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第七十章 举世皆敌(六)
脱出「如」之阵,李长戚无暇与许听弦再做交流,方向一折,纵身再入「梦」之阵中,
入阵瞬间,便觉眼前景致一换,他竟已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云楣绣柱,华榱璧珰,乃是东都洛阳的乾阳殿,九重丹壁上一人拢袖而立,头戴宝珠凤冠,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堂皇大气,贵不可言,竟是千古第一武周女帝。
而李长戚身穿朝服,正在那朝堂之下,只是此时,议政群臣皆不自觉的远离他,在他身外成了一个圆,圆心中的他,正孤零零的承受女帝怒火。
他竟回到了曾经的噩梦之中。
便闻女帝威严声音自丹壁上传来:「李氏长戚,本自寒微,蒙帝拔擢,却负天恩,今次妄议朝政,冲犯圣颜,左右近卫遵朕号令,剥去他的朝服,革去功名,将其打出宫门,拿入诏狱,听候发落!」
眼前所见,是昔日之景。
堂下所立,却非昔日之人。
半生卷上功名,终于登得龙门,但一夕风云变乱,便再跌入泥泞。曾经的李长戚空有满腹抱负,一腔孤愤,却无能为力。
但如今的李长戚只道:「何劳陛下动手,这宫门,李某自己出!」。
刀君精芒一闪,眸光亦刀,刀之所向,破虚斩妄,眼前所见华丽壮美的大殿竟如千刀万斩,分崩离析,片片崩碎裂开。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一梦方破,又入新梦,皇宫大殿崩毁,梦境剥离脱落,却是褪去一层还有一层,现于眼前的竟成了昏暗阴沉的大狱。
一盆火炭烧得通红,烙铁烤出炙热高热,鼻端萦绕的是血肉焦糊之味,耳边所听的是撕心裂肺的惨嚎。
李长戚已被锁链牢牢缚在了刑架之上,动弹不得。
一名酷吏打扮的人当着他的面将烙铁在火中翻覆,两面烤匀,口中鄙夷道:「女帝要整治的是陇西李,该牵扯谁,该拿谁,是不是无辜,她老人家说的算,你算个什么"李",庶民贱姓,想借机攀上大姓,入陇西族籍怎的?你也配上言劝诫?」
说罢,挑起烙铁吹了吹,便要往李长戚身上按。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饶是明知是在梦中,李长戚亦忍不住叹息,而后,雪刀光凭空乍现,照亮昏暗阴沉的大狱,狱中一切晦暗丑恶尽被刀光淹没。
下一瞬刀光换作天光,阴沉逼仄大狱已消融于光中,眼前豁然开朗。
李长戚已置身荒凉广阔天地,又到了他被流放的辽东苦寒之地。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李长戚微微蹙眉,幻梦斩去一重又来一重,不知是否有终了。而无间断的幻梦会反复消磨人的意志,时间久了,便是意志如铁,也不知在何时就会迷失。
就在此时,耳边似听到微不可查的念经声,回想起来,在方才大殿幻境破碎时,似也听到隐约诵经声。
李长戚略微思索,心有明悟,随即擎刀在手,竖举向天,纳乾坤于锋刃,聚浩气为一刀,随后一刀向诵经声来源处斩出!
