。只不过,除了让自己陷得更深,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任何好处。
这份喜欢,从来都纯粹如傅停雪其人,没有任何虚假。
更没有值得羞耻的地方。
几百年过去了,当时的桎梏烟消云散,只留下了他亲手打造的枷锁。
眼下,虽然只是幻想中最不可思议的一种,但傅停雪想知道,若是这层枷锁不在,而自己没有行动,会不会永远后悔下去。
他的灵魂干渴,他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顾识殊在殿上喝酒。
他不像傅停雪那样易醉,所以魔宫中常备有各种各样的美酒,此时宴饮,便都大方地展示出来。
盛宴才刚刚开席,他摇晃着手中的金杯,杯中清澈的液体在灯光下辉映出润泽的光芒。
妖皇乌苏在他身侧的客席,显然心情很是愉快的样子,甚至关心起魔尊喝的是什么酒。
“梨花酿而已,”
顾识殊却给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虽然这酒酿好也需要水平,但怎么也说不上贵重。
乌苏耸耸肩,一口饮尽他手中价值千金,用无数珍贵灵草酿造而成的神仙醉,对魔尊奇怪的选择不予置评。
容貌姣好的侍酒女子微笑着提来银壶,为他重新满上酒杯。
侍女的肌肤雪白,身上芬芳,当然,这是在魔界,一副容颜绝美的皮肉背后,或许藏着某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骷髅。她对着妖皇展颜一笑,乌苏并不动摇,却再次思念起了自己那个身娇体软、乖顺听话的小道侣。
他的眼中只有念念,这些庸脂俗粉算什么。
不过,顺着这个思路,妖皇略转了转酒杯,又想到顾识殊宫中那个神秘而不露面的“沈念”。对方如此明晰地对他避而不见,倒像是防着他做些什么似的。
总不能是听说他对同名同姓的人情根深种,就自以为自己也会看上他吧。
只是好奇而已,乌苏轻哂,看在他是顾识殊的宫中人,自己自然不会对他做什么。但如此自视甚高,好生教训一番,也好解他这几日来的碰壁之苦。
此次宴席的主角是魔尊和妖皇的交易,也就是麒麟骨。大人物谈条件做交易之前,总表现得不慌不忙,似乎很有闲情逸致做些别的事情。
不过,也是时候上点主菜了。
魔尊的身边并不留人侍奉,他饮尽杯中物,便转过头去询问乌苏:
“妖皇可是觉得到时候了?便将妖族的麒麟骨请进来吧。”
似乎因为喜悦有点飘飘欲仙,方才又多饮了几樽,此时交易的内容已经尘埃落定,妖皇自然不再像原先那样谨慎,而是笑着摆了摆手:
“我的诚意魔尊也看到了——倒是你宫中那个沈念,今日来了吗?”
他方才早就粗略地扫了一遍殿中人,并无特别出众的姿容,若是这沈念就在他们之中,那倒是自己大题小作了,他反而要同情魔尊的审美不行。
顾识殊顺着他的眼神向下略看了看,眼中自然地流露出疑窦和忧虑之色:
“我早就派人去请了,这个时候还没有过来……”
此时,魔宫的属下应景地一路小跑,当着他们的面跪下,来向魔尊复命。
“尊上,沈公子说今日身体不便——”
妖皇打断他,他金色的兽瞳望着那个下属,而对方被妖族至尊的眼睛冷冷一盯,几乎就要说不下去话。
“连理由也不换一个,”还好妖皇收回了视线,转而去看顾识殊,
“今日本是成全两全其美之事,魔尊还如此掩藏,麒麟骨已到,如此,不得不怀疑阁下的诚意了。”
顾识殊……他一直在等这句话。
等待妖皇自投罗网,主动发难,将沈念的行为上升到两界至尊的嫌隙层面。
虽然麒麟骨和傅停雪的交易谈好,本已不会改变,但是乌苏的态度却绝不是无关紧要。
所以他晃动着酒杯,转过目光安抚妖皇,又冲着来报信的侍卫投去冷凝的一眼:
“再去请他,告诉他眼下的情况,就算有什么身体不适,也只管大胆过来。”
那侍卫战战兢兢地低下头称是,随后便再次离开主殿。
而顾识殊则命人再给妖皇满上好酒:
“今日总会让你见到人的,”
魔尊笑望着他,而妖皇不知为何竟悚然一惊,觉得对方的笑意不达眼底,似乎自己才是入局之人。
不过他很快就笑自己小题大做。
酒酿醇厚,复仇的果实甜美,近前的好奇心要被满足,还有什么缺憾?
