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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 是他不配了


  那夜无雨也无风,临近中秋佳节时,星月当空清朗疏阔,夜风夹杂着桂花香气,天地万物平静安宁。

  三五少年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于临江馆阁内赋诗投壶。

  少年尽兴罢,策马回到家中,只见那座自他出生起,  始终满披荣光、显赫威严的公府,已被披甲持刀的禁军踏破。

  朝廷心有忌惮,因此禁军如云,然而以军功震天下的时府满门,却无一人反抗。

  少年脑中轰然大震,只剩下一道声音:父亲母亲!

  来不及思索任何,他几乎凭借本能绕过禁军,自后墙隐蔽处跃入府中,一路朝父母亲的居院奔去。

  院中已无人在,灯盏依旧通明,内室中的一桌饭菜还没来得及动,三副碗筷安静摆放着——少年心性不羁,贪好新鲜之事,总有骑不完的马、踢不完的蹴鞠、参不完的宴,常会误了回家用饭的时辰。但饭桌之上,母亲总还会备上他的那副碗筷。。

  父亲总说母亲待他太过纵容溺爱。

  四下因无往日热闹而显得分外寂静,偏远处又有禁军抓人的混杂之音,  二者相融,  诡异反常得不切实际,叫他如坠梦中。

  或是于方才的混乱中有人打翻烛火,  女使下榻的抱厦内起了火光,此时已越燃越盛。

  少年翻涌的目光自那些刺目的饭菜上抽离,当即就要冲出去。

  他要去救父亲母亲!

  或是父亲早有安排,他根本来不及离开这座居院,便被藏身在暗处的暗卫拦下。

  他听不进任何劝告阻止,红着眼睛挣开暗卫,疯了一般。

  见拦他不住,对方只能以银针封了他的穴,将他强行带离此地。

  少年眼睁睁看着那火越烧越大,趁着夜风疯狂蔓延,将他熟悉的一切都笼罩吞噬。

  暗卫抬手将他的眼睛覆住。

  他听着自己的隆隆心跳之音,胸腔之内那物仿佛下一刻便要破裂。

  他还隐隐听到了一道极熟悉的男人声音——

  那是他父亲的挚友,看着他长大、教他习字指点他功课、他自会说话起便喊做世叔的人——

  同时,那也是他好友的父亲,而就在方才,他才与好友于临江馆阁内聚罢道别。

  不过就此一转眼之间,他的父亲成了通敌造反的罪人,而奉旨前来带兵抄家的,正是他的姜世叔。

  萧牧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他将视线自炭盆上方移开,看向严军师。

  尚在脑海中未完全消散的昔日画面,与眼前的面孔隐隐重叠着。

  暗卫隐于暗处从不以真面目现身人前,没人能想得到如今他身边的严军师,会是当年舒国公麾下的一名暗卫。

  书房的门始终紧闭着。

  直到有亲卫来禀,有客至。

  萧牧与严军师去了前厅亲自相迎。

  来人五十岁余,身形清瘦,着深灰棉袍,发髻花白,于厅内朝萧牧施礼。

  萧牧抬手还礼:“许久不见苏先生,似有清减。”

  对方无奈笑着摆了摆手:“……自家中小女之事后,一群不辨是非愚昧之人终日聒噪,搬弄是非,不提也罢。如今来了将军处,总算清净了。”

  萧牧也露出一丝笑意:“尚能让先生躲一躲清净,倒也是定北侯府之幸——先生今日初入城中,一路奔劳,本不必这般着急过来的,且按说应当我前去拜访先生才是。”

  “将军折煞苏某了!”苏先生已换上了正色,再次抬手:“我既决心归入将军门下,往后便是将军为上我为下,此番本就是厌倦了幽州流言,才投奔将军而来,将军肯接纳善待我与家中妻女,已叫苏某感激不尽……日后于言行之上,将军断不可再为苏某坏规矩了。”

  “先生之才,当此厚待。”

  厅外冷风刺骨,门窗皆紧闭,无关人等也均已退至厅外把守,苏先生一路而来,对侯府的戒严程度皆看在眼中——

  再加之此情此景此言,多少有些让人激动上头,苏先生当即便表态道:“承蒙将军信任厚爱,将军之大业,苏某定竭尽所能相助!”

  说着,便自宽大衣袖中取出一册薄子。

  “这些是苏某近二十年来心血所成,所涉繁杂了些,且尚且不见得如何完善,但请将军过目,且看是否有适宜用于军事之物,但凡可用,苏某必当用心打磨改进——”

  对上那双满含抱负的眼睛,萧牧停顿了一下,适才接过。

  随手翻开一页,便可见是繁琐精巧的机关图。

  “先生于机关术之上的天分与造诣,乃是萧某平生仅见之佼佼者,此一点毋庸置疑。”

  苏先生闻言,望向年轻人的眼睛里更多了份希冀。

  “可有一点需向先生说明——”萧牧直言道:“卢龙军并无反心。”

  “?”

  苏先生一时愣住,手上有些不受控制地指了指厅外:“可……”

  可坊间暗下都传言定北侯那厮要造反啊!

  且此前萧侯多番屈尊降贵去见他,一幅求贤若渴招揽人才的模样……谁看了不说一句这小子绝对是在为造反做准备?

  他当初就是因为觉得对方这活儿整得太大,所以才迟迟没敢答应的!

