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此生多飘零
12月6日，距离六鼻项目003号计算机最后测试，倒计时5天。
叶舟一个人走在悠长的走廊里，身后跟着寸步不离的武平，脸上的表情平静。
这是叶舟来到公格尔峰六鼻项目地下基地的第3天，但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基地的生活。
跟他预想不同的是，这個基地由于庞大的维生系统加持，无论是在气压上、温度上、湿度上都被调整成了最适合人体居住的环境，身处其中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处一座数千米高的雪山之下，反而觉得这只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研究大楼而已。
在这个地下基地里同样布置了中心花园，但叶舟还从来没有去过哪怕一次，原因很简单：这个基地中的人员相对来说较为复杂，除了项目组核心成员之外，还有数量庞大的边缘研究人员、后勤支撑人员。
这些人员的居住区和工作区虽然与核心人员有所分割，但仍然共用一片公共休闲区，其中就包括食堂、休闲区、健身区和中心花园。
基于对叶舟最大程度的保护，在到达基地的第一天，他便被声明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不能与项目组核心成员之外的其他人进行过多接触，以免被某些人认出来，从而造成连锁性的身份泄漏。
虽然这时候的叶舟已经拥有了不下十个的假身份，但他的脸毕竟还是那张脸，在官方彻底完成之前一系列事件的整体“记忆修改”之前，如果引起某些人怀疑的话，后续处理起来的确还会有不小的麻烦。
叶舟很清楚这个风险，所以在最初的两天里，他严格执行了这条规定，每天除了与肖平带领的核心组讨论技术细节之外，几乎不参加其他的任何集体活动，也不出现在任何公共区域，生活简单到只有卧室--实验室两点一线，连一日三餐也让人送到房间里解决。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都还没有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的时候，肖平倒是先表达了他的担忧，尤其是得知叶舟哪怕在外面的时候也几乎可以说是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一年中的休闲时间没有超过一周之后，他更是直接拨通了电话对陈昊破口大骂了一通。
无辜的陈昊莫名其妙地就挨了一顿骂，但他倒也没有对此争辩太多，只不过在当天晚上，叶舟就收到了通知，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可以在基地内自由活动了，后续的一切善后事宜都由情报处来负责。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仍然没有真的放飞自我，只是在这一个难以入睡的晚上，悄悄地从自己的房间里爬了起来，一个人散着步，走到了基地里的中心花园里。
正如他之前从视频资料里看到的一样，这个中心花园仍然是温室的布局，内部种植着各种各样的造氧植物，这些来自于世界各地的形态千奇百怪的植物被放在同一个天花板之下，给人一种奇异的观感。
叶舟走到一颗庞大的芦荟树下，有些手贱地掰下了一小段芦荟，正想着要带回去尝试自己做一杯干净又卫生的芦荟饮料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哎哎哎！你干嘛把芦荟掰了啊？”
叶舟回头一看，身后的武平右手已经都放到了腰间，他连忙咳嗽一声，后者这才稍微放松了姿态左移几步，隔在了叶舟和来人的中间。
看到这个架势，原本向叶舟走来的年轻女生直接愣在了原地。
在这个保密级别堪称史上最高的基地里还随时有安保人员保护的，不用想也是她这个萌新不能接触的大人物，这一点哪怕她再怎么不懂人情世故，也都能看出来了。
一时之间，她的脑子几乎陷入了空白，既不能不说话，又不知道如果要说话的话，该说点什么才好。
好在叶舟很快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处境，他悄悄向左一步站到了树叶的阴影中，然后开口回答道：
“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想试试这玩意儿能不能吃而已......应该影响不大吧？我听说芦荟的自愈性挺好的。”
听到他的话，女生几乎已经紧张到极致的情绪终于放松了几分，犹豫片刻之后，她开口说道：
“最好不要掰断吧......芦荟其实很娇贵的，断了一部分之后，如果不及时处理，整株都会慢慢腐烂掉。”
“那么严重？”
叶舟惊讶地问道，这个知识确实已经触及到他的盲区了。
“是啊，所以我看到你掰下来的时候才会那么着急......不好意思啊。”
女生用眼神偷偷看了一旁的武平一眼，确认他没有敌意的动作后，才小心地挪到了一旁的椅子附近，但对面的叶舟还站着，她也不敢坐下。
看到这一幕，叶舟心里隐约觉得有点好笑，他咳嗽了一声，直接在阴影中席地而坐，然后继续问道：
“你是这里的园林绿化员吗？”
对面的女生显然被叶舟问得一愣，沉默片刻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然后开口回答道：
