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背她上阶 “这儿已经是我的家了。”……
曹楚云年少时与姜泠月一样, 我行我素,肆无忌惮,觉得天塌了都有爹娘给撑着,以为爹娘会对自己无限宠溺和包容。
及笄之前也确实是这样, 家中男丁少, 爹娘纵是拿她当男儿养, 对她也是宠爱在先, 严厉在后,直到及笄后, 她方才觉得,自己当真还是个女儿身,与男儿不同, 她要嫁人生子,要离开曹府,离开爹娘。
许是前十几年过惯了他人对自己百依百顺、万分宠溺的日子,嫁到丞相府后,反而觉得十分不适应,觉得自己再也不是被爱、被包容的那一个,日子过得也不比在曹府时惬意舒坦。
她嫁过来的时候, 丞相刚刚科举及第,作为新科状元受万人巴结、追捧,她爹爹就是其中一个, 她当时不解, 丞相那时无财无势, 而曹氏善经商,家族庞大又家底丰厚,她完全可以嫁一个门当户对的, 而爹爹却坚持让她嫁给丞相。
事实证明,她爹爹确实目光长远。
但是官场向来波诡云谲,有许多事都说不准,丞相说是一路顺风、步步高升,可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他这一路,波折坎坷甚多,哪怕他不想,不少明争暗斗也都来找上他。
与娘家百年基业不同,丞相算是自科举及第后白手起家,曹楚云嫁过来时丞相尚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可想而知这些年她跟着丞相遭遇了多少。
尤其当年丞相的妹妹姜嫔娘娘被打入冷宫那段日子,他们一家人都跟着遭了不少罪。
也正是因为遭遇的太多,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得太久,她有一个想法竟与丞相的出奇一致,那就是希望女儿可以远离朝堂,最好嫁个家底殷实、人又老实的过悠闲日子。
一开始曹楚云觉得,谢临风便是这样的人。
十几年前丞相突然召了一家子过来,说是给女儿订了门娃娃亲,她当时听完丞相对谢临风的介绍,认定这人一定会是个适合她女儿的好夫婿,可谁知这位好夫婿竟是丞相为他别的女儿准备的。
而这个女儿偏偏还是她最厌恶的女人生的。
姜雪蚕的生母闺名婉秀,原本是丞相年少时买来的一名丫鬟,跟了丞相许多年,两个人也一同经历了许多,一同走过了一段最苦最难的日子,情意渐浓,丞相也立过誓,科举及第后要娶婉秀过门。
可曹楚云不同意。
她嫁过来以前,也曾幻想过未来夫君的目光只会停留在她一个人身上,可谁知她的夫君竟早同别人情深意切,她过惯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本就被迫与一个蔫蔫的二夫人平起平坐,自然再也不想受这种委屈。
她拼了命地阻止婉秀进门,甚至还搬了曹氏来威胁丞相,可她终究还是输给了“情意”二字,丞相对她毫无情意,所有的情意都给了婉秀。
她的怨恨和妒心也由此而来,在那之后的日子,她用尽手段,只为从婉秀那里夺走一些东西,哪怕是用偷的、用抢的。
包括那门亲事,她本来觉得尚待考虑,可一听这门亲事的对象是婉秀的女儿,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抢过来,丞相有什么好的都会率先记着婉秀母女,如今婉秀虽不在了,可给她女儿的一定也是顶好的。
她把这事记挂了许多年,执念成了疯魔,她甚至也不停地给自己的女儿灌输这样的想法,让她也跟着从婉秀的女儿那里抢走许多好东西。
十几年以来都是这样,哪怕丞相数落斥责过她们母女两个多次,她也不休止,因为她知道她背后有曹氏。
可若问她,她一个高门贵女,为何愿意自降身价做这些事,她如今也答不上来了,只得将一切都归结为“执念”和“习惯”。
但她却没料到,自己执着最久的一件事,竟并不是一件好事,她为女儿抢来的“好夫婿”,也并不是一位真正的好夫婿。
可是圣旨在前,她们来不及反悔了。
她心里也清楚,这事实在没了转圜的余地,自十年前她推婉秀的女儿下船开始,她便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她以为这条不归路上光滑平坦,即使她就这么走下去,也不会怎么样。
可她似乎少算了一样东西——缘分,就像当年丞相和婉秀有缘,她被迫走上不归路,今日婉秀的女儿又与天子有缘,这条不归路凭空长出许多荆棘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荆棘,她砍不得,也不能砍。
她只是小小地试探了一番,似乎便已引来了杀身之祸。
她还是输给了“情意”二字。
宋寒之没说别的,只提了两个字——“曹氏”。
他清楚地知道,曹楚云一个妇道人家,头上没什么别的,只顶着一个曹家。
在他尚为太子时,对这个曹家便颇有研究,曹氏祖上经商出身,地位不高,但胜在家底殷实,子嗣甚多,几百年下来,曹氏基业遍通天下,全国各行各业大多皆有曹氏子弟的参与,曹氏又擅养能人异士、能工巧匠,这些年也确实对宋氏江山有助益。
可就是因子弟多、产业广,留下的把柄也就更多,先帝在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曹氏对宋氏经济命脉有功绩的份上也就没有与他们计较太多,可宋寒之不一样,他不想闭那一只眼。
不因别的,曹氏女屡次三番伤害他的心上人,他和父皇不同,不太擅长忍气吞声。
今日他没再留给曹楚云什么狠话,只提了“曹氏”二字,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他说这话是想提醒曹楚云,母家遭难,她也难以置身事外,丞相这么多年怕也对曹氏一族的威逼利诱厌恶透了,若真有曹氏倒下的那一天,他还会愿意为她遮风挡雨吗?
