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雄辩
（番外导读：本章内容发生于第一百三十一章典礼之后，讲述月球超级对撞机被批准建立的过程）
颁奖典礼之后，高能粒子研究中心的食堂就成了这些顶级物理学家们欢乐的学术聚会，他们一边享用着简易的餐食，一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学术理论和猜想。除了刘超文很早就离开了会场，其他人都一直到了很晚才散去。
第二天早上，周成在高能粒子研究中心的食堂吃着早饭。想起了昨天老刘的异常，准备吃过饭以后到老刘所居住的二层小楼去找他继续聊聊。正要起身离开，刘超文的助手走了过来：
“周教授，您好！”
“你好，有什么事情吗？”
“刘总师请您到他楼上的办公室去一下，他有事和您商量。”
周成起身跟着助手去到了刘超文的办公室，把找老刘聊天的事情暂时放到了一边儿。
来到办公室，刘超文带着庄重而正式的笑容请周成坐到了他办公桌的对面。周成注意到，在那张宽大而干净的办公桌中间放着一本论文。周成看着那本论文问道：
“超文，又有新想法了？”
刘超文把那本论文推到周成身前：
“就是想请周老师帮我看看。”
周成淡淡一笑，拿过了那本论文。心想，自己在学术上早就没有能力去指导这位新晋诺奖得主的学生了。但那本论文的封面标题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月球建设超大能级粒子加速器与虫洞防御方案》
“你还想建更大的粒子加速器？”周成问道。
刘超文端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如果要探究引力子和宇宙中凭空消失的反物质，现在蜀川的对撞机能级就远远不够了。新对撞机的规模至少得是现在的数十倍才行。而且实验本身由于能级过高，有小规模核子融合爆炸的危险。这就对实验仪器本身有很高的要求。”
刘超文提出的项目对周成很有诱惑力，在当代物理学框架下。超对称是一个基本前提，也就是一个基本粒子都有对应的反物质粒子，比如电子和反电子。他们不仅存在量子纠缠态，如果相遇还会发生湮灭反应，把质量纯粹地转换成能量。
而对宇宙尺度的观测结果，以及对宇宙大爆炸的反演推导却得出了一个让全世界物理学家都非常困惑的结论。在组成宇宙的物质中，熟知的正物质只占了4%。其余都被还没探明的暗物质和暗能量所占据。
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在这个对称性几乎可以解释一切的宇宙里，竟然没有找到过任何天然存在的反物质。周成翻阅着论文：
“超文，你的想法和理论我都非常地支持，目前为止你为人类前沿科学所做出的贡献也是前无古人的，后边恐怕也很难有来者了。
但是你也知道，现在我们面临着整个种群的生存危机，恐怕在基础领域这么大投入的项目不会被EDA通过的。再说了，依你现在的成就和贡献，你直接向EDA提出计划，通过审批的概率可能比我去提交会更高吧。”
刘超文脸上始终挂着极为标准的笑容说道：
“老师您过奖了，我的学术能力都来自您的精心培养。而且我这些年埋头做学问，在人脉和程序这些方面确实还需要仰仗您和师娘。”
周成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刘超文继续说道：
“而且我有一个更容易得到审批通过的方案，请您看论文的后半部分。”
周成眉梢一动，把论文翻到了末尾：
“哦?说来听听。”
刘超文说道：
“如果我们在月球上去建设这个超大能级对撞机反而会比在地球上便宜很多。
首先，我们现在在月球上已经拥有完善的基础设施、自给建设体系和地月物资投送体系了，这就让我们在月球上建设超大能级对撞机成为可能。
我们只需要将核心部件在地球上制作然后拆分发射到月球上，在月球上组装。
其次，月球表面本身接近真空的环境以及荒无人烟的特性，就让我们完全可以省略掉占据整个对撞机造价2/3的圆环防护设施和人工真空管道。”
周成也看到了他那篇论文上关于月球上超大能级对撞机的初案，上边甚至连工程选址和初步设计方案都已经有。
只是这些已经不能让周成感到惊讶了，他已经习惯了：
“你的方案确实做得非常巧妙，但是这依然会消耗巨大的资源来进行建设。至少会让原本月球远程防御计划的规模缩减1/3，我想这依然很难说服EDA常任理事国那一帮政客和专家。”
周成翻到了论文最后一部分的数学论证。刘超文接着说道：
“这就是我要说的最关键的地方。根据我们的实际观测结果和理论预测，外星文明是有能力利用虫洞进行超距航行的。