“不是啊，我只是平时喜欢养植物而已.......我是搞高能物理的，就是粒子对撞啥的，主要方向是最小单元和Extra dimension方向，呃，这个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怎么翻译好，高维空间？大概可以这么理解吧？”
“额外维吧？我记得我也看到过。”
听到叶舟的回答，对面的女生眼神一亮，略有些惊喜地说道：
“对对对！你是也做高能的吗？”
“.......我不是，实际上，对这些最底层的基础科学，我几乎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我搞的是应用技术。”
“应用技术？哪个方面啊？哦你在这里，应该是量子计算方面的.......这个我能说吗？”
女生略有些忐忑地看向一旁的武平，后者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身子，重新在叶舟的右前方站好，给两人的直接沟通让出了通道。
“能说，能进到这个基地的大概都跟量子计算沾点边，不过我有点好奇，高能物理和量子物理的联系似乎并不怎么强吧.......你是怎么被选中进入这个项目组的？”
听到这个问题，对面的女生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思索良久之后，她才开口回答道：
“其实量子物理和高能物理还是有很多联系的......最简单的应用上的联系就是量子计算机的高能量子模拟，在纯理论上也出现了比如SKY模型和fraction模型理论，这些理论都在尝试着把凝聚态、高能物理和量子物理统一起来。”
“我们现在在做的高能物理实验上也有验证量子非定域性的实验，主要是研究正反粲夸克对组成的粒子的衰变和纠缠自旋单态的，这些实验对量子对稳定性和量子自纠错码都有理论上的帮助，我来这里的工作也就是这个。”
“简单来说吧，我的工作就是通过高能物理学中的某些结论，帮助我们现在的量子计算机降低随机噪音的。”
坐在阴影中的叶舟表情有些扭曲，他倒不是听不懂女生说的这些内容，不过，要把她的这些内容跟现在正在进行的量子计算项目联系起来，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了。
好在他也不需要去做这样的事情----只要能听懂女生的最后一句话，基本就差不多了。
停顿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
“所以，最近的工作忙吗？项目已经进行到最后的阶段了，应该大部分的理论支撑工作都已经结束了吧？”
对面的女生点点头，头顶的射灯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莹白色彩，但她却似乎丝毫不觉得灯光刺眼，反而抬头看向光线的来源，脸上露出迷茫又失落的神色。
“最近是不怎么忙......其实我一直都不怎么忙。这个项目的周期太短了，我来这里才半年不到，想要把之前的理论结果消化掉再提供给项目组使用，太困难了。”
“我之前本来写了一些建议，不过太偏向于理论，实用性太差，最后也没有用上。”
“所以，对我来说，到这里支撑项目其实就是换了个地方写论文而已----不过也挺好的，我还是可以收到对撞机那边的数据结果，又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论文倒是写得很快。”
叶舟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失落，于是开口安慰道：
“是这样的，这种大型项目就是需要很多的技术和人员的冗余，所以偶尔有人帮不上忙也很正常，不用觉得失望。”
叶舟的语气始终都很温和，对面的女生原本紧张的情绪也逐渐放松下来，她轻轻叹了口气，把腿缩到了椅子上，然后耷拉着脑袋，有些没精打采地说道：
“其实也不是啦，不是这个项目的人员冗余，是莪的研究方向本来就很冗余。”
“高能物理是一个很吃天赋的方向，我一开始以为自己天赋够好了，所以才选了这个专业，但没想到勉强读到博士以后才发现，博士根本就只是个开始。”
“相比起那些真正的大牛，我还差得太远了，而且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未来能走到哪一步.......很有可能，我这辈子做出来的东西都是一些没有用的废料，就是带不来任何价值的那种。”
看着女生的表情，叶舟也莫名地感觉到一阵心酸。
是啊，自己一辈子为之努力的目标，在盖棺定论的时候，有可能连最简单的一笔记录都无法留下，这样的未来，想想就挺让人难受的。
不过，既然知道大概率是这样的结果，却仍然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路，大概也算是一种英雄主义吧？
毕竟，罗曼罗兰真的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想到这里，叶舟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高能物理呢？你不知道这条路很难走吗？”
“我知道啊！”
“不过，高能物理哎，这大概是最接近世界真相的一个学科了。”