这个答案,他们二人也都心知肚明。
可宋寒之心思坏,他还想让曹楚云亲眼瞧见女儿出嫁,想让她亲眼见到她女儿过“好日子”的模样。
他一早便打听过了,谢氏夫人也是出自名门,对儿媳的礼数品性要求甚多,若不是有那道赐婚圣旨在,丞相府大小姐臭名昭著,她又怎么会选这样的人当儿媳。
姜泠月的好日子,怕也是屈指可数了。
临上马车前,姜雪蚕想再见见爹爹,可丞相却派人捎来消息,说是他身子不适,不宜出门。
姜雪蚕有点疑惑,方才她明明亲眼见着爹爹脸色好了许多才出的门,怎么一会儿的功夫,爹爹的身子又不舒坦了。
她神色焦急,正想说去瞧瞧爹爹,宋寒之却握住她的肩膀,对那小厮说:“朕去看看丞相大人。”
身边人不清楚,他却清楚,丞相不想触景生情让女儿担心,只得自己一个人默默难过。
这一趟,他得去,于情于理,他都该去。
“去马车上等我,我去去就回。”温声对身边人说完,他便大步向前,叫小厮去前头带路。
皇上的命令,小厮自然是不敢违抗,两相权衡,只得违抗自家老爷的命令。
“皇上,这便是老爷的房间。”小厮将宋寒之引到一扇半阖的雕花木门前,恭敬地说了句。
宋寒之盯着那扇半掩的木门,细思之下心中了然,叫小厮先退下。
进了门,只见丞相正半倚在榻上,阖着眸子,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岳父大人。”
许是宋寒之这一声太过响亮,丞相方才还紧闭的眸子如今睁得老大,眼睫眨了几下才悠悠起身,打算向宋寒之行礼。
谁知宋寒之竟上前几步扶住了他的臂膀,拦住了他的动作,转瞬便撩袍跪在了他面前。
丞相先是惊讶和惶恐,而后才渐渐从震惊中缓过来,有些惆怅,他似乎并未想到他们这位新帝真的会来这一出。
他清了清嗓子,尽力保持冷静,语气里也依旧带着些倔强:“皇上这膝盖金贵,跪天跪地跪先皇,老臣惶恐,可受不起您这一跪。”
“岳父大人受得起。”宋寒之仍没有改口,看向丞相的目光十分坚定,语气也带着几分讨好之意。
丞相垂眸看了他一眼,先是不动声色地将他扶起,而后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皇上可还记得您醉酒后许下的承诺?您贵人多忘事,若是忘了老臣也不会说什么,只是老臣的女儿……”
“朕不要三千后宫,只要她一人,这一生,只会对她一个人好。”宋寒之一字不差地重复着之前的话,目光比先前还要坚定。
丞相一字一句听得仔细,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第一次对眼前这位新帝如此放肆:“再补一句,不许让老臣的宝贝女儿受委屈。”
“好。”宋寒之应得及时,也并没有表现出对眼前这位臣子的责怪之意。
丞相又盯着他瞧了许久,最后才叹了口气,移开目光松了语气:“老臣自知皇家难以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朕可以”,宋寒之打断了他的话,作出了他最想听的承诺,“请岳父大人放心。”
丞相背过身去摩挲了两下手指,又沉默了许久才挥了挥手:“老臣身子不适,就不亲自去送皇上……和皇后娘娘了。”
他话中意思再明显不过,结果等了许久却没听得身后之人离开的脚步声,只得抹了抹湿润的双眼转过身来。
“下月初一,朕与雪蚕大婚。”
待他转过身,宋寒之才拱手恭敬地向他道出这个消息。
最后两人的对话终是以丞相一句“祝帝后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为结尾终止,宋寒之走后,他今日第三次老泪纵横,不顾肚子不适小跑着出去,可惜连二人离去的背影都没瞧见。
“本相后悔了。”冷风里,他站在小厮身边,幽怨地说了句。
小厮吞咽着口水没抬头,风太大,他啥都没听见。
与宋寒之来时不同,回宫路上的马车赶得慢悠悠,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的人在逛街散心,顺便欣赏路边的风景。
事实上倒也差不多,宋寒之一早就嘱咐了小太监不用走官道,绕了远走经过夜市的一条路。
如今尚未入夜,夜市还并未热闹起来,可姜雪蚕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时有时无的吆喝声,依旧听得出来——这是东市。
她正要说些什么,马车却也在此刻突然停下,宋寒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等片刻,掀帘出了马车。
很快,熟悉的身影回到马车上,手里还捏着一根糖葫芦。
姜雪蚕识得,这是外头那位老伯亲手做的,也是她最爱吃的。
“宫中美酒佳肴不少,可我觉得,你最喜爱的应当还是它。”
宋寒之说这话时,外头的吆喝声也随之响起,他声音不大,险些被盖过,但眼前人却一字不漏地听得仔细。
蘸着薄脆的火红海棠果被递到眼前,姜雪蚕收回心思,眨着眼睛瞧了瞧,而后才伸出小手接过,和从前不一样,她这回先把第一个海棠果给了宋寒之。
宋寒之没拒绝,握住她的小手咬去了那只海棠果。
“甜吗?”
