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湖心岛
隐隐听见村落中的鸡叫声,裴红雪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躺在一户人家的木板床上,她坐起身,周围一片漆黑,裴红雪一动不敢动,总觉得自己处于悬崖边上,往哪个方向走都会掉落下去,掉进无边的黑暗中。
“谁!”裴红雪听见有人开门走进来急忙喊道,那人脚步很轻,是个小孩子。
“姐姐你醒了?”是个小女孩的声音,“我娘捡到你,把你带回家来的,她说等你醒了问问你,你是哪个村的,回头找人把你送回去。”
裴红雪用耳朵仔细分辨周围的声音,忽然开口:“你背上背了什么?”
女孩道:“我弟弟,姐姐你是看不到吗?”说话间背上的婴儿忽然醒了,哭闹起来,马上有人冲屋来,嘴里骂道:“死丫头又弄哭你小祖宗。”是昨天那个救了裴红雪的村妇的声音。
小女孩也不反驳,安安静静挨了几个巴掌,被村妇推出门外。
“姑娘,你醒啦,你昨天差点被村里的傻子欺负了,那傻子光棍一个,出了娘胎就没碰过女人,你可真是倒霉。”村妇问完,裴红雪感觉脸前有手在晃。
“原来是个瞎子,你还记得自己来的路吗?”
裴红雪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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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姜霂山不在湖心岛的时候,姜弃和流羽能相处得很好,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姜弃很高兴平日里终于有人陪她说话,流羽比姜弃大了七八岁,对她态度很温和,几天相处下来,流羽比爹爹更让姜弃觉得亲近。
流羽总是给姜弃煮饭,有时候煮得乱七八糟,姜弃觉得流羽的手很笨,捉筷子都会发抖,端盘子也端不稳,他这样一定握不住刀,姜弃想。
“你的手怎么了?”姜弃问。
“有点伤。”流羽随口回答。
“怎么弄的?”
流羽笑笑不回答,他发现姜弃这小姑娘逐渐开始关心人了,伸手摸了摸她脑袋。
姜弃说:“你的手很不方便吗?那以后还是我来煮饭吧,反正你煮的也不好吃。”没人管的孩子什么都会,她已经可以自己煮饭吃,好吃不好吃就另说了。
流羽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像不是自己的,十指连伸展都很困难,无论做什么都不方便,但他始终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流到指尖,这让他相信自己的手还没断,“没关系,我以前煮的还不错,我会越做越好的,这双手若是放着不用,以后就真成残废了。”
“你用不了刀吧?”姜弃把自己的刀放在桌上,让流羽试试,但流羽没有碰刀的意思。
“我不用刀。”流羽说。
那就没办法了,姜弃心里叹气,以后我得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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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着大雨,姜霂山回到岛上,姜弃用鼻子闻了闻,觉得爹爹身上有一股血腥和酒气混在一起的味道。
姜霂山回来就一声不吭坐着,面目不善,姜弃和流羽谁也不敢去招惹他。
“姜弃,回屋睡觉。”爹爹命令,姜弃不敢不从,自己回了房间。
竹林小筑的隔音不好,姜弃听见外面的爹爹和流羽在吵架,虽说是吵架,也只有爹爹在声嘶力竭,“你又想走,是不是?”
流羽没回答,爹爹又说:“你又要离开我,是不是,翾风?”只剩他们二人的时候,爹爹总是喊流羽叫翾风,很奇怪。
“你喝多了,我不是翾风,我没有要走。”流羽平静的声音。
“可是他来了,你就会跟他走……”
随后便听见爹爹摔椅子,姜弃吓了一跳,又传来十分吓人的声音,像是在打□□脚落在不会发出声音的血肉上面,后来也会传来呜咽的哭声,是她爹爹的声音。
第二日时,流羽看不出什么异样,依旧神情淡然,照常做了饭放在桌上等姜弃来吃。他脸侧有些红,刻意偏头不让姜弃看见,但姜弃从隐蔽的领口和袖口看到流羽身上挨打的淤青。姜弃这时故意靠近流羽,腿一跨坐到他身上,看他皱着眉头疼了一下,却一声不吭。
明明很疼的样子,为什么不肯说呢?姜弃实在搞不懂流羽这个人,她坏心眼地用力去抱流羽,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很疼。他越是不吭声,姜弃就越用力。
“真的不疼吗?”姜弃抬头问。
流羽无奈地笑了笑摇头。
“你好奇怪啊!”姜弃说。
那天爹爹离岛前给流羽留下伤药,让他在伤处擦一下。
姜弃有些羡慕了,她总觉得爹爹的眼睛总是呆呆地望着流羽,爹爹就没拿这种眼神看过自己。姜弃想到这就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流羽泄恨。她也想挨打,只要能得到爹爹的关照就好,若是爹爹肯把注视流羽的目光投向自己,她宁可挨打。连他挨打都羡慕,连他的伤痕都羡慕。
等之后姜霂山又离开湖心岛,姜弃终于变得正常了,主动跑过来帮流羽擦药,还跑出去冒着被蜜蜂叮咬的风险给流羽偷了一大块蜂巢来。
流羽:“姜弃!蜜蜂很危险的,蜇人可疼,下次别这样做了。”
姜弃:“没事,我跑得快,你尝尝,很甜的。”姜弃把蜂巢放在陶碗里给流羽冲水喝,然后自己舔舔手指头上的蜂蜜。
流羽看着蜂巢思考,忽然说:“姜弃,你想吃甜饼吗?”
