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第二十九枝红莲(二)
我这么可爱, 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买我吗? 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沉重的期望与嘱托,谢隐感受到了, 他撩开衣袍跪下:“我会的,父亲。”
时隔数年,终于又听他叫了一回父亲,这可真是不容易,淮南候抹了下眼角,连忙将谢隐扶起来:“你我都是一家人,何至于这般客气?干脆你便在府里住下来,你的院子还留着呢。”
当初谢隐把小侯爷的院子让给赵妙盈,但侯爷夫人都觉得他也是家庭一员, 便又重新辟了个院子出来,将小侯爷用过的物品尽数放了进去,等于谢隐只是搬了个家,并非离府。
赵妙盈闻言, 也有些期待。
谁知谢隐却摇头:“还是不了。”
一家三口面上毫不掩饰地浮现出失望之色, 谢隐失笑:“圣上慷慨,赐了一座大宅子下来,我还需去看看,待到成亲之后,再在侯府住吧。”
淮南候一时间不敢置信:“你、你说什么?显哥儿你——”
他一激动就叫谢隐为显哥儿,谢隐并不在意,问道:“我没有父母, 妙盈好不容易回到爹娘身边,焉有拆散一家团圆的道理?只是不知爹娘是否欢迎我这位不讨喜的前养子,日后的女婿也住到府上了。”
赵妙盈忍不住双手捧脸欢欣雀跃, 侯夫人更是激动不已,她自然舍不得女儿,可女大当婚,早晚是要嫁出去的,能把女儿留到二十二,她已十分满足,可谢隐的意思却是婚后要住进淮南侯府!这样的话,岂不是一家四口团圆?谁也不离开谁!
“真的吗?”她忍不住追问,“你真的愿意吗?”
上门女婿的名声可不好听,人多嘴杂,说不定便被传成什么不堪的模样,侯夫人也有些担心。
谢隐一本正经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在三人紧张的视线里,坦然道:“若是侯府住腻了,爹娘一起轮着到将军府住也是可以的。”
赵妙盈忘了矜持,忍不住抓起他的双手,双眼放光:“谢大哥,你真好!”
回侯府这几年,她算是见了不少人家的郎君,可再谦逊的人也难掩对平民的轻视,这并非他们有意为之,而是自小受到的教育导致如此,赵妙盈不喜欢那样的人,从前她在乡下长大,养父母算是比较恩爱的了,即便如此,养母在家里累得要死要活还要下地,养父从外头回来,家里的活儿也不会帮把手。
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赵妙盈讨厌这种不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将来要怎样度过一生,可她觉得,如果是跟谢大哥在一起,那就通通另当别论。
正是出于这种直觉,她才想要陪在他身边,这样爱慕的心情,与最开始完全不一样。
不是出自感激,也不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渴望,只是单纯地爱慕,从他的声音、眼神到一切一切。
“咳咳咳。”
赵妙盈一时激动抓住谢隐的手,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猛烈咳嗽,她如梦初醒,赶紧松开,逃到爹娘身后藏起来。
淮南候心里又开始不舒坦了,怎么说呢,这对小儿女的婚事不成,他要操心,要称了,他又开始感到糟心……盈姐儿如此主动,他还有什么立场去责骂谢隐是头拱白菜的猪?
于是脸上表情有些扭曲,看得侯夫人忍俊不禁。
侯府内一片其乐融融,谢隐还留下共用了晚膳,侯夫人特别心疼他在边境吃不好穿不好,拼命给他夹菜,谢隐一点都没推辞,全都吃了,喜的侯夫人笑弯了眼眸:“盈姐儿吃得少,你爹年纪大了也不敢多吃,好久没看到吃饭这么香的人了!”
谢隐微笑,举起饭碗:“麻烦再添一碗。”
赵妙盈惊奇地看着他的肚子,这也太能吃了吧!这都是添的第四碗饭了!
用过晚膳后谢隐才告辞,出了侯府,他眉头缓缓蹙起来,碍着有人在,这蹙眉很快又重新舒展开,上了马要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呼唤:“谢大哥,谢大哥!”
谢隐回头看去,赵妙盈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手里拿着不知道装了什么的一个小盒子,不由分说塞到他手中:“这个给你,以后可别吃那么多啦,要是吃不下,跟娘说,娘不会生气的。”
说完她也不敢看他眼睛:“我先回去啦……明天见!”