“甜,很甜。”
这倒是同先前一样了。
因着皇上亲口吩咐了要慢行,小太监听话,绕了许多远路,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把马车赶回皇宫。
和马儿作了一天的伴,小太监此刻迷迷瞪瞪,打了好几个哈欠,殊不知里头的主子也被他这慢悠悠的马车赶得昏昏欲睡。
“皇上,您……”
“嘘。”
马车停在宫门前,再往前一步便算踏入了宫门,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掀开布帘,只抬起眼皮瞧了一眼又给小心翼翼合上,让里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主子们现在不想看见他。他明白。
马车内,宋寒之目色温柔,正垂眸瞧着他怀中的温香软玉,方才小姑娘只吃了半根糖葫芦便阖着眸子打起了瞌睡,他只得自己消受了那另外半根,撂下竹签就把身边人搂过,此刻她睡得正熟,他不忍心打扰她。
“夫君……”
怀中人白净的脸蛋在昏暗中更加莹润诱人,堪比她腰间那块无瑕美玉,他起了坏心眼,指肚将将要碰到那片莹润时,怀中人却忽地抓住了他那根险些得逞的手指。
“夫君,糖葫芦呢?”她半梦半醒,舔了下干涩的唇瓣,窝在他怀里连眼皮都懒得抬,却先寻起了那半串被他送入腹中的海棠果。
宋寒之自诩清高赤诚,做人做事问心无愧,有生之年他第一回 觉得有些心虚,连被眼前人握在掌心的手指都有些发烫。
许是他沉默得太久,纵是眼前人睡意朦胧,此刻也渐渐清醒,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瞧着他。
黑暗里,两人挨得极近,眸光相对,姜雪蚕在眼前人的目光里隐隐瞧出几分抱歉,还有点委屈。
“没有糖葫芦,只剩这个了。”
甜意渐渐入喉,可这份甜意却并不是来自那根糖葫芦。
直到她干涩的唇瓣变得如眼前人一样湿润,而且也带上了那份甜味,这串“糖葫芦”才算是真的被吃干抹净了。
“甜吗?”这回换成他问她了,带着笑意,诱人沉沦。
她到最后也没答他,又往他怀里挪了挪,妄图藏住脸颊处那片火烧云。
两人携手路过明光殿时天色已经完完全全暗了下来,明光殿也如往常般灯火通明。
“夫君,其实……我更喜欢东宫。”石阶下,姜雪蚕顿住脚步,望着眼前偌大又陌生的宫殿,没由头地生出一阵怯意。
身边人说得隐晦,宋寒之却明白,她是更喜欢他做太子的那段日子,两人依偎在清净的东宫里,虽听不见外头有多热闹,可两个人也有自己的热闹。
在这明光殿就不一样了,不仅热闹,还得时刻小心仔细,从低位至高位者都得这样,哪怕是坐在龙椅上的宋寒之也不例外。
宋寒之很少在身边人的眼里瞧见过这样的神色,说是胆怯,更多的却是迷茫。
“别怕”,他替她合紧了披风,随后走到她前头蹲下,“我和你一起去瞧瞧上头的风景。”
身后的人没出声,却熟练又听话地上前半步趴在了他宽阔的后背上。
宋寒之走过这石阶无数遍,背着人上这石阶还是头一回。
台阶旁的侍卫们一早便被他打手势勒令不许出声,此刻四周格外寂静,寂静得仿佛这偌大的宫殿前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个年轻男子,和他背上的心上人。
“还记得吗?我曾背着你回过东宫,后来你就喜欢上了那儿”,四周空旷,他的声音也显得低沉空灵,“如今我背你上这明光殿,你也可以试着把这里当成家。”
“因为东宫里有夫君啊。”沉默了许久,背上的人才小声嘀咕了句,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声音响在他耳畔,有点闷闷的。
宋寒之低头瞧着脚下的台阶,鼻头有些酸涩,其实他背上的姑娘什么都明白,也知道她姑姑的故事,可是她还是愿意为他留下。
“我不害怕了,夫君”,直至上到最后一节台阶,她抬起头瞧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宫殿,声音比方才轻快许多,“这儿已经是我的家了。”
宋寒之听罢,眼角眉梢也终于有了笑意,眉头一挑,倒难得耍起了赖皮——
“明日便嫁我好不好,若不答应,就不放你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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