姜弃摇摇头,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流羽带着姜弃去了存粮食的小屋,搬出一罐落满了灰的罐子。
“这里面装的是土。”姜弃说,岛上的食物都是爹爹从外面带回来的,姜弃平时就煮些米和菜,这些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东西就全都丢着。
“不是土,是面粉。”流羽笑道,“可以做饼,用蜂蜜水和面就是甜的。”
姜弃眼睛有些放光:“真的吗?好吃吗?”
“我从小在西域长大,那边吃的最多就是面食,烤出来这么大一坨,白白的,外酥里嫩,香得很。”流羽给姜弃比划饼的大小。
姜弃咽了咽口水:“想吃。”
于是俩人用泥巴在屋外垒了一个炉子,架上铁锅,流羽然后用蜂蜜水和面,姜弃跑去捡些干草回来烧火。
流羽说自己会做饼也只是看教里的厨子师傅做过,他和娘都很喜欢吃,但自己做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容易。
他觉得面团太干,于是指挥姜弃:“加水。”
姜弃在旁边哗啦一倒,碗里的面又泡了汤。
流羽皱起眉头,比任何时候都严肃:“加面!”
姜弃抱起坛子呼得倒了一大坨,水中白山一样,流羽只好硬着头皮用手揉面,揉到手都开始发抖。
姜弃看他疼得满头大汗,似乎比挨打还疼的样子,于是问道:“你是不是手还没好?”
流羽停下,说道:“其实这手是好不了的,筋脉都被切断了,原本应该是根本动不得的,可是……”从小跟着神药谷出身的冯翾风,他对医理也知道一些,看着自己沾满面粉的手,手还能动,他觉得很奇怪。
“被切断了?谁干的?你也得把他手切了。”姜弃是最重公平的。
看流羽不说话,姜弃猜测:“不会是我爹爹吧?”那就麻烦了,那还是不要报复比较好。
流羽用手把面粉抹在姜弃脸上,给她涂了个花脸:“我不会去切你爹的手,他这么做是为了留住我的性命。”
这么说姜弃就更是一头雾水,流羽给她解释:“当时有人说我将来一定会害人,要提前杀掉我,以绝后患,你爹砍断我双手筋脉,为的是打消那人的顾虑。”
“这可真是不讲道理,因为还未发生的事就要杀人。”姜弃说,她能体会到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要是她因为还没犯的错就被爹爹惩罚,她能直接气疯掉。
随后她想到:“我爹还是喜欢你,不然他为什么干嘛这样做。”
“他喜欢的不是我。”
“那是谁?那个叫翾风的人吗?”