折磨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时时刻刻处在恐惧之中。
沈念这几日就是这样过来的,他处处躲避,除了系统,还仰仗他在魔尊宫中钓到的几条鱼的帮助,这其中就包括方才到殿中报信的那个侍卫。
虽然那些人并不知道他为何要躲着妖皇,但是想来一个绝色美人躲着大人物,不难猜测他的顾虑。
沈念也不知道为什么妖皇对他感起兴趣,是偶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吗?
应、应该不至于吧。
或许妖皇并没有把魔宫的“沈念”放在心上,只不过是无聊时随意找到的寄托和消遣。
他不知道顾识殊的表述完全调起了妖皇的好奇心。
此时沈念坐在自己的殿中,用力绞着衣摆,焦虑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煮沸,但同样,他的心中也充盈着一种即将化险为夷的侥幸。
毕竟妖皇来了这么多天,也找了他这么多天,却一直没看见他的脸。
或许,沈念想,顾识殊也对他多有怜惜,担心乌苏看到他之后也爱上他,毕竟万人迷光环为他创造出了这样一张绝美的脸。
对于自己的恋人,大部分人都有独占欲。所以他躲着妖皇,魔尊并不在意,甚至给他送来了更多灵药宝器安抚着。
不论怎样,沈念胆战心惊地在殿中等待着,他知道今天晚上过去,妖皇乌苏就会带走已沦为阶下囚的青城剑尊傅停雪。
所以这是最后一个乌苏留在魔宫的晚上。
或许无事发生,沈念安慰自己,他能够像是从前那样混过去。
折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时时刻刻处在恐惧中,直到最后以为自己能够逃脱,却发现终究是在劫难逃。
方才被打发走的侍从推开了殿门,他惊惧惶恐地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睛。
不。
就只有一个眼神的功夫,沈念就明白,此事不成了。
当对方将殿上的对话复述给他时,他忍不住全身的战栗,这是把他逼到只有一条绝路的岔口。
不能再无缘无故缺席了。系统警告他。
如果今夜他执意不去,且不说他做不做得到……
沈念瞥了一眼门前配着剑等着把他送去的侍卫,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收回了目光。
此事兹事体大,甚至关系到妖魔两界的交易,关系到魔尊要得到的麒麟骨。
若是他再强行推辞,顾识殊又会怎么看他?
他一个小小的仙门弟子又凭什么这么害怕和妖皇见面,就算对自己已经无比纵容,难道魔尊不会因此生疑,进而使他的整个攻略溃败?
沈念几乎要把自己的掌心抠出血来。
他觉得恶心、反胃、想吐,此时什么也不愿意做,什么也不愿意面对,而系统却在他的脑中像是拉开了报警器般无比尖锐地要求他,逼迫他。
不,沈念近乎孤注一掷般寻找着任何一点遮掩的手段,不,他不至于落入这种绝境。
所有人都喜欢他,他可是万人迷光环的拥有者。
魔宫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乌苏眯起眼睛朝外望去,就见到方才的侍卫终于回来复命,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顾识殊也瞧见了,他本来百无聊赖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此时,声音戛然而止。
“尊上,”那侍卫自知自己失职,硬着头皮回复,
“沈小公子来了。”
他身边的人带着一顶纯白色的面纱,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容颜。
乌苏默了一下,指着他问:
“你就是沈念?”
对方身上有一种令他熟悉的气息,出现在这里却让他很不舒服。况且,千呼万唤始出来,却还带着遮掩面容的道具,这怎么说都不像是诚心诚意要来进见。
而顾识殊也没有再袒护。
大抵是觉得对方如此作态实在很不像话,便直接质问:
“妖皇要见你,你为何带着面纱?”
在面纱下,沈念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不过可惜除了顾识殊能看见他的真容,其他人就算直接见了也会觉得是美人垂泪,痛苦不已。他死死地咬着嘴唇,随后声音颤抖地开口:
“尊上,我……我今天起来,发现脸上生了疹子,实在不能见人。但尊上记挂着我,要我赴宴,我怕惊扰了贵客,所以才戴着纱幕。”
纱幕不仅阻碍了旁人看到沈念的脸的目光,沈念在纱幕之中,也同样看不清他人的眼光。
所以他不知道此时妖皇投向他的目光里有几分相信。
也不知道顾识殊的眼中是否多了冷淡。
他什么都不知道,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也一无所知。
他只听见魔尊叹了口气:
“也罢,先落座吧。倒是妖皇,此时舍得把麒麟骨交付给魔界了么?”
乌苏看向沈念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窥探和恶意。
不过他还是稍微被顾识殊的话拉回来一些心神,此时虽然意乱如麻,倒也不好立刻拂了魔尊的面子,便唤自己的心腹去取麒麟骨来。
不过。
这是一种没头没尾的烦躁,裹挟着妖皇此时的情绪,
这个沈念,他今晚一定要看看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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