那我有个预测，如果它们使用生物武器进攻地球的计划不成功，而它们的生存环境又急剧恶化。那么它们很有可能会冒着母星被恒星活动严重破坏的风险，大规模使用恒星的能量打开大型虫洞，将它们的舰队直接送到太阳系附近。如果是那样，我想我们就很难抵挡了。”
周成一惊，刘超文所说的内容之前他也推导过。确实如他所说，根据计算结果，外星文明如果愿意，的确是有能力开启虫洞运送一支足以摧毁全人类的舰队来到太阳系。
只是需要付出的代价也足以毁坏它们自身的恒星系。
“这个推论我们之前做过，应该是成立的。”周成喃喃地说道。
他此刻专心看着那些精妙的数学推演过程陷入了沉思，他惊奇地发现。在之前所有刘超文提出过的理论框架里，又多了几个新的数学模型。
这些深埋在重重数学陷阱里的草蛇灰线，如果放到一般的物理学家眼中，自然是难以发现。但在已经研究了几年刘超文理论的周成眼里，就像沙堆上的珍珠一样显眼。
刘超文接着说道：
“如果我的推导没有错，我们拿那些离我们几光年外传输奥陌陌的小型虫洞，或者像木星背后的那种微型虫洞确实没有什么办法。
但是，如果它们在我们太阳系半径5光年范围内开启足以通过星际舰队的虫洞，那么我们就会探测到，并且有办法在他打开的时候就通过时空扭曲的反涟漪效应将它关闭。
而我想要在月球建设的超大能级对撞机除了是一台科研设备，也是一台可以防止外星人舰队通过虫洞进入太阳系的防御武器。”
周成一惊，手上的论文掉到了桌子上，就在刘超文说着这个惊世骇俗的结论的时候他也看明白了论文上公式描述的内容。
他拿起掉落的论文仔细地揣摩着每一个公式和他复杂而精妙的解析过程，除了惊叹于刘超文的创造力，更对这位几乎“无所不能”的学生感到更深层的害怕。
在他的认知里，刘超文始终都是毫无理由地“无所不能”。而作为科学家的他，心里深知，世间万事万物没有任何事情的发生是毫无理由的。
......
一周后
周成下了公共汽车，从淅淅沥沥的雨中跑进了自己的小院儿里。进到屋里，他赶紧把怀中那本已经翻得有些破旧的论文放到了餐桌上，之后才去拍打身上的雨水。
沈曼绫拿着毛巾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桌上那本名为《月球建设超大能级粒子加速器与虫洞防御方案》的论文：
“怎么样，老周。科学院怎么说？”
周成摇摇头：
“科学院不同意上报方案。你知道，咱们那位夏院长一向对这种方案不太感兴趣。”
沈曼绫并没有表现出失望：
“这也不能完全怪他。毕竟，在现在这个形势下，要放弃一部分月球激光防御工程这种实实在在的项目去投入基础领域的建设，确实很困难。”
周成摘下眼镜，擦拭着镜片上的雨点：
“这个项目可不完全是科研设备，它也是防御设备。”
“但这只是一个远景防御项目，防御目标不一定会出现。而且，现在EDA更关心转移轨道上那些有机生物，而不是看不见的舰队。毕竟，用不了多久，人们在夜空里就可以看到那两条光带了。”沈曼绫说道。
周成冷哼了一声：
“哼，要是他们真的派来了舰队。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月球激光和轨道炮台在他们眼前，就跟石头差不多。”
沈曼绫沉思了一阵，忽然想到了什么：
“老周，你有没有试过EDA的听证会法令？”
“什么听证会？”周成显然不明白妻子的意思。
沈曼绫一手抚着那本被周成翻看得有些破旧的论文说道：
“EDA公约关于科研项目的法令里有一条，科研组织有权向EDA提交科研项目听证会申请。这条法令旨在让各国科研机构更高效地向EDA递交有关行星防御的科研成果。如果我们以近地空间防御研究所的名义，向EDA提交听证申请，恰好可以绕开国家科学院。”
周成恍然大悟，像看着救星一般看着妻子。直到妻子提醒他应该先联合一些知名的科学家参加听证会，才反应过来。
一周以后，西装革履的周成看起来精神焕发。实际上，他上次这么穿着还是博士论文答辩的时候。他来到EDA总部大厦的听证会大厅，在他的左右两侧是列席听证会的人们。
正前方的坐席是以EDA轮值主席张贺夫为首的各国政要，左侧的坐席是以“沉默教授”萨利为首的EDA科学委员会，右侧的坐席是以柯蒂斯将军为首的EDA军事委员会。
“周教授，根据您提出的申请。我们在征询EDA科学委员会的意见后决定召开此次听证会。希望您用严谨且易懂的方式向我们展示您计划的用途和价值，这样才能说服我们通过您的计划，下面就请您开始吧。”
周成在身后的投影屏幕上展示出了一张简单的图，在最左边的位置是一颗发着白光的白矮星，而右边的位置是太阳系的模拟图。