流羽点头:“那是我娘。”
翾风……爹爹喜欢的是流羽的娘亲,那姜弃自己的娘亲呢,她想了好久,始终想不起她娘去了哪,在她模糊的回忆中,那个哄她抱她的娘亲忽然有一天就不见了,只留下绑在床头的草蚱蜢由绿变黄,在头顶晃来晃去,她记得那是娘亲为了逗她笑给她编的玩具。
最终流羽的饼至少是熟了,虽然不好看,但姜弃觉得很好吃,她搬出更多的面粉出来:“流羽,你教我做。”
姜弃也擀出形状各异的饼,她从里面挑出做得比较圆的放在一边,丑的就放在另一边。
“好了!”姜弃分完很有成就感,“这些好看的是爹爹的。”
流羽笑了笑,随她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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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姜霂山回来,带着一身酒气,眼底有些红,姜弃又不敢说话了,直觉感到这时候的爹爹是完全不能惹的。姜弃和流羽默默摆好饭菜之后,她把自己做的饼放在爹爹面前,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推。
“流羽,”姜霂山一坐下便说,“今天是你娘的忌日。”
流羽默然片刻开口:“我们今天用蜂蜜做了面饼,你可以尝尝……”
姜霂山毫不理会:“如果当年不是晏无虞掳走了她,她根本不会死。”
“不是我爹掳走她……”流羽看着姜弃的饼说:“你整天说你比我爹更爱她,却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知怎的,姜弃觉得流羽有些生气了,今天竟然说了些平日不会说的话。
姜霂山也没想到流羽会顶撞自己,抬手就给了流羽一巴掌,然后把整桌的饭菜都掀了。
姜弃坐在一旁像只被吓傻了的雀儿,举着筷子一动不动。
姜霂山早已不顾及还在场的女儿,酒劲上头,他揪着流羽的领口掷到地上,一味地发泄拳脚,流羽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在挨打中紧皱眉头看着姜弃,示意她赶紧回屋。
姜弃这才像是被解了定身咒,她赶紧跳下竹凳,逃回自己的屋子,把门紧紧关上,把流羽和那一团发怒的人形关在外面,她永远也没有勇气面对暴怒的爹爹,只能不争气地逃跑。
他一定会被爹爹打死的,姜弃蜷在门后,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没有比此时更难熬的时间,姜弃开始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哭到全世界悄无声息。
爹爹打完了,姜弃赶紧爬起来,擦了眼泪跑出屋子。
打人的爹爹不知所踪,只有被打的流羽满脸鲜血靠在墙边。
姜弃走过被掀翻的饭桌,把桌子扶起来,她和流羽做的甜饼散落在地上,面皮上还沾了血,她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回盘子里。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她磨磨唧唧地拿袖子把饼擦了擦,然后又扶凳子,又擦桌子,就是不敢过去面对流羽。
流羽始终没发出什么声音,姜弃终于鼓起勇气,慢慢凑到他跟前。
“你没事吧?”看着就不像没事,姜弃觉得自己问的很蠢。
“没事。”流羽回答。
“你会逃走吗?”姜弃问。
“不会。”流羽回答。
“为什么不走?你在这又总是挨打,为什么还要留下,他是我爹,你干嘛非要留下?”姜弃觉得自己才是他独一无二的孩子。
“你爹从别人手里救了我的命,我与他约定不会再离开这里,我的爹娘都不在了,我也没有地方去。”湖心岛是唯一能收容他的地方,外面天大地大,都不会有他这样一个魔头之子的容身之所,凡是知道他身份的人都会要他死。
“那你爹娘不在了你也不能来抢我的爹爹。”姜弃道。
流羽愣了愣,随后苦笑起来“我没有想过……”
姜弃发觉他的神情很难过,心想他好像也有点可怜。虽然爹爹只有一个是不能给他的,但至少自己可以安慰他一下。
姜弃走上来,把脑袋抵在流羽肩膀上,她想不到怎么安慰人。
“要不你打我吧。”姜弃说。
“嗯?为什么。”
“我爹打了你,你一定很生气,我是他女儿,我让你打我出气。”
流羽愣了一下,对姜弃笑了笑,然后他把姜弃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无声流进姜弃的领子里。姜弃觉得流羽很奇怪,刚才挨打都不哭,现在哭个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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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妇是个好心人,看裴红雪无处可去,让她在家养伤。而裴红雪向来自负,绝不能接受做一个瞎子,她每天面对黑暗,眼睛看不见,就将自己的真气散入空气中,靠真气的流动去感受周围,渐渐重新掌握了“看”的方式。
裴红雪甚至能够“看”到那小女孩被打得发肿的眼眶和她骨瘦如柴的手腕和脚踝。
杀人者比常人更害怕被杀,即便能够重新感知事物,裴红雪如今还是像婴儿一样恐惧周围的一切,她不断记起她能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拿着长刀的姜霂山。姓姜的杀掉了晏无虞,杀掉了她的眼睛,杀掉了她人生唯一的趣味,那就是看着一个人挣扎着流血死去。
屋外有些嘈杂,农妇又在嫌弃小女孩做事不用心,摔了弟弟,农妇抄了细竹条抽打那女孩。
裴红雪许久没活动,这次终于伸手摸着走出屋子。
这时有邻居路过农妇家的院子,朝农妇叫道:“江六家的,江六还没回来吗?”
“是啊,这死货不知又死哪去了……”农妇放开女孩走过去跟那邻居说话,裴红雪慢慢走到女孩旁边,问道:“原来你们家姓姜?”
被打的女孩不哭不闹,捂着身上挨打的地方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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