  只是他亦苦于一身才能无处施展,加之后来女儿和曹观亭那畜生之事闹开了来,他一家三口受尽议论指点,忍无可忍及深思熟虑之下,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要搏一把大的!

  可现在……?

  萧侯莫不是在跟他演?

  但年轻人的神色绝非作假——

  年轻人生得清冷俊朗,面上无太多表情,语气亦无起伏:“北地战乱多年,虽有眼下一时安稳,却绝非长久之象。

  放眼大盛,自舒国公一案后,各地兵事又多乱象,实乃一盘散沙,非但少强将,于军器之道又有衰退——当年舒国公帐下曾有一位极擅制军器的能匠,当年时家军之所以战无不胜,除却将帅之能、军心凝聚之外,亦有此人功劳在,只是舒国公被治罪后,此人亦自尽而亡,且将自己所研制之军器图、制模一概焚烧。至此后,各军中虽也有巧匠欲仿照重现,却终究不得其法,于细节处难以把控则差之千里,更不必谈精进二字了。”

谷瘽</span>  “是以,如今大盛军中缺少的正是如先生这般人才。”

  苏先生:“……”

  “先生之才有大用,假以时日,可助大盛威慑异族,以保江山百姓太平。”

  苏先生:“…………”

  嗯,怎么说呢……

  这辈子就没这么羞耻过。

  但对上年轻人那双眼睛,再多的复杂,此一刻皆化为了一股热流自心头起,传至四肢百骸。

  默然片刻后,苏先生撩袍重重跪了下去。

  惭愧也好,钦佩也罢,那些多余的话通通都没有了,只剩一句——

  “苏某,必助将军达成宏愿!”

  萧牧忙弯身要将人扶起。

  “只是苏某还有一言——”苏先生暂时未肯起身,与萧牧对视着,道:“时局如此,诸事不由人,若有一日,将军所效忠之人不仁,还望将军务必依情形施为,断不可重蹈舒国公覆辙……”

  萧牧眼睫微微一颤。

  “苏先生不信舒国公有异心?”

  苏先生缓缓摇头:“十余年前的幽州城,便是时家军浴血护下的,不止我不信,北地乃至那些异族恐怕都不会信。”

  可偏偏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信”了。

  萧牧扶着苏先生的手掌微微用力了些。

  片刻后,他道:“先生之言,亦是我意。”

  他效忠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皇位。

  幼时,他便曾在父亲面前立誓,要不惜己身护大盛江山安定。

  而父亲当年对即将发生之事似乎早已隐隐有所预料,暗中便提早写下过一封书信……

  父亲不让他深查什么,更不允他行祸乱江山之举,哪怕不能履行幼时誓言,就做個平凡人平安活下去也好。

  他曾无数次于心底怨怪父亲愚忠。

  他甚至未曾守诺,一直在追查旧事,心中恨意也不曾抹除半分。

  后来,他决心投军,没了昔日时小将军的头衔,他自最艰苦的粗役士兵做起,身处军中见惯了勾心斗角、人性冷暖,在一场场战事中滚爬,数次于生死边缘徘徊,脸上不知染了多少血——

  直到他手中的能力越来越大,站在了昔日父亲的位置上,再去俯瞰这江山众生时,他纵不愿承认,却也竟理解了父亲的心情。

  但也仅限理解。

  他到底不是父亲,纵然八年的时间将一切都磨得如味觉般麻木,可他骨子里依旧与父亲不同。

  如父亲所言,他是被母亲宠溺长大的孩子,自以为是惯了。

  该守的诺他会守。

  该杀的人,他也一定会杀。

  萧牧掩下一切情绪,将苏先生扶起身,抬手请其上坐。

  另有严军师,三人相谈甚久,直到天色渐暗。

  苏先生多少有些口渴了,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忽然道:“对了将军,苏某还有一事……”

  “先生请讲。”

  “听闻晴寒先生之幺孙,吉家姑娘……如今似乎客居于侯府之内?”

  闻得此言,萧牧面上那谈正事的肃然之感无形中便消散了大半。

  “正是。”

  “说来当初小女之事,还不曾有机会当面与吉家道一句谢,若非吉家明事理,事情断无可能如此顺利解决……且事后小女返家,也曾多次提及两位吉家姑娘,赞不离口,纵为年少闺阁女子,却也叫人钦佩。”

  萧牧不自觉扬了下嘴角。

  她可不是寻常的年少闺阁女子。

  “故而……不知将军可方便从中代为引见?”

  “乐意之至。”萧牧道:“今晚苏先生的洗尘宴,或可邀吉姑娘同至。”

  苏先生眼睛当即亮起:“到底我一个糟老头子,私下见面恐冒昧吓着吉姑娘……由将军于席间引见,实是再适合不过了!”

  看着这位先生稍显亢奋的模样,萧牧只觉颇眼熟。

  这不就是……母亲提到晴寒先生时的神态吗?

  所以,到底是想道谢,还是……?

  “不过……今晚?”苏先生后知后觉,忽然看了看身上的棉袍,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知可否劳烦将军替在下备下一间客房?”苏先生矜持笑道:“一路风尘未曾卸下……苏某想要洁面沐浴,略理形容,免失仪态。”

  “……”萧牧默然颔首。

  所以,来见他之前,是不需要做这些吗?

  终究,是他不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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