“经过上次的引力波观测，我们已经确认。外星文明的探测器就是通过四光年外，白矮星旁开启的虫洞而来的。”
随后，画面变成了一个3D建模的虫洞模型，看起来就像两个细长漏斗的小管拼接而成。
“这也验证了我们根据最新理论创建的虫洞模型是正确的。这也意味着，如果他们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在牺牲部分母星生态的条件下，开启更大的虫洞，传送太空战舰到那颗白矮星旁边。”
周成的话在坐席上引起了一阵小骚动。张贺夫看向一旁的萨利教授：
“萨利教授，周教授说的这些您都验证过了吗？”
萨利微微点头：
“是的。”
周成接着说道：
“根据理论我们知道，虫洞是不能在自然条件下长期稳定存在的。在虫洞的内壁需要特殊排列的激发态奇异粒子作为洞壁支撑，才能保证虫洞在一定时间内稳定，以达到通过舰队的目的。因此，我们就有了反制他的办法。为了便于理解，我给大家做个简单的实验。”
周成叫来了两个助手，他们共同把一张黑色的方形弹力布绷直了起来。他指着那块被绷紧成了一个平面的黑色弹力布说道：
“假设这就是我们某处的宇宙三维时空，曲率为0。”
周成拿出一个沉重的小铁球放了上去，弹力布上立刻被压出了一个锥形的凹陷。
“我们假设这颗铁球就是一个虫洞，它使时空发生了弯曲，连接到了时空的另一头。当然，实际情况虫洞的时空弯曲要比我们这个实验看上去厉害得多。这里只是做一个直观的比喻。”
周成用一个手指在弹力布的一角轻轻地按动。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在弹力布中间压出锥形痕迹的铁球微微地发生着摆动。
“当虫洞出现时，它会对周围时空造成影响。同时，影响范围内时空中的扰动也可以对虫洞本身的稳定性造成影响。
我们计算过，如果外星文明开启运送舰队级别的大型虫洞，那么虫洞对时空影响的辐射面积将覆盖太阳系。这个影响本身很微弱，我们在宏观层面完全无法感知。但是我们却可以利用这个影响，通过时空反涟漪效应破坏虫洞的稳定性，从而将其关闭。”
张贺夫问道：
“周教授，但是您这个理论有个很大的问题，他们在四光年之外的地方开启虫洞，引力波传播到地球也需要四年的时间。我们到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们已经开启了虫洞，再采取反制措施不是就没有用了吗？”
周成微笑着摇摇头：
“张主席，我想您把引力波和时空畸变的概念弄混淆了。引力波是以光速传播的，但是时空畸变发生在时空本身，是不受狭义相对论的光速恒定限制的。
外星文明开启虫洞的时候，引发的时空畸变对我们这里时空造成的影响，我们立刻就可以通过我们即将建造的那台设备探测到。
这就好比宇宙膨胀本身是不受光速限制的，而虫洞是时空本身的畸变，它的开启造成的周围时空扭曲，会在虫洞开启的同时在它的时空辐射范围内被探测到。
也就是只要在那个虫洞在时空影响范围内，我们在他们开启大型虫洞的同时，就可以知道，并且反制他们！”
“周教授，按您说的。他们开启虫洞需要惊人的能量，那么我们反制虫洞激发您所说的时空畸变不也需要很大的能量吗？我们可以实现吗？”柯蒂斯将军问道。
周成让助手收起了那张弹力布，
“发起虫洞反制确实需要很大的能量，但是这和开启虫洞需要的量级完全不一样。我在您熟知的领域举个例子。这就好比，战略导弹装载的是千万吨级的核弹头，但是拦截它的反导导弹只需要安装常规物理碰撞弹头。”
“那您要造的这个设备需要多少台聚变反应堆提供能量？”柯蒂斯将军又问道，话音中的不悦已经很明显了。
“经过计算，至少需要4台氦3反应堆，备份两台。一共需要建造6台聚变反应堆。”周成话音刚落，柯蒂斯就抱怨了起来：
“意思是，如果要造那个玩意儿。会减少3/4的月球激光防御系统？老天啊，我真难以想象。”
其他席位上都发出了微微的躁动，周成深吸了一口气,故意压低了语速说道：
“恐怕是的，柯蒂斯将军。虽然这项计划会减少月球激光防御系统的建造数量，但我仍然坚信这个项目是值得的。因为，月球激光防御系统只是整个地球防御体系的一个辅助系统。地面防御才是我们的主要方向，对月球防御的削弱可以通过对地面防御的加强得到弥补。
但我提出的这个项目是一个底层防御系统。如果它们真的派出了舰队，我们没有反制措施，那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激光照射到他们的战舰上就像是手电筒。”
柯蒂斯将军面色发红，正要说话。轮值主席张贺夫挥手制止了柯蒂斯，他转头向萨利教授问道：