谢隐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这姑娘便如一阵风来去无踪。
他打开小盒子,顿时哑然,里头装的是助消化的山楂丸,看来被她发现了啊,其实他早就吃饱了,但由于是侯夫人的善意,因此一直掩饰,甚至主动要求添饭……
谢隐拈起一颗山楂丸放入口中,应当是酸酸甜甜的吧?可惜他尝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像是死人闻不到活人饭菜的香气,谢隐也一样,他没有味觉与嗅觉,平时只能让自己表现的像个正常人。
之所以一开始能在满是臭味的营帐中待那么久而面不改色,甚至能表现出被熏到的模样,一切都是因为他根本什么味道都闻不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缠有因果之线的人才是鲜活的,其他人则像是黑白色的布景板,挑不起谢隐一丝情绪上的波动。
如果他想要一具鲜活的身体,想要找回流失的记忆,那么祭品就是必需的。
这盒充斥着姑娘心意的山楂丸被谢隐好生保存起来,并没有多吃,他离了侯府也没有马上去往皇帝赐下的将军府,而是先去了当年他离开侯府时租住的小院,隔壁被他托付帮忙看家的老阿婆还在,只是人又老了许多,一双眼睛几乎要看不见了。
她拉着谢隐的手絮絮叨叨的重复一些话,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说,看起来精神状态跟记忆都不太好,谢隐扶着她,温声应着,未曾有丝毫不耐。
只靠老阿婆来看房子肯定不现实,她也提到有个漂亮丫头常常来看她,给她送东西,还带她看眼睛,随后问谢隐:“那漂亮丫头是谁啊?她这几日托人给我捎话,说是暂时来不了,要好好待在家里了。”
想来是怕被谢隐发现自己成天往外跑不庄重,没想到老阿婆转头就把她给卖了。
谢隐回答道:“是小子未过门的妻子。”
老阿婆笑的面上褶子都抖动起来:“你岁数也不小啦,是该赶紧成亲,好好过日子,那可是个极好的丫头,日后还走吗?”
“不走了。”谢隐应着,提醒她小心门槛儿,老阿婆眼睛虽不大好,腿脚倒还算利索,她不要别人可怜自己,日常自己洗衣做饭都还行。
看过了老阿婆,拿回了钥匙,谢隐打开了门,看见院子里正怒放的花,与茁壮碧绿的菜苗,干净又整洁,就像是他从没离开过。
他是很容易被善意与温柔打动的,并且愿意不顾一切地去回报,望着花团锦簇的院子,谢隐嘴角不由得上扬,露出了最为真心的笑容。
一开始是想要得到没有因果牵绊的祭品,可这个过程并没有令他感到痛苦或是不耐,人世间的美好便是如此,越是意识到这个事实,谢隐便越清醒。
他心中的怒火与恨意并没有丝毫减少,只是被这些温柔所压制,就像他在战场上明明想要疯狂杀戮,最终却仍然逼迫自己克制一样。
他将这一切归于自己想要重生的渴望,他愿意去呵护如赵妙盈、淮南候夫妻这样美好的人,也愿意关照如老阿婆、方家姑娘这样的普通人,但惟独一点,谢隐不承认自己是个好人。
他是虚伪的、古怪的,因此要好生隐藏,要自我控制。
即便是为了回报这些人对他的期待,也不能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活着的。
谢隐在院子里站了许久许久,他似乎不需要入眠,只想要清醒,哪怕很短暂。
次日一早,老阿婆来敲门,招呼谢隐去她家里吃饭,她一个人过得艰难,赵妙盈帮衬了许多,早饭是粗粮粥跟粗面饼子,因着谢隐来吃,老阿婆还特别舍得的炒了鸡蛋,把鲜嫩的小葱一掐,香喷喷的葱爆蛋便出国了,鸡蛋嫩,小葱香,配着粗粮饼子味道很是不错。
老阿婆有些不好意思:“吃得不好。”
谢隐道:“比在军中好多了,最难的时候三天三夜连口水都没得喝。”
他一边说着,一边为了表示好吃,狠狠撕咬了一大口,老阿婆见他吃得这样香,眼都笑眯了,连连叫他不要客气。
怕他吃不饱烙了一大锅饼子,全进了谢隐肚子,老阿婆还以为他没吃饱,硬是要给他再烙,谢隐原本想要阻止,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毕竟是阿婆的好意,只提醒道:“阿婆,少烙一点,已经差不多了。”