“宇宙啊，星空啊，时间啊，空间啊，未来啊，时间啊......其实这些虚无缥缈的概念，几乎都可以用高能物理的理论来解释。”
“最简单的，高能物理有个分支，叫高能天体物理，研究的就是什么脉冲星、射线啊、等离子体啊什么的。”
“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在天空中看到的很多星星，其实在几十万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之所以还能看到她们，只是因为她们跟我们相隔了太遥远的距离，光线还没有走完所有的道路罢了。”
“那些星星也许下一秒就会消失，也可能几十年后才会消失，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些光线是一次超新星爆发所产生的，还是恒星的核聚变走向尽头后即将熄灭前的最后余光。”
“总之，我们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他们留下的最后的影子罢了。”
“这很浪漫，不是吗？”
“我就是被这种浪漫吸引来的.......不过现在看看，这好像是个大坑。”
女生的脸上交织着既神往又略有些无可奈何的表情，她额头的刘海在中央空调的微风下不断颤动，这似乎让她有些不耐烦。
她用手捋起那一束头发，从手腕上取下发圈把头发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随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反正，选都已经选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就只能一直走下去咯。你呢？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对不起，我好像不该问这个。”
叶舟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忘记了对方根本看不到身处阴影中的自己的表情。
“没关系，可以问，但总之我不能告诉你就对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大概是我在这个基地里见过的最神秘的人了，放心，我没有看到你的脸，应该不用把我灭口吧？”
“.......我们什么时候干过这么没有人性的事情啊。”
叶舟无奈地回答道。
“嗨呀，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不过听你的声音你应该很年轻吧？听上去比我还小的样子.......”
沉吟片刻后，叶舟开口回答道：
“25岁，也不算年轻了吧？你多大了？像你们这种天才型选手，哪怕读完博士，应该也只有二十出头吧？”
“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我确实比你小一点......24。哎，你不问还好，我都24了，居然连个男朋友都还没有。领导，你能帮我跟我自己的领导说一下，让他们给我安排个男朋友吗？”
叶舟轻轻笑了一声，回答道：
“我可以帮你留意留意----话说话来，你怎么就知道我是领导？”
“这也太明显了.......你这问题问的好没水平。算啦，想想也指望不上你们，我还是自己去找好了。”
“我要回去睡觉了，以后有缘再见吧，说不定有一天，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跟你坐在一个会议室里看你的脸了。”
女生的话里透露着一丝带着期待的好奇，叶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情绪，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出了那片阴影，随后开口说道：
“你现在就可以看----不过最好忘掉，要不然可能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事。”
女生嘿嘿一笑，眼神快速在叶舟脸上扫过，随后立刻转过身去，回答道：
“那我还是等什么时候成为国内高能物理第一人的时候再看吧。对了，我叫林零，如果有什么粒子相关的问题记得找我，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叶舟点了点头，回答道：
“林零......是雨霖铃那个林霖吗？”
“不是，是‘此生多飘零’的林零。害，这个说法好像不太吉利，是零号的零！”
“好的，我记住了。林零......我叫.......哎，我不能告诉你我叫什么，那我就叫一号吧。”
“嘿，你这名字还真够狂的。好啦，我走了。再见，一号。”
“再见，零号。”
叶舟目送着对方迈着轻快的步子逐渐走远，此时的他仍然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如同清风拂过水面，留下了涟漪、但却掀不起任何风浪的普通对话。
但他却不知道，在12月6日的这一个晚上发生的这段对话，将会在某种程度上，彻底改变这个世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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