“萨利教授，如果真像周教授所说的，他们的舰队来到了太阳系。我们还有其他办法吗？”
萨利微微摇头，声音不大但是字句清晰地说：
“刚刚周教授说了，激光在他们面前就是手电筒。”
会场上一片沉默。一开始就有些躁动的柯蒂斯将军终于忍不住了，他用军人特有的洪亮声音说道：
“那您能告诉我，他们有多大概率会开启那个虫洞吗？”
周成依然很克制，他很清楚柯蒂斯是在故意找他的麻烦，只是话语中多了些冷峻：
“柯蒂斯将军，我无法告诉你有多大的概率。因为外星文明启动大型虫洞，自身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如果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我们没有反制措施，那我们就全完了。”
“哦，当然了，您也不知道有多大概率会发生。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月球激光防御系统缩小3/4的规模以后必然会发生什么！”
柯蒂斯已经面红耳赤，话语中带着讥讽的味道。
“那会导致至少5亿人在地面防御阶段付出生命，他们中间有的是士兵，大多数会是妇女和儿童。他们的死亡只是为了你口中那个可能出现的概率。”
周成眉头紧锁，手指关节因为紧紧握拳而“咔咔”作响，紧咬的牙关发出“呲呲”的声音。但柯蒂斯咄咄逼人地质问还没有结束。
“我的天啊！我难以想象，5亿人的生命在你们理论物理学家眼中只是计算稿纸上的一个用于取舍概率的数据吗？但这对于军人来说不是，每一条生命都值得我们保护。”
说到这里的时候，柯蒂斯终于感受到了周成剑锋一般的目光正灼烧般地盯着他，他的语调也低了一些。
“我只是针对你这个计划对于地球防御的影响，不针对你个人。你应该明白的，周。”
周成放松了握紧的拳头，他拉了拉脖子上妻子为他系上的领带，然后松了一颗脖子上衬衣的纽扣。之后平静地说了一个单词：
“教授！”
“什么？”柯蒂斯惊讶地问道。
“是周教授。”周成的语调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力重千钧。
柯蒂斯自觉有些失礼，就要开口解释。周成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那我就告诉你，在我们物理学家眼中，你认为那些无所不能的兆瓦级激光武器都能做些什么？是的，它们可以轻易地削去阿尔卑斯山的主峰，在几分钟之内把它弄得像个火山口。但是你要明白，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石头！是有机生物，是在外星文明控制下的有机生物。”
周成的语调算不上激动，还颇有几分舌战群雄的儒雅，但每个字都震慑着柯蒂斯制服上闪闪的将星。
“现在在转移轨道上木卫二的冰晶残骸，根据可见光观测的视星等表明，他们拥有着类似镜面的反光率。这意味着，激光打上去的时候绝大多数能量会被反射，根本起不到预期的杀伤效果。”
柯蒂斯好像发现了反击的机会，但周成并没有停下来。
“当然了，您会告诉我。超大功率的激光束在入射小体积冰晶的时候，就算有能量损失同样可以瞬间将他们气化。达到摧毁的目的，但是气化以后的水雾会形成大面积的散射区，严重影响后续激光的毁伤效能。”
柯蒂斯就像一个醉汉，面色红润地瘫坐在座位上。他的军帽帽檐遮住了眼睛，看不到他此刻到底是何种眼神。但声音洪亮的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现在，所有基于有机生物的进攻方式都处于推测阶段。并没有一个明确性的结论，所有防御手段都是按照我们预想的进攻方式来设定的。这在现在的情况下，本身就是一种无奈之举。所以，我们才不能放弃更加多样性的防御手段。
鬼才知道他们究竟会怎样来消灭我们！我们能做的只是，用我们所有一切能想到的办法来让我们在几年以后的末日大战中生存下去！所以，我认为我的方案应该通过，请大家投票吧！我们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
EDA科学委员会的坐席上最先响起了掌声，随后两边的列席也加入了进来。张贺夫也放下了手中的笔，抬手鼓掌。最后，就连穿着军服的EDA军事委员会席位也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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