正说着呢,有贵客登门,赵妙盈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门口,嘴里喊着阿婆,一进门瞧见谢隐在,吓得手里的东西都没拿住,谢隐大步上前,才避免了摔到地上的命运。
虽然生活里的方方面面都格外温柔可亲,实际上却是很难接近的人,仿佛对她已经完全失去欲望了。
桂菀悄咪咪观察了两天,发觉夫君也没有跟哪个婢女暧昧,平时伺候的都是小厮,大部分时间不是陪牙牙玩,就是在书房读书,还有半年便是乡试之期,他一直想要继续考科举,这点桂菀是清楚的,也很支持。
他们是商户之家,桂朝这辈子都不能科考,这也是为何当初桂老爷愿意把女儿嫁给单琛这么个穷书生的原因,书生虽然穷,名声却清贵,商户虽衣食无忧,却人人嫌弃身有铜臭,沾上点书卷气,也是盼着自家能好过一些。
谢隐是个自律到可怕的人,他每日很早便起床,先是围着桂家宅子跑上十圈,然后在院子里锻炼,锻炼完后沐浴更衣,之后桂菀便差不多醒了,陪桂菀牙牙母女俩用完早膳,他会去书房,桂菀不许人去打扰,但牙牙常常偷溜进去找爹,谢隐的一切原则在她们母女俩身上都不适用。
用过午膳,他会陪女儿玩,哄她午睡,有时直接抱着牙牙去书房,傍下午的时候出书房,陪桂老爷下棋,再指点桂朝读书,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不见浪费。
桂菀甚少去书房打扰他,其实照谢隐的意思,这书不读也罢,就这样待在桂家陪伴桂菀母女,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也成,可到底有后顾之忧,当初觊觎桂菀那纨绔并非说谎,他确实是知州大人的亲侄子,知州大人膝下无子,便将此人当作继承人来培养,可惜此人眼高手低,竟做出偷盗试题暗中倒卖之事!
在汾安城,对方没什么势力,又要在知州大人跟前装好人,独自出行连过多家丁都不敢带,生怕自己在外头胡作非为欺男霸女的消息传进知州大人耳朵里,可汾安城隶属通州,乡试便是在通州府举行,对方吃了亏必定怀恨在心,此时不报,并非就此罢了。
且谢隐也不想放过他。
他只是一个穷秀才罢了,靠着桂家才衣食无忧,让妻子岳父养活,却不能给他们带来荣耀,只会连累他们沦为他人笑柄。
没有天赋的是单琛,不是谢隐。
正在谢隐沉思时,突然察觉衣角似是被拽了拽,他一低头,便瞧见了鼓着圆噜噜小脸蛋的牙牙,她不知道自哪儿玩野了,包包头散开了一只,宛如一只胖嘟嘟的小狮子,咧着小嘴冲他笑,两只小手上也满是泥巴。
谢隐失笑,把她抱到腿上,拿出帕子给她擦小手手:“这是干什么啦,怎么弄得这样脏兮兮?”
牙牙嘟哝:“娘、娘……不许,爬。”
谢隐若有所觉,朝书房门口看过,果然发现门只是开了一条缝,成年人肯定进不来,但牙牙这样的小朋友爬进来并不难。结合上下语句,应当是牙牙天天来书房找他,桂菀觉得她是在捣乱,于是严令禁止,小牙牙便发挥聪明才智,自己偷溜,然后趁着人不注意爬进来。
他很是感动,把牙牙另一边松散的包包头也拆开,以指为梳给她将一头毛茸茸软绵绵的发丝理顺,再重新扎起来。
牙牙依恋地靠在他怀里,乖巧的一动不动,身上还有奶味儿,是鲜活可爱的生命。
谢隐手很巧,寻常男人不屑去做的事他都会,牙牙头发丝很软很细,他动作便轻柔极了,给她编了两个松松的小辫子,再点缀上漂亮的小花绳,书房里除了书之外,谢隐还准备了不少小女娃用的头绳,都是他出门时买的。
桂菀还时不时朝铺子里去,他总是亲自送她,又会接她回家,路上便买了不少东西,用的全是桂家的钱……
谁叫他是个吃软饭的穷秀才呢?
扎了小辫子,发梢系着小铃铛,松松的辫子上则穿插着五颜六色的小花绳,色彩丰富鲜艳,小女娃最最喜欢,开心地在谢隐怀里打滚,放肆的不行,宛如一只胖球球。
根本不怕爹会生气,因为爹根本不对牙牙生气!
如今牙牙已经忘记了过去那个坏爹什么样,只记得谢隐这个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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