巨大无朋的刀气破空而出,在天地间割下一道不断延伸的割痕,无远弗届的向前蔓延。
广天阔地,难容此一刀,眼前苦寒之地的梦境瞬间斩出一道间隙,而刀气仍无止歇,继续笔直向前,下一重梦境还未成型,便被割开,然后是下下重、下下下重……
便像切开刚出锅的千层糕饼,梦境一层套一层,梦中迥异的场景叠套在一起,荒原、矿场、海湾、异国就这么层层叠叠,诡异又新奇。
而刀气最后抵达的梦境,是一处火海中的破
败寺院。寺中,一名白衣僧人对着无首的佛像安宁而坐,正是诵经声的来源。
刀气力量恰到好处,抵达那白衣僧人周遭时,便如春风化雨,自行消散。
而李长戚足下一点,一瞬千里,已沿着刀气开辟出的道路,抵达那白衣僧人身侧。
倾颓的庙宇,满地的疮痍,外面是僧骸堆积,隐约似有未散的冤魂,发出蛊惑人心的魔唱呢喃。
当此情景,那白衣僧人便如尸山血海中的一蕊净世白莲。再见那僧人形貌,李长戚不由眼前一亮。
若说上一代形貌最俊秀男子正在这大阵之后,为开启天门做最后的准备。
那这一代最俊秀者就在眼前。
差别只在于卫无双的俊秀更偏向于道风仙骨,脱逸超俗,而眼前的年轻僧人更偏向于男生女相的柔美绝色,他双目微抬,看着莲台法座上的断首佛像,嘴唇未动,却有诵经梵唱自他身遭响起,是他梦中心语。
此僧人自是陷身阵中的释初心。
而令李长戚心中暗赞的并非只在其形貌,更在其禅定修为。这小僧身陷梦境之中,竟还能感知到他的到来,更将诵经声传导到他梦境中,引导他方向,当真令人赞叹。说起来,方才许听弦同样年纪轻轻,表现也是令他刮目相看,李长戚远离中原数年,再次回返,竟有一代新人换旧人之感!
但感慨同时,李长戚亦不忘正事,道:「多谢小神僧指路,李某投桃报李,这便带你出去。」
说话间,反手一刀挥向身后,破除虚境,直抵本真。
业火焚烧的破败寺庙被斩出一条通途,刀痕尽头,是昆仑山洁白清净的冰天雪地,刀君一刀破界,已开出退路。
但释初心没有动,他仍静静看着无首的佛像,一双好看的眼睛如不可见底的静水深潭。将断首的佛像、以及佛像后如群魔涌动的扭曲黑暗都映在瞳孔中。
「小神僧,醒一醒,要走了!」李长戚见他不动,又唤他一声,仍未有反应。
正当李长戚以为他已迷失,打算直接将人带走之际,却听得幽幽一声,「小僧无事,小僧只是想多看一会,将未来这群魔乱舞的末法之世,看得更清楚一些……」
释初心款款起身,轻轻阖上双目,将眼前不可视清的黑暗都锁入眸中。
再睁眼时,双目虽有疲态,但自始至终,未见迷茫,反而有一种难言的决断。
他双手合十,朝李长戚行了一礼,随后单手沿刀痕摊开,仪态自如的做引路状:「久闻刀君大名,不想初次见面,便劳久候。小僧有愧,刀君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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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阵之中,或许只有「剑」之阵中的贺孤穷自始至终都不减争胜之念。
杀神剑章尽情全开,孤绝冷寂杀意充斥剑阵之中,又暗和天道无私无情,平衡盛衰之意,凛冽凝练,萧肃天地。
但近乎天道之剑,久战之下,非但全然无功,反而屡屡屈居下风。
只因他的对手是天外之天,剑上之剑!
那毕生追逐的对手,那以为再没有机会逾越的高峰,在「剑」之阵中,竟借「不堪提」之上存留剑意,再度凝神具现,显露眼前。
眼前之人剑眉,冷眼,银冠束发,俊美非凡,但他的俊美如剑刃上流转的冷光,凌厉而危险,割破所有憧憬的视线。
竟是剑冠天下的顾剑声!
「不堪提」在顾剑声手中,才是真的写意风流,剑与人合,人与意合。
一柄剑经他使来,轻盈时如风,空灵时如雨,时如江河奔涌,时似月冷千山,山河云雾,有形无形,宛若天地自然,都被衍化入剑中,贺孤穷一人之力,如何能与自然万物抗衡。
而更令
贺孤穷心惊的是,他本以为眼前顾剑声终是剑意化形,应是难以再现原身的全部修为。
可任他如何加催剑上杀力,眼前顾剑声总是不多不少的强上他一分,始终深不见底。
就像他对顾剑声那漫长的追逐一般,自他初学艺起,他那惊才绝艳,冠绝天下的五师兄就已立于山巅,俯瞰剑下众生。
贺孤穷不习惯仰视,所以他奋力追逐,可一次又一次,每当他拼尽全力,攀上顾剑声曾经的高度,以为能与顾剑声并驾齐驱时。再抬首,顾剑声竟又高高在上,立在了他遥不可及的新的高峰。
顾剑声的剑意真有极限?
自己真的能试探出他的极限?
苦斗数日,贺孤穷就像绷紧了的弦,此时亦不禁心气松动,生出一丝自我怀疑。而杀神剑章全靠杀意驱使,心念稍松,杀气立泄,便如弓毁弦断,反伤己身。
贺孤穷只觉脏腑翻转,气息紊乱,一口血呕又呕不出,憋在胸口不上不下,足下一个踉跄,剑式已崩乱。
而顾剑声依旧是一剑风轻云淡,未见花巧,平平刺来。
就在贺孤穷应接不暇之际,忽然,一道快绝身影以狂傲绝伦之姿闪逝眼前。
「碰!」
一声惊爆,振聋发聩。来者气定神闲,侧身傲然而立,一手仍负后,另一掌向前抵住不堪提的剑锋,剑掌交接,劲风四溢,卷得他墨绿纹彩的披风猎猎飞舞。
「身死意存,倒也有几分模样!」来者侧首睥睨,狭目中流露出几分激赏,自是公子翎方出刀狱,又入剑阵。
贺孤穷性情偏激,在他看来纵是落败身死,也好过公子翎贸然插手,此时心中不悦,厉声喝道:「碍事者退下!」
说话间便又强行重凝杀意,化剑向前。
但他狂,公子翎更狂,孔雀公子面容藐态不减,眉峰微挑,张狂一笑道,「哈,无能者才最是碍事!」
便见公子翎一掌仍抵不堪提,另一掌反手向贺孤穷击去。
一掌卸剑上锐劲,一掌发孔雀明王,一卸一发间,劲力加成,公子翎这一掌便如合他与顾剑声两大高手之力,一并击向贺孤穷,全然分不清他入阵究竟是要杀人还是救人。
孔雀明王咒如烈阳华光,无可逆挡,顷刻间,黑煞扫平,杀气尽散,贺孤穷虽及时横剑胸前,但硬受此一击,仍觉得足如踏空,天地翻覆,竟如断线纸鸢被击飞。
再落地时,已是足踏积雪,环视四周,竟然已在剑阵之外。
公子翎一掌,震退贺孤穷同时,竟也强行轰出一条退路,将贺孤穷击出。
贺孤穷的脾性哪是善男信女?心中大怒,登时便要再入阵中,却觉足下一阵虚浮,险险单膝点地。
甫一出阵,这几日累积已久的辛劳压抑不住,终是一瞬爆发。贺孤穷只感心力交瘁,以剑撑地,才不至软倒当场,但却已再无余力向前。
而迟滞之时,伴随高亢张狂笑声响彻天地,一道身影如横行龙卷,掀起雪浪激飞。
公子翎亦从阵中飞出,随风翻飞的披风虽多了几处剑孔,但丝毫不减绝世风采。
「哈哈哈,李刀君,本公子快你一步了!」
公子翎从贺孤穷身边狂飙而过,看也未看他一眼,气得贺孤穷三尸神暴跳,立时想拔剑给公子翎添几个窟窿,却怎样起不来身,此时身边递出一只手来,是出了刀阵的道奇先生在等他,也不知是担心他还是想看他笑话,此时似笑非笑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要老夫扶你吗?」
贺孤穷瞪了道奇先生一眼,方才还挣扎难起的他立时起身,一掌将道奇先生伸出的援手击落,孤身离去。
而另一边,公子翎说话时犹在剑阵之外
,待「那本公子快你一步」的声音滚滚而落时,已飞驰电掣回到山门之前。
公子翎昂然立身门下,看向正从另一方向行来的李长戚,头颅微扬,宣告着自身胜利。
不远处,李长戚慢了一步纵身行来,后面还远远跟着释初心和许听弦,见公子翎先到,李长戚面上也只带着温润笑意,道:「公子身法当真无人能比,李某唯有拜服。」
「铛——」
李长戚抵达山门之下时,那被公子翎击响的迎客钟方响完最后一声,余音悠长,回荡不已。
正是一片钟声犹未落,双强已然救四关!
只是公子翎见李长戚那谦和无争,不荣不辱的神态,顿觉他的争强斗胜变得索然无味,冷哼一声,长袖一拂,道:「走了!」
说罢扬长而去,自行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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